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頭發絲裏一片冰涼,是那一瞬間從毛孔裏爬出的冷汗。
康時聽到自己說:“你去那邊。”
他屏息感應着池柔柔的舉動,不過幾秒的時間,卻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她聽話地走開了。
他飛速辨認着上方的信息,并靈活地試用機關。
她忽然又過來了。
密室空間本就不大,池柔柔雖然沒有穿高跟鞋,但這裏只有兩個人,驚悚的配樂也是時不時地才響起,大部分時間都是極為安靜的。
她的腳步落在他耳中變得極為清晰。
她在他身後來來回回,腳步很規律,但他可以感覺到,她走的是個弧線,從他左側,走到他右側,再從右側,走到左側,對着他來回繞着半圓。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曾經的那些親密。
池柔柔是個很強勢的女人,遇強更強,他們不是沒有經歷過争執,但池柔柔素來是得理不饒人,久而久之,他便成為了被動的一方。
他總是想,他是來愛她的,不是來與她一較高下的。
摸透了她的脾氣,也就不再執着這些。
池柔柔想要從他這裏得到什麽的時候,是一定要得到的,哪怕是明知自己做錯了之後,也一樣可以肆無忌憚地強迫他。
他與她之間多是半推半就。
就像她說的那樣,他對她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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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心理上再抗拒,身體也總是不受控制。
密室裏的空氣似乎濃稠了起來,她每次經過的時候,他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馨香。
她沒有用于前世一樣的香水,穿衣風格也變了很多,大概是想避免勾起他不好的回憶。
但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一樣讓他感到無所适從。
他忽然讓開,冷着臉道:“信息看不懂,你來解。”
他後退幾步,把她放在視線之內,那股壓迫感稍微遠去。
池柔柔有些困惑,但她還是乖乖去研究了一下壓根沒怎麽看過的信息。
看不到心裏去。
比起這些寫在陰森圖案上的信息,她還是更喜歡欣賞自己的丈夫。
而且,她也并不想那麽快從這裏出去。
她假裝很認真的看,腦子裏卻亂糟糟的。
康時等得不耐,便開始繼續搜索,目光落在一側的小窗口,探頭看了看,裏面挂着幾個怒目而視的塑料神像,左右巡視,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收回視線,一轉身就對上了池柔柔的眼睛,昏暗的光線裏,她美得像只鬼魅。
他心中發緊,道:“有沒有見到激光筆。”
池柔柔左右看了看,從別處找來激光筆。
康時讓開位子,道:“你來這裏,看到那個鏡子了嗎,可能需要折射光線到神像的眼睛裏,我再去看一下,有沒有其他輔助機關。”
池柔柔站在小窗口,發現他剛安排好就想離開,便道:“哪個鏡子。”
“左邊牆上,有一個銅鏡。”
池柔柔去看,康時道:“位置有點偏,你再往裏去一些。”
池柔柔把腦袋伸進去,歪了歪頭,這個小房間只有兩平米大,昏暗的很,也不知道他怎麽看到的鏡子。
“看到了嗎。”
“沒有。”
康時只好道:“你去那邊,這裏我來。”
池柔柔把腦袋縮回來,康時及時伸手擋住上方窗口,道:“小心撞頭。”
話剛說完,池柔柔的腦袋就撞在了他的掌心,哪怕隔着頭發,池柔柔也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
她一時沒有動。
康時:“……快出來。”
他掌心被蓬松的頭發蹭了蹭,池柔柔依依不舍地把頭縮回來,道:“真的不能抱一下嗎。”
“不能。”他收手,給她分派工作:“去那邊解題。”
“你又不是不能碰我。”池柔柔說:“上回在山上,你也抱我了。”
“那是意外。”
“如果我現在扭到腳,你是不是還會抱我。”
“你想去哪兒扭腳。”
池柔柔心中起火,憋得難受。
她盯着男人幾秒,歪頭認真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在做慈善。”
她看上去一點都沒有生氣,但那模樣明顯山雨欲來。
康醫生凝望着她,解釋道:“我只是想幫助你。”
“可我現在比之前更難受了。”池柔柔還是很認真:“我還不如去找何醫生,雖然他什麽都做不了,至少我已經對你完全死心,不會覺得自己像是被什麽在吊着。”
“你如果覺得這樣不好,我們可以立刻終止這段關系。”
“你可以不用那麽好。”她一字一句地說,每一個字都好像在壓抑着什麽,手指攥了起來,她強迫自己別開臉,腳步挪動,不自覺地在他面前走動,道:“你可以不用那麽好。”
“你明明可以管得住自己,不管我怎麽樣,都已經跟你沒有關系了。”她像是要說服自己,也像是要說服她,我說過,你可以狠心一點,惡毒一點,你明明不想跟我在一起了,就應該拿出不想跟我在一起的樣子,不要給我任何希望。”
“我只是不希望你走上我的老路。”
“那不是我活該嗎?”她看向他,眼底的陰郁像蛛網一樣擴散,有一瞬間,她想撲上去從他身上撕下一口肉來。她再次移開視線,走遠了一些,道:“我把你害成那樣,康時啊,我把你害成那樣啊,我害你死了那麽多次,我害你對這個世界徹底絕望,我害得你,人不人鬼不鬼,所以,我變成什麽樣,不是我活該嗎?”
