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進府

“阿音,你快一點啊!阿音!”

大嗓門扯破了室內的安然,婦人端着竹篩掀簾子進來。

“鎮北侯府的車駕已經等你小半個時辰了,沈家大郎眼看着不耐煩呢!”

沈婳音素紗遮面,正握着藥杵低眉搗弄,垂落肩頭的青絲随動作一拂一拂,半點不忙。

“知道啦,制完藥就去,我在抓緊呢。”

她手上動作不停,露在面紗外的眼眸彎了彎,仍是與平素一樣的沉靜。

此處是渡蘭藥肆後院的制藥之所,隔着看診的前堂,主街的喧嚣已聽不真切了。

婦人急得細紋皺起,“哎呦小祖宗!那可是鎮北侯府的貴人,不好叫人家久候!”

“約好的巳時出發,沈大郎來得太早,只好等着了。我若撂下這敷藥粉,傷者可怎麽辦呢?”

“可是——”

可是,在大好前程面前,一敷藥粉算什麽?就算阿音叫小丫頭代她配了,傷者又不會知道!

婦人一臉的恨鐵不成鋼,管不了她,徑自到後院曬藥去了。

要是自己年輕時有阿音這麽好命,能被如日中天的鎮北侯府收為養女,肯定歡喜得什麽似的,哪還耐煩配什麽藥?一輩子榮華富貴都鋪好了!

檐下煎藥的小丫頭也羨慕得不行,探頭道:“真像做夢一樣,咱們渡蘭藥肆居然出了位侯府嫡姑娘的奶姐姐,這叫什麽來着?蓬荜生輝!”

沈婳音笑着啐她,叫她專心煎藥,笑意卻只淺淺流于眼角。

什麽“嫡姑娘的奶姐姐”,平民百姓乍一聽見,還得轉個彎才能想明白這是什麽幹系。

人們皆贊鎮北侯府心善,肯将一個孤寡乳娘的女兒收為養女接進府裏照看。

外面候着的鎮北侯長子,正是專程來接“嫡姑娘的奶姐姐”阿音的。就連他也以為,沈婳音只是乳娘之女而已。

沈婳音将搗好的藥粉倒進小瓦罐裏,行雲流水地稱好了臣藥加進去攪拌,動作極是娴熟,娴熟得一點都不像她真正的身份——鎮北侯的嫡出千金。

若說不期待今日進府,那也不是真的,她實在有點想見見府裏那位真正的奶姐姐。

那位奶姐姐鸠居鵲巢了那麽多年,占着嫡姑娘的名分,不知如今是何風采。

熙來攘往的洪梧大街邊,正對着渡蘭藥肆正門的地方,弱冠之年的錦衣郎君抱臂倚着車廂,一身富貴纨绔的随意勁兒,但眉頭緊蹙,顯然已在失去耐心的邊緣。

也不知夫人怎麽想的,居然派他親自來接一個養女,況且據妹妹描述,這養女還不是什麽善茬。

他只想趕緊接走交差,別誤了中午與朋友吃酒,結果這養女忒不知輕重,竟敢叫他沈大郎等。

藥肆掌櫃畢恭畢敬來請了幾次,叫他到裏面坐一坐,沈大郎不喜藥味,便婉拒了,心中更加不悅。

看吧,侯府收進來的養女還不及個掌櫃懂事。

好一會兒,一個纖細姑娘從藥肆裏出來,輕紗遮面,提着小包袱與陪送出來的人們惜別,倒是氣韻出衆。

沈大郎瞧得養眼,有些出神,一時忘了久等的煩悶。

日光透過小姑娘的面紗,勾勒出秀致側顏,很有一番古時美人圖的曼妙。

洛京就這點好,在大街上每天都能看到不同風姿的漂亮姑娘。

待那姑娘轉過身往外走,沈大郎才看見,她前額凸/起幾顆泛紅的痘,未免美中不足,不由惋惜,走得越近、看得越清便越覺惋惜。

等等……

這小姑娘正是直朝着他走過來的。

沈大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麽,緩緩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試探着問:“姑娘是……婳音妹妹?”

