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消融
Ablation
那天夜裏四點,無論勒內·笛卡爾是否願意,當年瑞典教學時養成的生物鐘又把他驚醒。然而,虛掩的房門、四濺的墨水卻讓他對他的室友的去路充滿了恐懼與擔憂。提着燈,鬥篷飛躍過夜色下的灌木叢,他來到協會的藏書樓,教堂,各個組別的讨論室,卻都一無所獲。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下時,他推開了檔案室的門。這縷陽光同時也照亮了他吃驚的眼睛。
當帕斯卡醒來的時候,他仍然與1762年8月19日的早晨一樣,躺在那間熟悉的房間與熟悉的床上。但是當笛卡爾為他拿來鏡子的時候,他才發現關于自己的一切都改變了模樣:黑色的長卷發濃密了許多,一直垂過肩上;略微蠟黃的鵝蛋小臉上,歲月的痕跡消失了,只留下還未消退的稚氣與青澀;所有的一切都縮小了,只有眼中的目光和內在的靈魂不曾改變。一個16歲的軀體裏居住着幾個世紀的靈魂,多麽吊詭的組合。
一套看起來很小、顏色鮮亮、面料柔軟的衣服被遞了過來。顯然是太小了,太幼稚了。帕斯卡這麽想着,卻發現自己同時間伸出了一雙很小的手。
最後的結果就是這套衣服很和身也很合适。待他穿上那雙貌似很小的鞋子站了起來後,他突然覺得周遭的一切全長高了不少。
帕斯卡不得不費勁地仰頭看着笛卡爾,他從未想過這個瘦小的法國男人有一天看起來竟然也可以有這麽高。思維顯然跟不上突然幼小的身體,帕斯卡剛想向前,就不得以撞到了笛卡爾的肚子上。
“對不起,笛卡爾先生……”這句話還未說完,帕斯卡就停住了。他顯然沒有對16歲時自己的聲音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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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帕斯卡從過去到現在,正如他反複強調的,一直堅信人類思維的偉大是不以身體的渺小為轉移的,但是他在1775年6月以後卻一度出現了某些思想動搖,差點就要投身于物質決定意識的唯物論了,這是因為身體的改善(他有時更願意稱之為“身體的縮小”)解除了他的大部分病痛,面對他所熱愛的事業,他現在幾乎可以毫無顧慮地投入其中。
開始的時候,笛卡爾還擔憂着這個看起來健康狀況不比其39歲時進步多少的小朋友,不讓他離開協會的世界領域,到現實世界中,但是後來笛卡爾發現他顯然想得太多了。
現在是1777年的法國巴黎。在小軍火庫廣場的前面,人們擁擠着,議論紛紛。一個青年,穿着巴黎最時興的打扮,銀色的假發在風中搖動着,傲慢狂妄卻恰得好處的神情,和其助手,操縱着實驗臺上的機械手柄,這使得上方固定的一面巨大的玻璃恰好移動到實驗臺的鐘形罩前。
“如此巨大的凸透鏡……”迎着風,帕斯卡眯着眼說。由于身高問題,他正被費馬抱着以确保能看清前方的狀況。
“安托萬-洛朗·拉瓦錫先生更願意稱之為‘火鏡’。”笛卡爾甩了甩他酸痛的右臂,以前的一段時間一直是他托着帕斯卡,現在他把這只有點重量的小朋友成功地拜托(或者說“擺脫”)給了一同前來的費馬。三個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看起來和18世紀的人們一點差別也沒有,當然他們在穿戴此時最流行的複雜衣服時還是略有怨言的。
和所有狂熱的業餘愛好者一樣,費馬十分熱情也力求專業地介紹着,“這面火鏡至少有四分之一張床鋪大小,拉瓦錫先生将用他點燃鐘形罩裏的汞。整套裝置都處于稱量之中,他将證明反應前後質量不變……”
“但他更希望說明的是,燃燒中物質沒有變輕……這顯然是對燃素學說的一擊。”笛卡爾打斷了費馬的話,“這樣的實驗,英國的卡文迪許也曾做過,但他卻從未想過這類實驗可以有力否定一個既定的流行理論。”過去的幾年,自從帕斯卡身體狀況改善後,幾位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就廣泛地投身到現實世界的前沿之中,在巴黎,笛卡爾帕斯卡等人參加了一個又一個沙龍,無疑是比協會裏的學術研讨會趣味得許多(當然,在聽到伏爾泰對自己的批評之後,笛卡爾對這個英國的狂熱愛好者略有微詞,不過當他發現伏爾泰在數理上一竅不通還肆意評價時,他感到這情有可原;帕斯卡則感覺自己回到了當年在巴黎的“世俗生活”時期,有的時候他發現他不由得在懷念他當時單相思的那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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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熱情的女士擁擠向前,她們華麗的頭飾遮住了三人的視線。費馬着急地放下帕斯卡,走到了前面。“以你目前的外表與風度,你可以打動她們的,費馬先生。”笛卡爾不懷好意地說,他又轉頭看了看帕斯卡(準确地說可以是望下看了看),“帕斯卡,你覺得呢?”