“池柔柔……”
“我已經不會再逼你了。”她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懵懂的表情裏帶着幾分割裂的癫意,她強調:“我已經不會再逼你了,我有在找心理醫生,積極面對這一切,我接受了你喜歡我但永遠不會再跟我在一起的想法,我理解你怕我,所以我只是偷偷看着你,我努力讓自己不去找你,哪怕再嫉妒都沒有出現在你面前。”
“為什麽呢康時。”她說:“我很壞的啊,你當時都那樣了,我明明知道你已經得了重度抑郁,我明明知道你因為我死了,我明明知道那次死亡是真的,我還是欺騙了你,我還是對你用了催眠的手段,你那麽相信我啊康時,可是我回報你的是什麽呢?依舊是虛僞,是自私,是占有。戈雯說的對,我從來都沒有站在你的立場考慮過一切,我自以為對你的催眠其實是為你好,其實都是從你愛我的出發點,很可笑吧,我催眠你的理由是因為你愛我。”
他眉頭微擰,眸中浮出苦楚與擔憂。
“我之前從來沒有愛過你,沒錯,我說對你好的時候我也很清楚我不愛你,我以為我不愛你的,直到離婚的時候我還因為你一直盯着我而沾沾自喜,我想你永遠也離不開我,我想離婚就離婚,反正痛苦的不是我,我又不愛你。”
“但池心說我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她說就好像絕大部分人都以為自己是個好人,在危機時刻會曝出人性變成壞人一樣,我跟他們是完全相反的,因為我是她完全抛棄的惡的一面,從一出生的時候,我就是個壞人,我坦然接受了自己是壞人的這一點,因為意志過于堅定,所以并不知道自己在極端情況下會變成一個好人,這是你會看到我願意跟你同生共死的原因。”
“她說人本身就不是單純可以用一個詞來定義的,她說她其實也有很惡毒很卑鄙很下流很無所顧忌的一面,我就是她的相反面……”
“可我不明白啊,如果我那麽喜歡你的話,為什麽你活着的時候我會那樣做呢?真的就像是她說的那樣嗎?我到現在也沒有明白,我到底是真的喜歡你,還是單純的就是想得到你。”
“我這樣在極端情況下才會變成好人的人也能稱為一個好人嗎?那那些在極端情況下做出惡事的人是不是也可以輕易被原諒呢?”
