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塞巴斯蒂安一踏入更衣室就遭到了攻擊。有人一拳打在他太陽穴上,他蹒跚地倒了下去。他疼得眼前發黑,淚水濕潤了眼眶,視線一片模糊。

“瞧這小基佬。”有人一邊說,一邊高高在上地猛踢他的肚子。重擊從各個方向如暴雨般落在他身上,塞巴斯蒂安把身體蜷成胎兒的樣子,努力保護頭部。疼痛讓他意識模糊,但他還是隐約搞清楚了對方有三個人。其中一人用一團破布堵住了他的嘴。

幹點什麽,他給不聽使喚的身體下指令,可是他仿佛癱瘓了——他驚駭萬分,同時被卷入了回憶的漩渦。他再一次回到了十六歲,邁克和他的同夥正在衆目睽睽之下給他這個“玻璃”一點“教訓”。那時的他孤立無援,現在一樣不會有人來救他。

“夠了,”其中一人說。“打暈他。咱們得把他帶走。”

這句話終于把他從昏昏沉沉的狀态中驚醒。不,他必須奮力一搏,媽的。塞巴斯蒂安就地一滾躺平身體,猛然踢中了某人的裆部。那人慘叫一聲,他的同夥一邊嚷嚷着讓他閉嘴,一邊往塞巴斯蒂安頭上狠狠地打了一拳,塞巴斯蒂安險些失去意識。那夥人抓着他,往敞開的窗邊拖去。

塞巴斯蒂安不太清楚接下來發生了什麽。重擊之後,他的耳朵還在嗡嗡作響,腦袋天旋地轉,全身疼得像要散架,所以,抓着他的手松開的時候,他甚至沒有馬上發覺。旁邊傳來肉搏發出的撞擊聲,還有人的悶哼和痛呼。

當嘔吐感和疼痛稍稍消退,塞巴斯蒂安的眼睛終于能重新聚焦的時候,他看到弗拉德那巨大的拳頭正往一個男人頭上砸去,把他打暈了。另外兩個襲擊者已經倒在了地上。

塞巴斯蒂安暈乎乎地眨着眼,看着弗拉德抽出那幾個人的腰帶,利落地把他們捆了起來,還用他們的衣服堵住了他們的嘴。

終于,弗拉德轉過身來看着他,把他從頭到腳審視一番。弗拉德裹着一身黑西裝,看起來紋絲不亂,甚至連呼吸都平穩如常,讓塞巴斯蒂安有點窩火。他怎麽能覺得這人這樣很性感呢?

塞巴斯蒂安扯出嘴裏的破布,抱起雙臂,他覺得遍體鱗傷,并為此感到自己又慫又窘。這是個蠢念頭。他窘什麽?他不是職業保镖,再說,即使他不是個反對暴力的人,也不能指望他以一敵三全身而退。

“你來遲了。”他說。

“你就這麽道謝?”弗拉德哼了一聲,俄國口音比平時重了幾分。

塞巴斯蒂安挑起一邊眉毛,一陣鈍痛差點疼得他龇牙咧嘴。“謝什麽?謝你幹了分內的事?”他明白他也許應該感謝弗拉德,可想到弗拉德在走廊裏對他幹的糟心事,他沒法表現得特別友善。因為他內心深處的某一部分已經丢盔卸甲,想要棄守他對自己的諾言,無論弗拉德對他做什麽都照單全收。他為此唾棄自己。他怎麽能有那種念頭?他從邁克那兒還沒得到教訓?

“要不是我,你就帶那個廢物保镖來了。”弗拉德走近,把塞巴斯蒂安的襯衫推高,開始摸索他的肋骨。“想不想賭一把,要是那樣你的姿色會不會打點折扣?”

姿色打點折扣?

“至少他會表現得專業點,”塞巴斯蒂安怼回去,扭着身子躲開弗拉德的觸碰。“別摸我。我好着呢。更糟的情況我也經歷過。”

弗拉德的視線從他的肋骨上移開,往上看去。

塞巴斯蒂安沉穩地與那雙藍眼睛對視。盡管他的皮膚仍能鮮明地感受到弗拉德的手掌——那觸覺突然變得出奇地敏感,令人着惱——在弗拉德的掌下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你在發抖。”弗拉德說。

塞巴斯蒂安聳肩,想表現得滿不在乎。“我吓了一跳,這是腎上腺素的作用。幾天內我被襲擊了兩次,有點應激反應也很正常。”這是實話,但他并不是因此發抖。

弗拉德沒有跟他争辯。他的手往下移,按壓着塞巴斯蒂安的肚子。“這兒疼不?”

