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家人

Bloodline

“您還記得1762年2月您在協會圖書館問我的問題嗎?”哥白尼說道,裝飾着波蘭民族刺繡的衣服與波蘭館主館內部的裝飾相得益彰。一壺茶正在爐子上慵懶地冒着煙,負責煮茶的布魯諾已經趴在旁邊的桌子上睡着了。哥白尼回頭看了看打着瞌睡的小朋友,把茶壺從爐子上拿了下來,一邊把自己的外套披到小布魯諾身上。

“那個關于純粹機械抑或是純粹精神的問題?”笛卡爾說道。他拿起剛被倒滿的杯子,向主人的招待表示謝意。

哥白尼笑了笑,“從您不确定的表情上看,您應該有很久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了——您應該已經得到答案了吧。別,不用告訴我您的解答,我在這裏只告訴您我的理解:那就是我們還是和人類時候的自己一樣。在深層次上看,我們還是需求我們過去所期望需求的東西:食物、休息……當然不止于這些膚淺的物質。”

笛卡爾沉默了一會,也算是默許了這個答案。“事實上,1762年年末我在思索的另一件事我自以為也達到了理論的終點,所需要的不過是實踐的證實。”

“是另一種可能的契約形式嗎?上次我本來試圖到您的住處拜訪得到您的答案,無奈我似乎去得太早了……”哥白尼輕聲說道,他回頭看了看還迷迷糊糊的布魯諾。

“您來得不早,那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了。是我起得太晚了……”笛卡爾羞愧地說,“關于這種單方面給予的契約形式,我認為,這種契約和傳統的‘聯姻’契約不同的地方,就是它對簽訂它的雙方帶來的影響是不均等的。對于‘書頁’的給予方,他體內剩餘的回憶錄部分将會力求恢複完整,因此給予方應該會在一定程度上盡可能接近他‘書頁’的去處,即‘書頁’的接受方;但是對于‘書頁’的接受方,這個契約則幾乎沒有影響。”

“您認為這種契約從未有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嘗試過嗎,笛卡爾先生?”

“我明白在協會漫長的歷史上,這種契約的可能是很大幾率上曾被考慮過的;然而,所有記載都沒有這類契約的蹤跡,我認為,或許是這類契約的不平等性導致了它被抛棄。”

“我相信是有回憶錄實體化個體願意成為此類單方面給予的契約的給予方的……而且我充分贊同您對此類契約的預言……”哥白尼欲言又止,因為剛睡醒的布魯諾站起來走了幾步又趴在了他的身上。“每年的這個時候喬爾丹諾都是這樣,一天到晚都是暈乎乎的……”

“您是否暗示已經有人嘗試過此類契約了呢?”笛卡爾試探性地問。

哥白尼沒有回答笛卡爾。“下次過來的時候也讓帕斯卡先生一起同行吧,喬爾丹諾也希望遇到一個不用仰視就可以交談的人。”

*********************************************************

一滴燭淚又順着蠟燭滑了下來。夜已經深了,窗外樹影婆裟,偶爾幾只黑影掠過,留下幾聲難以分辨的叫聲。笛卡爾穿着睡衣,披着毛毯,坐在書桌前,卻一點沒有睡意。

每每在巴黎街頭,看到有婦女帶着孩子,他都會看上一眼;遇到可愛的小女孩,他總是會禁不住給她們買一些糖果,雖然這些小姑娘大部分時候會很警惕地看着這個來路不明的大叔。在協會裏,看到表觀年齡較小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的機會不是很多,但是每當看到的時候,他也難免忘記他們幼小身軀裏的本質,而上前關照一下他們。給帕斯卡裝修新卧室花掉了他在協會這麽些年來賺得的大部分薪水,但是他也毫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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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應當是這樣一個人嗎?不是的,他是一個自我中心、傲慢自負、報複心強的人:他和他的親戚幾乎沒有來往,他也沒有幾個深交的朋友;對于別人,他可以用最下流的方式去評論,斥以“屎”或者是“擦屁股紙”這樣的詞。懦弱和易變也是他的愛好:伽利略剛受到宗教裁判所的審查,他就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自己書裏的敏感字眼全部删掉了,所謂科學的信仰,其實在保命面前一文不值。