“我想不通。”
“我更想不通的是,你為什麽要幫我,你在已經知道我是她的副人格的情況下,你明知道我那個時候已經生死一線,只要你随便做點什麽我就會煙消雲散,我連屍體都不會留下,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毒瘤,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在池心的身體裏也只是一個病毒而已。”
他抿緊嘴唇:“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用覺得抱歉。”她一如既往地坦然:“這是事實啊康時,我在那個世界沒有身體,沒有人生,我就是她身體裏長出來的寄生蟲,你沒有說錯,我一點都不在乎這件事。”
“身敗名裂的時候我也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我沒有欺騙你,唯一給我打擊的只有你的死亡,我當時翻着那些人罵我的話,什麽□□浪貨千人枕萬人騎,我一點都不在乎,一點都不會難過。”
他睫毛微顫,眼底薄霧成冰。
“我甚至有些同情他們,怎麽會覺得随随便便一個詞就可以定義一個人,他們不會真的覺得自己在對我捅刀子吧?不會吧,就這樣了嗎。”她是真的困惑極了:“這就是身敗名裂嗎,一點感覺都沒有,我以為我會很難過的,可是沒有,我看着整個網絡那麽多人都因為我不眠不休看着其他被我拖下水的人焦頭爛額我只覺得痛快。”
“我曾經以為我很了解我自己的。”
“可我現在看不懂了,我也始終看不懂你。”
“就算你知道自己會消失又怎麽樣,你明知道那個時候是你的結束我的開始啊,你明知我被在她的意識深處被催眠以後會成為那個傷害你的人,為什麽你還要救我,就因為你分得清是非黑白嗎?我也分得清,但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會讓‘她’消失,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
“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康時,都是你的心軟造成的。”
“我應該理所當然地把所有事情都推在你的頭上,因為這本來就是你的錯!你現在又在對我心軟了,我知道你喜歡我,知道你會對我心軟,我應該好好利用這一點的,我是要利用這一點的,但是你偏偏又說你不想看到我,你不會跟我在一起……”
“我現在真的很難受。”
她有些焦躁地道:“我弄不懂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阿柔。”她聽到他喊她的名字:“喜歡不一定非要在一起,那些稀爛的記憶如果忘不掉抹不去就只能放任它繼續存在……”
“我就是不懂嘛!”她崩潰地打斷了他:“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你都說那些過去已經稀爛了,為什麽你還會對我那麽好,你都見過我那麽多那麽壞的一面了,為什麽還是會喜歡我。”
“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我們卻不能在一起。”
“我更不明白你在明知你喜歡我不跟我在一起我喜歡你也接受了我們不能在一起之後你還要過來管我的死活。”
“我真的不明白,我就是想不通。”她百爪撓心一般揪住自己的領子:“我就是不懂我就是想不通,我頭都想破了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麽啊為什麽啊康時到底為什麽會有這樣不符合邏輯的事情我為什麽要接受這個我死活也弄不明白的方案——”
她崩潰的臉龐被人按在了懷裏。
他的手掌按在她的腦袋上,下颌壓在她的頭頂。
他擡眸,與密室頂上骷髅空洞的雙目對視。
池柔柔的耳畔一片安靜。
如今的天氣,他只穿着薄薄一層襯衫,她的額頭貼在上面,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胸前彈性的肌肉與微熱的體溫。
那只撓心的爪子遠去了,想要回抱的手擡起又放下。
她合上眼眸,在這熟悉的懷抱中安寧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情不自禁地調整自己埋在他懷裏的姿勢,将嘴唇貼在他的胸膛,隔着濕透的衣料,他逐漸感到一個唇形的烙印。
滾燙。
按在她頭上的五指張開,他抿了抿嘴唇,輕輕把她推開。
池柔柔微微擡頭看他,康時道:“我們先出去。”
二十分鐘後,池柔柔跟在他身後走出了密室。
又恢複了乖乖的模樣。
康時從儲物櫃裏取出她的挎包,遞過去的時候便看到了一張紅紅的臉。
不光臉紅,眼睛紅,鼻子和脖子也是紅的。
他沒有跟她解釋關于她想不通的問題,他清楚自己解釋不了,解釋了她也聽不懂。
“妝有些花了。”他提醒,“要不要去補一下。”
池柔柔點點頭,康時問了衛生間,帶她過去。
池柔柔走進去,對着鏡子看了看自己的臉,取出氣墊把淚痕滑過的地方仔細補上。
她腦子還有些暈乎乎的。
全是方才貼在臉上的那個胸膛。
溫溫熱熱,靠着好舒服。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池柔柔又倏地回神。
走出去的時候,男人正安靜地靠在門口等着,聽到動靜回頭,道:“還想不想看電影。”
她愣了一下,看向他胸前,道:“你衣服……”
沾上了粉底。
“回去洗一下就好了。”
“……真的能去嗎?”