她進府的名字是前幾日就定下的,賜家譜的輩字,加上民間的名——阿音——便是沈婳音了,沈大郎未見其人先知其名。

“郎君便是沈大郎吧?果然芝蘭玉樹。”

沈婳音惜字如金地斂身見禮,嗓音溫潤動聽。

她深深知道,自己此時的身份不過是養女而已,對方喊她一聲“妹妹”,那是客套,自己若急着認了這富貴的“哥哥”,那便是“攀高枝”心切了。

饒是沈婳音謹慎至此,沈大郎還是覺得胸口發悶。

難得見着個養眼的小姑娘,居然就是他要接的那個養女。

聽婳珠妹妹話裏的意思,她這奶姐姐自小便有些歹毒,時常欺負婳珠。

沈大郎先存下了印象,再見着本人,便覺十分厭惡,險些被這小姑娘的靈秀氣質蒙騙了。

抛開心性不說,這一身的平民行頭算怎麽回事?全部行李就只有一個包袱,連個仆婢都沒有?

沈大郎很是瞧不上。

“府裏沒提前給你送像樣的衣飾嗎?”

沈婳音不知沈大郎怎會這般厭煩,但她平素見慣了市井無禮之輩,便直接無視了他話裏的唐突,眼眸又彎起來,提了提手上的包袱,溫言道:“都帶上了,早晨要配藥,怕弄髒了貴府的賞賜,就沒穿呢。”

很有道理,沈大郎竟無從指摘。

他又不耐地問:“幹嘛遮着臉?”

“接觸的藥材有毒,臉上便生了痘,怕等會兒貴人們見了不舒服。”

她說話不疾不徐,言辭雖然謙遜,語氣神态卻全無對侯府仰視讨好的意思,基本是在與沈大郎平等對話。

自視高她一等的沈大郎不大受用,沒興致多寒暄,揮手讓仆婦領她上了後面那駕馬車。

也真奇了,夫人若想行善,送些錢財器物就是了,再不夠就置塊地皮相贈,何至于把人接進府裏和千金們養在一起?婳珠妹妹為此哭也哭過、鬧也鬧過,夫人卻執意如此,沈大郎想破了腦袋也不得其解。

沈婳音的車廂裏,仆婦伺候她換了衣衫、梳了發髻,叮囑她一會兒進府要注意的規矩雲雲。

沈婳音一一聽了,順從地點頭。仆婦十分滿意,覺得她一定是個溫柔省心的好孩子。

就連沈婳音自己也覺得,倘若真能一直恭淑地走下去,該多好啊。

無論如何,今日是頭天進府,分外重要,她只盼着老天爺別胡鬧,別讓她當着侯府諸人的面顯現出性格突變,壞了大事。

準确地說,并不是性格突變,而是從兩個月前開始,沈婳音會莫名與另一個人靈魂互換,偏對方又不是個好相處的主兒,與沈婳音的性子截然不同,于是看在別人眼裏,沈婳音就一會兒一個性格。

等進了森嚴侯府,可千萬別因此惹出事來,否則就更難有機會邁進家廟了。

沈婳音隔着天絲衣袖摸了摸左腕上的一對叮當镯,軟玉光滑,如春水環護,仿佛母親的溫暖從未散去。

十二年闊別,她實在很想……“見見”母親。

馬車驅到鎮北侯府二門外停下,朗闊的前院裏早有一衆錦飾秀服的女子們候着。

沈婳音由仆婦扶着下了馬車,春風漫開她的裙裾,輕撩她的面紗,露出脖頸處一點細滑的白。

所謂養女,竟沒半點平民孤女的畏縮拘謹,甚至是悠然從容的。

只是她額頭上的痘大大減色,又特意以紗遮面,想來是相貌上确有些難以見人之處。

衆人這樣一想,便覺可惜。

沈婳音擡眼掃過去,果然景致雍雅,迎候的人也不少,卻基本都是婢女婆子而已。

也算意料之內。

衆人眼中,她不過是個低賤乳娘的女兒,是個蒙受了天大恩賜的養女,又不是真的合浦還珠,自然不值得府中貴人親自迎接。

最終,沈婳音淡然的目光落向了人前為首的仙姿少女。

這大概是在場唯一的小主子了。

少女一身彩繡絲衣,削肩窄腰,面色過分蒼白,眉目倒與四歲那年相差不大。

醫者看人能看骨,沈婳音只一眼就認出了她。

就算十二年過去,沈婳音又怎能忘了她呢?

