54
康時抱着她走了十來分鐘,才終于看到了一處被樹木擋住的涼亭,也許是因為藏得隐蔽,這方并沒有游人。
她被放在石凳上,在對方直起身子的時候,識趣地松了手。
褲腿上的血跡比剛才更深了點。
“我去看看有沒有酒精之類的東西可以買。”他道:“你稍等一下。”
池柔柔目送他轉身,然後低下頭,把自己的褲腿拉起來。
她想起以前騙他的時候,他會乖乖上當,道歉之後親自卷起她的褲腿,查看傷勢。
然後露出讓她滿意的表情。
但現在,他好像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她,把她往這裏一丢,說不見就不見了。
就在她懷疑他可能不會再回來的時候,腳步聲傳來,男人的身影重新出現在視線裏。
池柔柔的腿正好是磕在了階梯直角上,大概還重重擦了一下,膝蓋上的皮肉像被剃刀推過,掀了條小口,看上去有些吓人。
康時腳步微頓,重新走入亭內,蹲下去撕開棉簽,道:“可能有點疼,忍忍吧。”
他睫毛低垂,額頭有一層晶瑩的薄汗,淡紅的嘴唇自然地抿着。池柔柔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試圖從他臉上看到滿意的表情。
但是沒有。
微涼的棉簽仔細地在傷口旁邊擦過,酒□□體擦邊緣浸入撕開的皮肉,那一瞬間的疼仿佛要把頭皮都扯起來。
池柔柔繃緊身體抖了一下。
男人沒有因為她的疼痛而停頓,熟練而利落地消毒完畢,便拿來紗布纏住她的腿,道:“最好去醫院縫兩針,不然這塊皮肉可能要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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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靜地建議,仿佛他們只是醫生與病患的關系。
處理好之後,他站了起來,道:“這邊有專門的工作人員可以擡人下山,要不要幫你找一個。”
她愣住:“擡?”
“嗯。”康時道:“有些游客自己爬上去,懶得下來,就會請人幫忙擡下來,只是收費比較貴。”
池柔柔:“……那你呢。”
“我跟同事說好了在山頂會合,一起野餐。”
池柔柔心裏起火,又壓下去,整顆心像是被丢進了高壓鍋裏,又悶又燥:“我也想野餐。”
康時提醒她:“你受傷了。”
“我休息一下就能繼續。”
“池小姐……”
“我不是小姐。”她有些生氣,還有些委屈:“你可以叫我阿柔。”
他沉默,手指擦過對面石凳,然後坐下去,道:“我想之前可能說的不太清楚,我現在工作和愛好已經占據了大多數時間,暫時沒有戀愛的空間。”
這算是相當明顯的拒絕了。
池柔柔道:“我不占用你私人時間,你現在不是跟大家一起玩嗎,帶我一個又不多。”
多。
她往他面前一站,他便感覺世界都好像遠去了。
康時擰開手邊的水喝了一口,喉結滾動,更加直白地道:“我沒有跟你更近一步的打算。”
池柔柔并不意外。
她已經看出來,康時并不喜歡她。
池柔柔自認自己這一世多少還算是個好人,她雖然不扶老奶奶過馬路,也不幫老爺爺找親人,但她一直老老實實,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她的口碑也算不錯,不像前世那樣處處留情,這麽多年來一直只是遠遠看着他,沒有插手他的生活,甚至可以說是為他守身如玉了。
當然,主要是她真的對其他男人提不起興趣。
她長得又不醜,還可以說是個大美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沒有過分唐突,沒有做什麽惹人厭惡的事情。
池柔柔想不明白,他有什麽理由在第一次見面之後,就對她這麽抗拒。
“為什麽。”她問:“我哪裏不好。”
她居然問他哪裏不好。
對于他來說,她身上簡直沒有任何閃光點。
“不是你的問題。”他解釋:“只是我感覺我們相性不合。”
“什麽叫相性不合。”
“就是一種直覺。”
她相當固執:“什麽直覺,你不要含糊不清。”
他捏了一下水瓶。他并不想去回憶曾經,那些記憶給他帶來的傷害幾乎是不可逆的,只要回想起來,空氣裏都好像藏了針。
“就是。”他的手指不自覺地轉着水瓶,努力做出溫和的樣子,骨節卻因為克制而發白:“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好像有些怕你……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逃。”