“我知道您是不會再把我舉起來的,不過我還是要感謝您把我帶出來,因為據您說,我這樣的小朋友似乎是人販子的重點目标。”帕斯卡略微譏諷地說道,“不過……我得承認,您在某些方面有點類似于我的父親,當年他出于對我的健康考慮而阻止我學數學,但是最後他在我證明三角形的內角和問題後徹底妥協了。笛卡爾先生?”
帕斯卡不覺得他說了什麽過激的話,但是笛卡爾顯然似乎聽到了對他莫大的恭維,現在他以一種極富深情的表情看着這個小朋友,不禁讓帕斯卡感到毛骨悚然。
帕斯卡的顧慮是有道理的。之後,即使再聽到由于笛卡爾主義者們不承認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而使得自己的漩渦與以太理論逐漸沒落,笛卡爾也不再憤怒了,他似乎專心地在做某件隐秘的事情,并且不斷地把周圍的所有人支開。
這一天,帕斯卡和往常一樣坐在他位于法國館主館二樓的那間卧室裏看書。過去的這一段時間,他似乎已經被數學包圍了,從歐拉到達朗貝爾,他的書桌上堆滿了各類着作、演算紙和作圖工具。但是,越是被數學環繞,就難免讓這顆敏感孤寂的心回憶起那些靠研究來遺忘內心痛苦的時光。眼前又出現了姐姐們,似乎昨日她們還站在他的床前……
“布萊斯·帕斯卡?”突然門嘎吱一聲開了,一個毛茸茸的頭探了進來。
“笛卡爾先生,有什麽事嗎?”
“今天是6月19日,難道你連你的生日也忘了嗎?快出來,我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
沒等帕斯卡寫完那個行列式,他就已經被笛卡爾生拉硬拽地拖到了樓下。轉眼間他們站在一樓面對花園的那間房間面前,之前這件房門從未被打開過。
笛卡爾動作生硬地掰開帕斯卡的小手,塞進一把小鑰匙。“自己打開吧。這個是我為你布置的新卧室。”
“您過于激動了……”帕斯卡說着打開了房門。在房間內的一切映入眼簾後,他不禁啞口無言。
淡色半透明的窗簾掩映着窗外朦胧的花園,被夏日裏的第一絲風吹拂,輕輕掠過窗前的木質小書桌。家具都是一套的,樸素的木質,淡淡的花紋,靜靜地待在那裏等着主人。還有張小小的單人床,鋪着淡谷糠色的床單,像剛開放的野花。這一切的一切,都和他最早在弗奧涅省克勒蒙市的家一模一樣。
帕斯卡走上前,觸動着桌面。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家中,一直向往的家中。對家與關愛的向往,盡管經受了如此複雜痛苦的磨難,但仍然是如此質樸與強烈。心中的荒漠遇到久違的甘霖,在那一刻,行動和言語都是次要的了。
淚水從眼眶中不由得流了下來,童年的回憶一下湧上心頭,在如此多年的颠沛流離之後,心中那個最為質樸的想望卻一直存在着,從未減弱。
笛卡爾走上前來,扶住帕斯卡因為啜泣而顫抖的身體。“過去的這段時間我在克勒蒙市待了很久,就是為了盡量複原你當時的居住環境。布萊斯?”他悄然間換了稱呼,“你應該看看你床鋪上方……那是我唯一沒有遵循過去的地方。”
帕斯卡回過頭來,在他床鋪上方的牆上,挂着一幅淡雅的油畫,上面的風景雖然潦草,卻如此熟悉,正是他的出生地,克勒蒙市的家的外貌。難道還需要更複雜的形式,來感動一個人?有時候最需要的不是舉世的稱贊與名譽,恰恰不過是別人很簡單的關愛。
是冰的消融,是它發出的輕噗聲……一切的一切,全部的全部,似乎在一霎那,在冰冷的理性原理之外,又多了某種神秘的東西,如此朦胧美妙……連《智慧書》的那些排比也難以形容這種感受,“就像是風中飄揚的茸毛,就像是被浪拍起的泡沫,就像是被風吹散的煙霧,就像是對往日客人的回憶。”
“抱歉,本人業餘,畫技不佳……”笛卡爾還未說完,哭泣的孩子已經撲到了他的懷中。
“笛卡爾先生……”
“叫我勒內就可以了。”
他輕輕地摟住這個飽經風霜的孩子。如此動情的時刻,卻也是如此熟悉……
弗蘭絲!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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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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