她,崔氏乳娘的親生女兒,如今可是所謂的侯府嫡長女,沈二姑娘婳珠啊。

不等諸人見禮,沈大郎已大步來到婳珠身邊,“婳珠!你跟着在這兒等什麽?站多久了?累不累,啊?”

又板起臉呵斥仆婢:“怎麽辦事的!讓二姑娘站着等!”

“哥哥,你又責怪人,是我自己要在這兒等奶姐姐的。”

婳珠自然而然地挽住沈大郎的胳膊,細聲嗔怪,情态可人。

“等的是誰,是我奶姐姐呀,她要來咱們家,我歡喜得很,怎能不親自來迎?”

沈大郎才不管這些理由,哄着叫她回房休息去,她自幼多病多災,吹不得風的。

養女進門這種小事,哪裏值得鎮北侯府的掌上明珠為此勞累?

婳珠卻繞開哥哥,主動來到沈婳音跟前,親昵地拉起了她的雙手。

“婳音,如今你叫婳音,我知道的。一別十餘年音訊全無,你不知道夫人說找到你的時候我有多高興。”說着,婳珠的眼裏似乎有淚光閃爍。

鎮北侯原配亡故已久,她話裏的“夫人”指的自然是繼室白氏。

咦,婳珠竟會為她的到來而高興嗎?若非清楚地記得四歲那年發生的事,沈婳音幾乎都要信了。

在改朝換代前最暗無天日的歲月裏,婳珠還不叫婳珠,叫大丫;鎮北侯也不是鎮北侯,是個連年征戰沙場、無法回家看望妻小的騎兵骁将。

将軍的嫡妻鄭氏在戰亂中以身為餌引開敵軍,把生的希望留給了乳娘和孩子。

結果,乳娘一個人養兩個女娃捉襟見肘,就把年僅四歲的主母千金偷偷遺棄,盡力保全了親生女兒大丫。

幸而主母千金被雲腳神醫撿到,這才作為“阿音”活了下來。

後來的變故,沈婳音是過了整整十二年才得知的——

就在她被遺棄的第二年,新朝建立,将軍憑戰功受封鎮北侯,大丫姐姐則搖身一變,頂替自己成為了母親留下的“唯一骨血”。

就連她幼時的乳名‘珠珠’,也成了婳珠的。

她能記得的事,難道婳珠全不記得?難道婳珠不記得自己的親娘是誰,不記得自己不叫’珠珠’而叫‘大丫’?

望着對方貌似友善的眸子,沈婳音忽然感到胃裏一陣陣痙攣,一種惡心到極致的感覺擠壓着她的胸腔。

大丫姐姐拿不準她為何突然出現,只能裝傻,維持着表面的友愛。

寧願裝傻,也不曾表現出對過去的絲毫歉疚。

時至今日,大丫姐姐竟依然執迷不悟。

不只是代享榮華這種無關痛癢的小事,十二年前母親究竟為何而死,沈婳音一直都記得很清楚。

總有一天,她會把這一切都做一個了斷。

但遠不是今日。

沈婳音徐徐地把手從對方手心裏抽出來,長睫掩住了眸底的失望,“難為你想着我呀,珠珠妹妹。”

“珠珠妹妹“四個字咬得清晰緩慢,就像妖冶的巫咒,令婳珠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僵硬起來。

珠珠,原本是沈婳音的乳名,原本沈婳音才是今天的“沈婳珠”。

沈大郎在旁瞧着一頭霧水,不知短短一句話裏藏何機鋒。

難道是因為“珠珠”這個叫法太肉麻了?