他望着她,道:“可以。”
池柔柔揪着挎包帶子,被這提議勾緊了理智的弦。
半晌才道:“時間到了,我,我送你回去吧。”
他看她。
紅眼睛裏滿是肉痛,她滿臉都是遺憾和不舍。
“好。”他道:“謝謝你。”
她雖然不懂他為什麽那麽做,不懂他的狗屁方案究竟有什麽邏輯關系。
但她還是聽話地照做了。
他們來到了停車場,康時還有些擔心:“我來開車吧,送你回家。”
她沉默了一下。
腦子裏開始計算去他家幾分鐘,去自己家幾分鐘,然後得出結論,兩個都差不多。
只有父母家稍微遠一點。
“我,我晚上要回爸媽那邊。”她道:“有點遠。”
他回望來,她心虛地移開視線。
不知對方有沒有看出她的想法,他道:“你看上去狀态不太好,我送你吧。”
池柔柔從包裏取出鑰匙,康時照舊給她拉開了副駕的門,等她坐上從繞過去。
從另一邊上駕駛座的時候,看到她悄悄上揚的嘴角,只是一瞬間就收了回去。
他假裝沒有看到,關好門提醒她:“安全帶。”
她麻利地給自己系好安全帶。
車子前往秋園,記憶中的路線一點沒變。
車開到半途,她忽然像是生了虱子一樣扭來扭去。
康時直視前方:“怎麽了?”
“你,要不就這兒吧。”她後知後覺,怕他到熟悉的地方,會不舒服。
“沒關系。”他道:“很快就到了。”
他開車很穩,不急不躁,性子好,很少突然加速。
池柔柔在進家門前又照了照鏡子,眼睛的紅在這一路已經褪去。
她擔心母親又護她,見了康時會說難聽的話。
車子在家門口停下,康時道:“就到這裏吧,你找人開進去。”
他熄火,解安全帶,手去拉門。
池柔柔問:“你怎麽回去。”
“打車就好,你不用擔心我。”
“……要不你把車開走吧。”池柔柔道:“下次,你要是還願意見我的時候,可以來接我……”
後半句,說的很小心翼翼。
他短暫遲疑,道:“好。”
池柔柔長出一口氣。麻利地下了車,站在路邊對他揮手,說:“路上小心。”
池柔柔一直目送車影消失,才原地跳了一下,輕巧地旋身,一邊扣手指,一邊露出回味的神情,直到她對上一張熟悉的臉。
她:“……幹嘛。”
“喲。”池定華直直盯着她:“那麽喜歡的車,就這麽送人了啊。”
“沒送人。”池柔柔道:“他不好回家,所以才讓他開回去的,下回還會來接我。”
“這就給男朋友充底氣了?”
池柔柔眼底暗淡,道:“不是男朋友。”
池定華挑眉,她已經直接跑上了樓。
就那麽一個擁抱,池柔柔連續回味了快一星期,好幾次在夢裏都把那層衣料給扒了,一覺醒來又悵然若失。
她很清楚,小小的擁抱已經不能滿足她了。
但那天他會主動抱她也是意外,是她萬萬沒有計算到的。
距上次見面的一星期零五天,休息日。她給他打了電話:“今天下午,可以見嗎?”
“好。”他沒有遲疑:“去你公司接你?”
池柔柔的身體高興地在床上颠了颠,嘴上軟軟說:“那我在秋園等你。”
康時挂斷了電話,下一位病人已經走了進來。
他先把上一個病人的資料整理起來,擡手道:“請坐。”
起身的時候,沒有留意到對方看他的眼神。
收拾好一切,他轉過視線,才發現那是一位男性患者,臉上帶着疤痕,四目相對,對方立刻移開視線,恭敬道:“你好。”
“你好。”他翻着對方的資料,道:“需要關窗簾麽?”
“謝謝。”
他拉了窗簾,打開了燈,在熟悉的位置上坐下,道:“你之前做過心理咨詢?”
“是,治療師建議我來尋找專業的幫助。”
很多初期有心理問題的都會去咨詢中心,如果咨詢師建議對方接受專業幫助,就代表對方的精神方便已經形成了疾病性的隐患。
他點了點頭,又翻了翻對方的資料,上面是咨詢師的薦醫理由,這樣比較方便醫生更快地了解患者。
他翻動資料的時候,對方就直勾勾盯着他看。
患者的手藏在口袋裏,無聲地轉動着裏面的什麽東西。
長成這樣的男人,一定會勾引他喜歡的女孩,殺掉,殺掉。
……
作者有話說:
三次元有點忙,然後這本已經在收尾了,完結應該就這幾天~很快噠。
不會再虐阿時啦,放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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