他說罷,平平直視她,半開玩笑地道:“你說我們上輩子,是不是見過。”
池柔柔瞳孔收縮。
然後主動避開了視線。
她捏了一下手指,低聲道:“哪有什麽上輩子。”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他沒有咄咄逼人,拿出手機轉移話題,道:“我幫你叫人吧。”
“不用了。”她低聲道:“我剛才騙了你,我有朋友,我會跟她們打電話的。”
果然啊池柔柔,又在騙人。
他沒有多問,道:“好。”
兩人又靜坐了幾息,康時再次開口:“那我先走了,你……“
“我會給她們打電話了,不勞煩康醫生。”
康時沒有多說,起身再次走出了她的視線。
池柔柔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又呆坐了一會兒,才撐起身子,把褲腿放下來,擡步往山下走。
她沒有跟兩個好友聯系。
但她抱着可能見到她們的想法,思考着。
洛詩雅肯定罵她見色忘友,戈雯又要對她豎中指,但她如果見到她們的話,一定要跟她們控訴他有多無情,聽好友罵他一頓。
反正她們又不知道她上輩子的事情。
然後她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宣洩一番,心中大概會好受一些。
但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半個小時,也沒見到洛詩雅和戈雯。
她看了一眼時間,意識到這個時候她們應該已經登頂了,現在往下走,是不可能見到她們的。
她心中失落了起來。
想傾訴的欲望翻湧着。
池柔柔繼續往下走,忽然抽了一下鼻子。
她都知道錯了。
明明都知道錯了。
為什麽還不原諒她。
她委屈的要命,一邊走,一邊掉着眼淚。
往下去的山路行人稀少了很多。
她忽然很希望有人可以看到她在哭,看到她一瘸一拐的可憐模樣,然後給予她一點同情與關懷。
但是沒有。
好不容易遇到了幾個人,她又倏地把想法收了起來,背過去淚汪汪地對着一旁的月季,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站的筆直,做出正在聞花香的樣子。
等人走了,她又繼續往下,然後繼續哽咽,繼續哭。
昔日喜歡她,視她為珍寶的人再也不會喜歡她了。
哪怕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可還是會本能地畏懼她,排斥她。
她哭的淚眼朦胧,腳下驀地軟了一下,一頭栽了下去,倉促之間抓住了一側的一棵樹,那樹極小,被她抓的當即往下折去,但到底堅韌,還是堪堪拉住她的身體,阻止了她臉摔向地面的可能。
池柔柔握着它,被它直起的枝幹緩緩帶起。
耳邊聽到沙沙的,樹葉互相摩擦的聲音。
她握住這顆唯一給了她關懷的小樹,然後坐在離它最近的階梯上,開始啜泣。
在她身後的一叢橘色月季後,一雙白色運動鞋靜靜站着。
康時覺得好笑。
哪有那麽委屈啊,傷明明是自己故意摔的,他也沒有對她說什麽重話,看她那樣子,也不是不記得自己曾經對別人做了什麽。
怎麽就能委屈成這樣。
活像全天下都對不起她似的。
池柔柔哭到哭不出來,才收斂了一下情緒。她看向關心過自己的小樹,伸手掰彎了它的枝丫,想把它帶回家去。
又忽然想起自己是個好人,有模有樣地說了句謝謝,便抹着淚痕遍布的臉,繼續往下走去。
她向來是個堅毅的人,到底是自己下了山,自己打了車。
康時一路跟着,目送她進了中院,倒是很聽話地去縫針了。
這個時候不可能再趕回山上野餐,康時就近找了家店,吃了碗牛肉面,走出門的時候,正好看到池家父母匆匆趕來的身影。
到底是千金之軀,估摸池柔柔見到父母,又要哭上一陣了。
他坐車回了家。
這一世的康家父母并沒有再多要一個兒子,當他恢複記憶的第二天,就意識到前世的很多設定的确受到了池心的影響。
康家只有康時和康欣兩個孩子,除此之外,他們在小縣城裏的飯店還莫名其妙成了網紅店,康家人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搬進城裏買了房,開了個更大的飯店。
但同時擁有兩份記憶的康時,每日早起見到他們,心中還是莫名有些抵觸。
便以工作方便為由,另外找了個一室一廳的小公寓,父母也沒有多加幹涉。
他簡單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了一下,準備明天搬過去。
傍晚的時候,忽然接到了孫姨的電話:“康醫生啊,忙嗎?”