塞巴斯蒂安咬住腮幫內側。“有點。”他但願自己傷得更重一點,那樣的話疼痛就會掩蓋住那絕妙的觸感。他的腹部本來就比較敏感,被弗拉德的手碰着,他簡直受不了,他的腹肌抖動着,一股熱浪湧向鼠蹊部。他想用力把弗拉德拽過來,跟他的身體重重地撞在一起,好讓他感受到弗拉德粗壯的陰莖蹭過他的腹部,然後埋入他雙腿之間——

“親愛的,你準備——我操這是怎麽了?”

塞巴斯蒂安的脖子發燙,他從弗拉德身邊退開幾步,對着馬特目瞪口呆的臉裝出一個微笑。他能想象得出,在攝影師看來這是個什麽場面:三個被捆住的男人倒在地上,嘴被堵着,而他自己估計是一副被卡車撞了的模樣。“看來你沒法在體育館拍攝了,馬特。”塞巴斯蒂安讨厭自己有氣無力的聲音。

“我的老天爺,”馬特一臉驚恐。“親愛的,你還好嗎?”

“還好。”他撒了個謊。他一點也不好。

接下來的四個小時內,塞巴斯蒂安對警方提供了關于事件的證詞,看了醫生,獲得了無需住院的診斷,他整個累垮了。他沒力氣開車回倫敦,于是決定回兒時的家過夜,這樣比較方便。而且他也想念許久不見的父母和姐姐。再說,跟父母待在一起,意味着他可以躲開弗拉德一陣子,放松一下。

只是弗拉德顯然另有打算。

“說真的,回倫敦去。”他一邊走向父母的房子,一邊對弗拉德說。“你是盧克的保镖,不是我的。”

“在回到倫敦之前我就是你的保镖,”弗拉德的臉色晦暗難懂。“我給盧克打過電話了,他叫我守着你。在咱們回去之前他會跟哈德威一家待在一塊。”

“我爸媽的房子很小,”塞巴斯蒂安反對道。“沒地方給你睡。”這倒是實話。他提出過要給父母換一所更大的房子,但他們拒絕了;他們相當熱愛那座古典雅致的小房子,不想搬走。

“無所謂,”弗拉德聳聳肩。“我不需要多大地方。”

塞巴斯蒂安咬緊牙關。他給了弗拉德一個完美的借口,他大可以離開,給彼此一些距離。他為什麽不接受?為什麽他今天一天都不太對勁?

他惱怒地瞄了弗拉德一眼,但弗拉德目不斜視地望着前方。塞巴斯蒂安盯着他堅毅的側影看了會兒,然後轉開視線,加快步伐。

當兒時的家出現在他的視野,他稍稍松了口氣。

開門的是他媽媽。她一看見他的臉就倒抽一口冷氣。

塞巴斯蒂安急忙微笑着說:“我沒事,媽媽,真的。”

半小時後,等所有人都冷靜下來,他媽媽堅持每個人都得在上床睡覺之前喝杯茶。在梅琳達·薩姆納看來,茶可以治愈一切。

“我真不明白怎麽會有人這麽殘忍,”他媽媽仍舊一臉不悅。“要是有人認為我們只能愛異性,我能理解——雖然這也不對,但人們愛怎麽想是他們的自由——但出手傷害無辜的人就因為他們愛着某些人?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們為什麽要成立邪教來傷害那些跟他們不一樣的人?”

塞巴斯蒂安的姐姐與他對上視線,他躲開了,垂眼看着他的茶杯。他們的媽媽還不知道邁克和他的兄弟們曾經痛打過他。

“人們憎恨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物。”他爸爸說。

“也可能他們就是發瘋的王八蛋。”茱莉亞說。“他們不需要理由。有些人就是壞到了骨子裏。”

“可能他們只是無知。”弗拉德靜靜地說。

塞巴斯蒂安緊張起來,從杯沿上方掃了弗拉德一眼。自從他們進了屋,他基本上就沒搭理過他的保镖,試圖假裝他不在。弗拉德待在他兒時的家裏,這事怎麽看都很詭異。他從來沒想過弗拉德會和他的家人坐在一起聊天。

“你是什麽意思,親愛的?”他媽媽問。

弗拉德輕輕聳肩,沒什麽表情。“有些人對……不同的事物,除了恨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們就是那麽長大的。他們不知道有些觀念錯得離譜。他們就是無知而已。他們不質疑大人說的話。”

塞巴斯蒂安凝視着他。

他爸爸問出了那個無疑所有人都在想的問題:“孩子,這是從你自己的經歷得出的結論?”