可是,好像是在生命的某一個瞬間,他的一切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1634年的年底,他在其朋友斯喬特位于阿姆斯特丹的家中暫住。房東的女管家,海倫娜·雅斯就在這時出現在他眼前。即使是再脫離世俗的人,也難以抗拒愛情的芳澤,10月15日的時候,他們度過了美妙的一天。當他前往德文特鎮的舊居時,她也随他而去,這時,一個小生命就這麽誕生在兩人的生命裏。

“弗蘭絲”,他們給他們的女兒取了名字。

在17世紀,不結婚就生孩子是重罪,盡管他不遺餘力地保守這個秘密,但是在給孩子洗禮登記的時候,他還是承認這個孩子是自己的。社會地位的巨大差別不能讓他們倆正式地在一起,之後的幾年,這對愛人和他們的女兒,以主仆關系和主人的侄女為借口,這個奇怪的小家庭在荷蘭四處搬家。雖然四處漂泊,但是快樂從來沒有這麽多。

他想起打開家門的那一瞬間,海倫娜抱着弗蘭絲走了過來,弗蘭絲還這麽幼小,她伸出她的小手摸着爸爸粗糙的臉龐,嘴裏咿咿呀呀地還不是很會說話。他又想起弗蘭絲一天天長大,在搖籃裏再也躺不下的時候,他和海倫娜坐在爐火旁一起想着女兒以後的教育,于是他趕緊提筆向他的親戚寫了封信……

如果一切都像他們想的那樣該多好……笛卡爾斜靠在椅子上,看着卧室的門突然打開,弗蘭絲像一陣風一樣跑了進來,她已經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黑色的長卷發像她的爸爸一樣光亮,優雅的體态和她的媽媽無異,她的長裙在後面飛揚,她笑着撲到了爸爸的懷裏。也許不久以後弗蘭絲就要長大成人,也許再過一會她就要遠嫁,到時候他和海倫娜會多麽傷心啊……

一陣冰冷的夜風吹開了卧室的門,蠟燭的火焰掙紮了一下,熄滅了。他坐在那裏,面對着只是門外的黑影而已。

弗蘭絲,已經在1640年9月,在她只有5歲的時候,患猩紅熱,永遠離開了他們。

蠟燭又被點燃了。笛卡爾呆滞地看了看他面前的紙,上面還是關于單方面給予契約的內容。他這才意識到,這麽多年,他一直探尋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契約的奧秘,其實就是在彌補回憶錄實體化個體無法繁育後代的缺陷,他一直在尋找家人,并且希望找到某種堅不可摧的方式能夠讓他不再失去他們……“聯姻”契約的程度太深了,他只是想找到一種方式,即使他付出一切并且毫無回報他也願意的方式……現在,他願意給自己發現的這一種單方面給予“書頁”的契約形式一個名字:血脈契約……

這就是研究的終點了,他想,他必須抑制自己的情感。過去,靈魂對于身體的作用,他在純粹哲學的範疇裏發現了松果腺的奧秘,并命名為“靈魂的激情”,這是打開二元論謎團的鑰匙……但是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越往前走,他就越不能不想到他的愛人和他的女兒,而她們都永遠離開了他……過去的苦痛如酒一樣越釀越濃,他的理智也被不經意地蒙蔽了。事實上,這種熾情不只讓他傷害了自己,也波及到了身邊的帕斯卡。

自從1777年那個生日以後,帕斯卡比以往開朗很多,他專注于他的科學研究與哲學思辨,宗教的感情已經不再是他生活中的消極因素。對于周圍的人,他坦誠相待;對于他的室友,他把他當作最好的朋友。但看到孩子就難免想到亡女的笛卡爾,面對身邊這麽一個孩子,即使心中無數次強調內在上帕斯卡是思想成熟的成年人、是和他一樣的17世紀法國最為優秀的數理學家和哲學家,但在平日裏的不經意間,對帕斯卡的态度還是難免投射上他當年對弗蘭絲的感情。但是這是怎樣的感情?難道能因為自己對于家庭的渴望、對于孩子的喜愛去犧牲一個如此優秀的靈魂,讓他只不過是自己5歲女兒的一個替代品?難道這不是自己自私的本性的又一次作祟?

