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荒漠

Wasteland

喜歡獨處的人就猶如居住在一個小小的透明盒子裏。當這個盒子裏再進入一個人,事情就變得笨拙起來;如果這個進入的人碰巧也是喜歡獨處的人的話,那麽事情就變得尴尬。顯然這就是發生在1762年法國館主館的事。

(表觀年齡為)43歲的笛卡爾和39歲的帕斯卡現在正坐在桌邊共進午餐,不,是早餐。雖然已經中午,但對于兩個喜愛晚起的人而言,這才只是一天的開始。餐桌上過于安靜了,顯然如果本來一生只能見兩次的兩個人突然天天都可以見面,而這兩人又常在着作裏互相攻擊的話,這樣的沉默是可以理解的。

笛卡爾對于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移動的敏捷速度不能應用在吃飯上感到抱歉。他拿了兩塊面包,夾上培根和生菜,又喝了一口牛奶。“帕斯卡?”他思來想去還是打破了這尴尬的沉默,“你還記得我們是如何認識的麽?”

“因為《論圓錐曲線》……”帕斯卡放下手中的面包,沉靜地看着桌面,“那時候是1639年,我十六歲而您四十三歲……您不相信這書出自16歲的人之手,從此我也不再承認您的任何學說。我知道我的思想錄已經在我身後出版而您在這裏也讀過,所以您應該記得我寫在裏面的話的。”

“是那些‘坡腳的精神’和‘笛卡爾既無用而又不可靠’吧……”笛卡爾說道,“也許你也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那些侮辱話,而現實已經證明我是錯誤的了……我無時不感到懊悔……當年打壓一個年輕人,就是因為我如此的自我為中心,不願意相信有人可以和我一樣聰慧而博學。而這個年輕人是你。”

“對過去不幸的記憶,構成了新的不幸,笛卡爾先生——雖然塞萬提斯早年就如是說卻少有人引以為戒……”帕斯卡将頭埋在手中以得到支撐,“我知道您目前有些新愛好可以分神……”

“是的,是對于回憶錄實體化個體身體的一些探索……”笛卡爾似乎來了點精神,但他依舊小心翼翼地闡述着,“我們的核心應當是體內的回憶錄,它的形态和一本書無異,而書便是要有書頁……裏面有一頁書頁的質地與顏色與其他的都不同,被認為是記載我們作為人類時最幸福的記憶的,這一頁也是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相互簽訂契約的依據。通過交換二者的該頁,兩個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可以構成一種類似于聯姻的契約。”

“這是古希臘時期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早就探索出來的,”帕斯卡說道,“但我猜想:您一定覺得這特殊的一頁的作用方式不只這一種?例如只是單方給予其頁給另一個人……”

“是的,我想知道這樣是否能形成契約或形成何種的契約……目前還只是在摸索理論,只有實踐才能最後檢驗我的猜想。”笛卡爾喝完了杯中的牛奶。

“那麽您估計只能以您自己為實驗材料,并且再說服另一個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和您做這個前所未有的實驗了……”帕斯卡說着準備站起身,“我先回房去了——噢!”可能是久坐讓他的腿部力量不足,也可能是本身的虛弱與疾病,暈眩的帕斯卡不由得下意識去扶住椅子,而椅子卻滑到一邊。

眩暈結束後,帕斯卡發現笛卡爾從後部将他撐住,從而沒使自己滑跌在地。“謝謝……”帕斯卡無力地說,他顯然沒有從剛才的突然失去意識中恢複過來。

“這已經不是這個月的第一次了,帕斯卡,”笛卡爾用告誡的語氣說道,“雖然我很欣慰你又肯使用藥物了……但這些外敷藥不能治本……況且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從某種程度上還在循環他們作為人類時的生命周期——每年在祭日的前後他們都要重新經歷作為人類時死亡的痛苦……你現在這樣的狀況無異于自我折磨……”

“我明白,只有通過表觀年齡的修改才能夠緩解我的苦痛——而且我更明白,對于我這樣病入膏肓的情況,表觀年齡必須要進行大幅度的修改……但我真的很難接受重新恢複少年時代的身體,或許等到一切痛苦都不能忍受時我才會做出這個決定。”帕斯卡虛弱地說,他倚在牆邊,弓着身子減少痛苦。

“如果……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的話……”笛卡爾幾乎是用懇求的口吻試探着,“我希望你能回複到1639年的身體……再給我一次機會,給我長年的懊悔一個彌補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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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卡挑了挑眉毛,抿着嘴露出一個傲慢的微笑。他扶着樓梯的扶手,一步一步挪上了二樓。

*********************************************************

距離那個早餐已經過去了13年了。當然,對于回憶錄實體化個體,這些時間又能算什麽呢?