弗拉德臉上毫無表情。他簡潔地點了點頭,藍眼睛盯着他的茶。“我舅舅曾經跟我和我弟弟說過,同性戀跟瘋狗一樣,應該被射殺。他是我們家唯一的男性權威,我們沒理由不相信他。”

沉重的靜默籠罩着整個房間。

“真……糟糕,”塞巴斯蒂安的媽媽用手掩着嘴,瞪着一雙黑眼睛。“他肯定不是個好家長。”

“真是個瘋子。”茱莉亞小聲說。

他們的媽媽向她投去責備的眼神。她轉向弗拉德,帶着柔和的微笑。“你現在懂得了更多,這才重要。”

弗拉德沒有回應。她的笑容漸漸隐去。

塞巴斯蒂安的喉嚨裏冒出一陣歇斯底裏的笑聲。天吶,這整件事簡直滑稽至極。

“他恨我,媽媽。”塞巴斯蒂安冷笑着說。

“別傻了,塞巴斯蒂安,”梅琳達說。“怎麽會有人恨你?”

“他就恨我。”塞巴斯蒂安說。

梅琳達緊緊皺着眉頭,視線從塞巴斯蒂安身上轉向弗拉德。“我兒子肯定是搞錯了吧?你不可能恨他。”

弗拉德聳了聳肩。“我不希望他沒命。”

“好吧,可以松口氣了。”茱莉亞不無諷刺地說。

弗拉德皺着眉。“我不‘恨’他。恨這個詞不對。可他這混小子裝得不行,太理想化了,搞不好會傷了他自己。”

梅琳達張開嘴,然後又閉上了,什麽也沒說。

茱莉亞忍不住笑了,對弗拉德說:“我欣賞你。”

塞巴斯蒂安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腳,惱火地看着弗拉德。“你在我媽媽的房子裏,至少這段時間內別說我壞話。”可他還是有點困惑。弗拉德不恨他?這一天越來越詭異了。

“說假話沒意義。”弗拉德緊緊盯着塞巴斯蒂安,使他略感惶恐。“你要是不那麽反對暴力,搞不好就能學會防身。你又不是弱雞。”

“那個,”他媽媽插了進來,看起來很不自在。塞巴斯蒂安對她感到抱歉。顯然她現在有點不知所措。梅琳達·薩姆納身為一名親切熱誠的女主人,一向為此而自豪,但她對自己的孩子也有強烈的保護欲。

梅琳達啜了口茶。“至少告訴我你明白你舅舅說得不對。”

“我當然明白,”弗拉德說。“但我十三歲的時候要是沒搬到莫斯科,我估計到現在還相信他說的每個字。”

“或者成了那些瘋子中的一個。”茱莉亞小聲說。

“我猜不會,”弗拉德答道。“為了宗教或者意識形态殺人太蠢了。他們這麽幹連一點好處都得不着。”

塞巴斯蒂安的媽媽、爸爸、姐姐全都瞠目結舌地望着弗拉德,臉上寫滿了震驚。

塞巴斯蒂安再也忍不住了,他仰天大笑。他已經完全習慣了弗拉德這套,對他那些評價已經無感了。

“這不好笑,塞巴斯蒂安。”他媽媽看起來既慌張又沮喪。

塞巴斯蒂安心疼他可憐的媽媽,站了起來,拽着弗拉德的胳膊,把他拉起來。弗拉德沒有反抗,讓他松了口氣,他可不想在家人面前表現得像個傻瓜。

“我累壞了,”他說。“我覺得我得早點睡。”他拉着弗拉德的手臂,帶着他離開了房間。

“等等,甜心!”梅琳達喊道。“你确定這樣安全……”她沒說完,在弗拉德的視線下紅了臉。

塞巴斯蒂安差點笑了出來。要是他媽媽知道他都允許弗拉德對他的身體做了些什麽……

“他不會趁我睡覺殺了我的,”他譏諷地笑。“這我可以肯定。晚安。”他走向他的舊房間,弗拉德緊緊地跟在後面。

當他兒時卧室的門在他們身後關上,塞巴斯蒂安清了清嗓子。他的卧室從沒顯得這麽小過。“櫃子裏有個睡袋。浴室在走廊那頭。”

弗拉德沒吭聲。

接着傳來了門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塞巴斯蒂安呼出一口氣。操,他和弗拉德要睡在同一間屋子裏,這真是史上最糟糕的主意。他們要麽殺了對方,要麽操成一團。

塞巴斯蒂安不确定哪樣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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