為此,笛卡爾已經很久沒有理會帕斯卡。帕斯卡還是和過去一樣的獨立靈魂,這麽多年來他并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自己對于他的看法而已。

但是今晚,法國館主館是如此的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笛卡爾看了一下日歷,已經是8月19日淩晨了。這個時候……他無論如何也只能再犧牲自己的理性一次了。

*****************************************************

“您是何苦來看一個垂死的人的痛苦?難道這一切不是您告訴我的,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從某種程度上還在循環他們作為人類時的生命周期——每年在祭日的前後他們都要重新經歷作為人類時死亡的痛苦,這種情景是如此司空見慣不值得一看……”帕斯卡躺在床上,瘦削的臉上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無神的眼睛望着剛走進來的笛卡爾。雖然是8月,病人卻因為痙攣而瑟瑟發抖着。

笛卡爾什麽也沒說,他抱起木材就放進了房間的壁爐裏。不一會兒,火就在一個夏夜燃燒起來,照亮了黑暗的房間。這時他回頭,床上的帕斯卡已經冷得發青。笛卡爾拿起毛毯裹起這具瘦骨如柴的身軀,抱着他坐在了爐火前的搖椅上。

帕斯卡躺在臂彎裏,黑色的卷發雜亂着披散在肩上。他的眼睛向上張望着,但天國的曙光照不到這些被抛棄的人這裏。仿佛什麽也看不到,1662年的那天夜裏的景象已經完全充斥了這個可憐人的腦子。肢體在毛毯下抽搐着,顯得越來越無力。

笛卡爾看着這個在懷裏掙紮的生命,時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悲傷的9月,得知噩耗的他匆忙趕到家裏,所得到的最後的恩惠只是彌留的女兒死在了他的臂彎裏。

“正直的天父……世人并不知曉您……但我已經知曉……”帕斯卡在用微弱的聲音谵妄着。此時此刻他的眼前會是什麽?是為他臨終忏悔的神父?還是他的家人:素未謀面的母親、病逝的父親和兩位姐姐……

笛卡爾抱緊了懷裏的孩子。再也沒有什麽痛苦,比追憶已失去并再也無法挽回的事物更深重……弗蘭絲死後,他放棄了他多年以來的醫學研究,因為愛女的墳墓讓他對參透人體秘密的所有希望都碎裂了;海倫娜,她不能再跟他在一起颠沛流離了,他拿出1000荷蘭盾,在弗蘭絲死後的第四年,作為她的嫁妝,讓她在讓·揚斯·範維爾那裏找到她最終的歸宿。他的孩子死了,他所愛的女人嫁了,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但明明是什麽也沒有留下——什麽也不能填補他內心的那個深邃的洞穴,那個比弗蘭絲的所在還要深遠還要幽冥的所在……

突然間房間裏只剩下木材被吞噬的撕裂聲。回憶中的死亡和現實中的死亡重合在一起。在房間裏詭異的陰影與跳動的火光中間,帕斯卡的身體在毯子中再也不動了,再也沒有痛苦、寒冷和悲哀了……但是他還是會再次醒來的,難道不是嗎?難道回憶錄實體化個體們所要見證的,不就是在他們漫長的死後存在中,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人類時候留下的所有痕跡、所有念想一點點消失待盡,最後連自己的存在也要被自己的回憶所吞沒的嗎?!

“勒內?”

當清晨的曙光照進這間小屋子的時候,一聲小小的呼喚把笛卡爾從睡夢中拉了出來。壁爐裏的火焰已經化為一攤灰燼。帕斯卡躺在他懷裏的小毯子裏,伸出小手拉扯着他卷曲的長發,疲憊卻漸漸有神的黑色眼眸正注視着他。一個新的輪回開始了。

不,布萊斯,不要這麽注視着我……

☆、以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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