他覺得還行啊。

沈婳音沒有再刺激下去,婳珠便很快又神色如常,掩飾尴尬似的,佯作熱情地挽住沈婳音的胳膊慢慢往裏走,閑話寒暄。

仆從們看到姐妹倆的親熱和諧,都覺溫馨。

沈大郎跟在後面道:“婳珠啊,少說些話,口幹。等會兒到了夫人跟前還得一番場面,你又該累着了。”

借着他們兄妹情深的空檔,沈婳音想把胳膊從婳珠的環繞裏抽出來,惡心。

“哎呦——”

婳珠突然嬌柔柔地低呼一聲,撲通一下跪倒在沈婳音腳邊。

沈婳音冷不防被她絆了個趔趄,不小心一腳踩到了婳珠的手,不願踩疼了人,趕緊挪了開。

“婳珠!”沈大郎大驚,忙和呼啦啦圍上來的仆婢們一起去扶婳珠。

沈婳音也震驚着搭了把手。

婳珠被衆星捧月地扶起來,臉上的震驚竟比不沈婳音少,“婳音,闊別重逢,你方才只是不小心才将我扯倒的吧?”

沈婳音愕然。

啊這……

碰瓷嗎?

周圍的仆婢們果然向沈婳音投來芥蒂和不解的目光,頗有些惱怒又不便直言之意。

眼見場面黑白不分,沈婳音只得道:“二姑娘怕是誤會了,看你臉色這麽蒼白,不常曬太陽的話身子骨軟呢,自己好端端的也會走不穩。”

婳珠眼見沈婳音反應倒快,兩句話就撇清了自己,只得轉變策略,忍着哭腔對沈大郎道:“哥哥,你別怪婳音,她一定不是有意的。”

言外之意大約是——她就是有意的。

沈大郎果然面色一凜,對沈婳音幾乎怒目而視。

沈婳音:“……”

自己的出現,到底害婳珠心慌到何等地步,竟會做出這等喪智行為?婳珠既知鸠占鵲巢,又何必在此裝傻賣癡!

“怎麽,當我這做哥哥的眼瞎?”

沈大郎拉下臉來,半是動了真氣,半是有意要給這養女一個下馬威,好讓她明白自己是什麽身份,該敬着誰,該捧着誰。

沈婳音頗無語,不知婳珠給沈大郎灌了什麽迷魂湯,輕飄飄一句話就能拿捏得住他,大約是提早就在她身上抹了些莫須有的黑,讓這位庶長子心裏先存了偏見,此時才能這般上套。

“大郎君說自己眼瞎,可惜阿音術業有專攻,于眼疾方面不甚精通,大郎君若有需要,或許可以咨詢我師姐——”

驀地,沈婳音的話戛然而止。

沈大郎又張口說了什麽,她已聽不到了,腦海驟然一片空白,天旋地轉,不由自主晃了兩步。

沈大郎以為她想跑,一把攥住了她纖細的手臂,“還敢跑,給婳珠道歉!”

就見沈婳音的身體靜止了片刻,而後才緩緩仰起頭看向沈大郎。

就在這瞬息之間,她周身仿佛籠上了一層不容侵犯的煞氣,明明什麽都沒做,只是瞥了沈大郎一眼,就讓他萌生了退卻之意。

她的明眸已經褪去了先前的俏麗和清澈,換上了一層刀刃般的凜意,對視的一瞬,仿佛有寒風撲面而來。

沈大郎下意識想松開她的手臂,卻已經太遲了。

“沈婳音”的玉手一轉一扣,輕易擰住了沈大郎的腕,連同他的整條胳膊都扭到了一個詭異的角度。

沈大郎及時咬緊牙關才沒當着衆仆婢的面痛呼出聲,詫異地盯住“她”那雙銳利的眼睛。

不對勁。

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這養女就像突然變成了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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