“您說。”
“我聽柔柔說啊,你對她好像不太滿意……他父母就讓我問一下,你是不是有什麽顧慮?”孫姨說這話的時候,方曼就在一旁盯着。其實池柔柔也沒說什麽,就單純表示了一下跟康時可能吹了,但池家父母瞅着她哭的發腫的眼睛,自然是心疼的不行,這一回到家,就馬上把孫秀叫了過來,讓她打電話問個清楚。
康時沒想到這還能有後續。
他道:“只是覺得不太合适。”
“哪兒不合适啊?”孫秀道:“我之前跟你說了,這姑娘可是華英的繼承人,家裏人看着跟眼珠子似的,獨生女,沒有弟妹,要是結了婚,以後家産都是你們倆的,而且人也漂亮,留過學的,脾氣也好,你不知道這圈子裏多少人想追她呢,那個秦家的大少爺,之前托人來說都沒說成,你可得想好啊。”
康時捏了捏眉心,道:“抱歉,之前沒跟您說,我其實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孫秀一愣,方曼當即一把搶過了手機,大怒道:“你有喜歡的人你還出來相親!你是不是有病啊,這麽勾引別人家的姑娘合适嗎?還是當醫生的呢,有沒有點醫德了你這個人。”
康時:“……”
“我家姑娘因為你哭了一整天了,那腿磕成那樣啊,皮開肉綻的,你居然能讓她一個人來醫院,你懂什麽叫紳士風度嗎?!你爸媽沒教你怎麽跟女孩兒相處是不是?你還心理醫生呢,證假的吧,是不是別人代考的,我明天就去醫院舉報你!”
康時:“……”
方曼氣的不輕,兇他:“怎麽不說話你。”
孫秀:“是不是挂斷了……”
方曼拿下來看了看,沒挂斷,她又道:“人呢,你以為你不說話就能當無事發生了是不是?”
康時只好道:“抱歉。”
“你跟我抱什麽歉。”方曼道:“去跟我女兒道歉!”
她挂斷了電話。
池柔柔傷了腿,縫了五針,加上因為爬山體力透支,回來就直接睡了。
晚上醒來在母親的伺候下刷了牙洗了臉,吃飯的時候随手拿過手機,才發現康時給她發來了消息。
“今天的事很抱歉,我應該親自送你下山送你進醫院的,我以為你是真的有朋友。”打下這段文字的時候,康時的嘴角微微下沉,他平複了一下翻湧的情緒,繼續打字:“我去相親之前沒有跟孫姨說實話,其實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欺騙了你的感情,是我的錯,但今天我已經跟你說的很清楚了,希望你不要把我放在心上,十分抱歉。”
池柔柔立刻放下了筷子,飛速打字:“不是你的錯。”
提示: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池柔柔:“???”
提示: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她定了幾秒,看向殷切地給她端來水果的母親:“你是不是跟康時打過電話?”
“怎麽,他跟你道歉了是不是?”方曼十分解氣,道:“哪有那樣的人,自己有喜歡的人還跑來相親,這不是感情騙子嘛,我把他罵了一頓,本來我還想給他們科長寫信的,你爸不許,說鬧大了以後別人都知道你不好惹,不敢靠近你,我就放棄了。”
池柔柔:“……”
她磨了磨牙,忍住火氣,道:“他不是那種人。”
“你真是的,就見了他一面,怎麽就迷了心竅。”
“你懂什麽啊!”
她忽然發火,方曼吓了一跳,神情溢出幾分畏怯。
池柔柔悶了一下,拳頭攥了又攥,才道:“媽媽,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跟康時,我跟他之間的事情,你不要瞎站隊……他對我那樣,是有原因的。”
方曼看她。
“……是我先對不起他的,我不知道怎麽跟你們說這件事,但。”她意識到如果不把事情往嚴重了說,父母絕對是她和康時恢複關系的絆腳石:“我差點把他逼死。”
方曼瞪大了眼睛。
其實哪裏是差點。
池柔柔繼續道:“具體的我不好跟你們說,但你們只要知道,他讨厭我,是有原因的就夠了,我也希望可以盡力彌補他,所以,請你們以後不要拖我後腿,如果路上見到,态度好點。”
方曼有些不相信,但池柔柔并不是一個會随便往自己身上潑髒水的人。
她忐忑地跟池定華說了,後者也有些愕然。
他沉思片刻,最終道:“她都這麽說了,先順着吧,聽上去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父母一時都有些擔憂,不知道這個女兒究竟背着他們做了什麽壞事。
畢竟她向來表現出來的都不是善茬,今天算是難得脆弱一回。
池柔柔已經睡不着了。
這都什麽事兒。
本來他似乎還願意跟自己勉強做個熟悉的陌生人,現在估計連陌生人都做不了了。
池柔柔閉上了眼睛。
她懷疑他已經恢複了記憶,無法想象他在被罵的時候有多委屈,明明受傷害的人是他,可就因為一切都被抹去了,所有人都不記得了,他所受到的傷害就好像也不複存在了。
記得一切的,只有她。
她忽然心疼了起來。
并開始覺得自己今日的表現過于矯情。
康時都還沒有哭,她有什麽好哭的。
怎麽有臉跟父母跟前哭的啊池柔柔。
又害他遭了委屈。
池柔柔實在睡不着了。
她坐了起來,拿出手機想打他的電話,又看了一眼時間。
淩晨三點。
他也許已經睡了。
明天吧,她重新躺下去,明天去跟他解釋一下,她并沒有覺得她被騙,也不是故意的……
對啊,他肯定以為她是故意的了。
池柔柔心焦的翻來覆去,不經意擦到腿上的傷,嘶了一聲。
她到淩晨五點的時候才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就去了中院找他。
洪俊昨天才跟她見過,對她道:“他今天調了班,說要搬家。”
“搬家?”