1775年6月初的深夜,蠟燭在照常地搖曳着,帕斯卡斜靠在床上,手邊放着一卷雜亂的紙張。他費力地拿起羽毛筆,沾了點墨水,看了看頭暈目眩的紙面。

“這個時代的人們……18世紀的人們,他們已經意識到自己正在進行一場革命,從科學到思想,一切都在發生巨大的變革。人們很容易被這種狂飙突進的科學發展所迷惑,他們的虛榮心空前膨脹,以為自然的秘密的窮盡之日已經指日可待。教會已經被多方面地指責,啓蒙運動的棋手們不忘給它再來一擊……警惕,這個時代希求拿理性取代上帝的人們,在他們目标達成的時候會發現他們仍在迷茫之中。信仰不能被終結,即使人們已經發現了自身理性的力量并把它運用在探索自然與人類自身的偉大進程之中。”

雖然是6月,胃裏的一陣陣惡心讓他全身都感到惡寒。帕斯卡費勁地把被子往瘦削的肩上拽了拽。他的腿近乎失去知覺,他不得不過一會兒就用手搬動一下腿。

“但是面對這種人類重新回到萬物尺度的展望,誰不會歡欣鼓舞地自滿一下呢?我自己也難以想象,自己竟然已經從冉森的争辯漩渦中脫離這麽久了。這些年,在協會裏,我所見到的人類理智的發展嘆為觀止,人類思想的力量被充分地發揮。我和我那個時代優秀的人們談論着他們這個時代傑出的發現,心情激動。但是每到夜裏,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這種人類發展的共同榮耀感只是将我與生俱來的孤寂感暫時掩蓋,我的內心仍然是一片孤寂的荒漠。”

他不由得暫時停了下來。虛弱讓他對疼痛變得極端敏感,腹部的一陣抽搐差點讓他又失去了知覺。空前的惡心。

“我常常會感到,盡管人類在才情和智慧上的能力随着年歲的增長而增長,可是他們心靈最深處的東西卻是在孩提時期決定的,并不會改變。

“我常常回憶起陪伴我39年的生命,如果我能夠重新選擇,我寧願選擇更多疾病的痛苦(寫到這裏,他的筆顫抖了一下),也不願失去親人的關愛。我的出生伴随着我母親的死亡,我的童年伴随着我父親的專制,我需要他人關愛的少年時代只有大姐的出嫁、父親的冷淡……我回憶我父親去世後,我病弱的身軀多麽需要人來照顧,我破碎的心靈多麽需要人來撫恤,可是家裏只是充滿了對財産分割的争吵聲,一聲聲勝似刀割……還有我的二姐,雅克琳,為什麽你終于還是去了那所專制無情的Port Royal修道院?!雅克琳,你為什麽要離開我?!!!……

“家人的離去……那真是一個黑色的十二月……比極夜更為冰冷漫長……

“有時候我甚至埋怨自己的智慧過人。我從小的超人智慧只是讓我沒有什麽同齡的朋友……高處不勝寒,曲高和寡,我心知肚明它們的含義。我的孤寂永遠不可以軟化,它們給我心靈上的刺痛與疾病在我肉體上的摧殘,使我發了瘋似的向宗教尋求倚靠……在我死去以後,我什麽也沒有了,只是那片心靈的荒漠,從生到死,甚至延續到死後都跟着我。”

羽毛筆的墨水幹涸了。帕斯卡擡起沉重的手腕試圖去夠及床頭櫃上的墨水瓶,但是猛然間眼前一片漆黑。

等他再次恢複意識時,墨水瓶已經碎裂在地,黑色的墨水流淌着,而他的手腕也被櫃子磕青了——這次,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的愈合能力似乎沒有發揮作用。仿佛是在抓住黑夜降臨前的最後一絲光線,他争分奪秒地思考着,或許那一天真的來到了。

任何一絲疼痛的增加都将是最後一根稻草。

蒼白的月色下,檔案室圓形的教堂式的穹頂散發着一種清冷的白光。一個隐秘的禮拜堂,一個裝飾詭谲的古老圖書館。室內周圍環繞着螺旋上升的書架,一冊冊面目模糊的檔案擠擠挨挨地塞在裏面。

帕斯卡走到檔案室中央,一個古羅馬式的石臺安靜地伫立在那裏。臺上插在幽蘭墨水裏的羽毛筆劃出一道詭異的曲線。羽毛筆的旁邊是一尊沙漏,沙粒在月光下螢火般的眨着。

他走上前去輕輕觸動沙漏冰冷的玻璃身軀。像鳥類撲翼的輕噗聲,一冊古舊的書從身後的書櫃裏飛出,乖巧地落在手上。一頁羊皮紙從裏面飄了出來,正好落在石臺中央。

這是他的檔案。

帕斯卡看着上面那些屬于他的信息,心中百感交集……但是他身體裏的陣痛卻像即将噴薄出的岩漿,鼓動不祥的預兆,再也不能忍耐一分的耽擱。

他看着表觀年齡那一欄,還是39歲的默認值。

“所以假如你以你的一生只贏得兩次勝利的話,你還是應當打這個賭;然而,假如有三次生命可以贏得的話,你就非賭不可了。”

給1639年的那個人再一次機會吧。

陣痛又襲來了,他忍痛拿起筆。劃掉39,寫上16。

沙漏在面前突然倒轉,一道光弧……可帕斯卡無法注視它,因為幾乎是在提筆改完的一瞬間,他就因為腹絞痛而暈過去了。

☆、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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