“對,他之前跟父母在住。”
楊護士在一邊道:“他家裏人都很好的,關系也很和諧,不知道怎麽突然有了搬出來的打算。”
洪俊道:“這你就不懂了,一個人住更方便帶女朋友回家嘛。”
一邊說,一邊促狹地看了池柔柔一眼。
池柔柔強笑了一下。
康時的态度和作為,都給了她很直觀的信息。
他真的恢複記憶了。
可能是,見到她的那一天就恢複了。
就像她當年去往那個世界不小心把他的意識帶了過去一樣,如今,她也把那些記憶又重新帶給了他。
池柔柔,對于康時來說,還真是個掃把星啊。
有那麽幾分鐘,她想要不就這樣算了。
可這些訊息卻讓她更加篤定,康時一定是以為她是故意讓方曼給他施加壓力的。
池柔柔不喜歡被人誤會。
她撥通了康時的電話,沒有人接。
他是真的再也不想跟她有任何聯系了。
可池柔柔不想被誤會,她真的不是故意放任母親對他施壓的。
第二天中午,剛剛把病人送走,康時就在科室的微信群裏收到了消息:“康醫生的女朋友來啦。”
又是似曾相識的一幕。
他抿着嘴唇擡眼,看到了在門外探頭的女生。
四目相對,他捏緊了病歷本,池柔柔也是呼吸一窒。
“那個……”她說出自己的來意:“我是來道歉的。”
她看上去有些心虛,手指摳在門框上,一點點地把身子探出來,道:“昨,前天,我媽罵你的事,是我的錯。”
他壓下睫毛,起身把東西收好,走出來的時候,池柔柔依舊怯怯地在門口縮着。
“沒事了。”他道:“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但我不是故意的。”她的聲音喚住他的腳步:“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媽兇你是我有意策劃,是我在故意給你施壓,是我在逼你跟我服軟,但不是的,我也不知道她會那樣做。”
他失笑:“我為什麽要那麽想。”
她望着他的側臉,輕輕地呼氣,再輕輕地吸氣。
才很艱難地逼迫自己面對這個事實——
“因為你都想起來了。”
“想起……我對你做的一切了,對嗎。”
他看向她。
她的視線在與他接觸的一瞬間便倏地避開,她全身緊繃,呼吸越發小心了起來,睫毛與腦袋都一起垂了下去。
“對不……”
“既然你都知道。”他打斷她:“那你應該也知道我是什麽态度了。”
她看着自己的鞋尖。
“回去吧。”他的語氣堪稱溫和:“不要到處亂跑了。”
他轉腳,池柔柔卻忽然道:“為什麽關心我。”
擡起的腳又停下。
池柔柔道:“明明是要拒絕我的,明明不希望我再過來,明明讨厭我讨厭的要死了,明明是在告訴我再也不會喜歡我……”
“為什麽又要讓我不要亂跑。”
她說:“為什麽好像還在乎我腿上有傷。”
她接着說:“為什麽那個時候,要在康晗手下保住我。”
“康時。”她用力抿了一下嘴唇,下颌繃成核桃:“你不是想讓我死心嗎。”
“更絕情一點啊。”她說:“告訴我你恨我,告訴我你惡心我,告訴我你永遠不想再見到我,告訴我你再也不會愛我,告訴我如果我再不走,你就要忍不住扇我巴掌了。”
她知道自己無恥極了。
可她還是緩緩直起了腰,仰起臉看着對方蒼白的臉。
“惡毒一點,打醒我……康時。”她說:“那樣我就再也不會留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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