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言子悠葬在一個私家墓園,是她去世那年年初親自挑的。

偶爾言玚回憶起這件事,還會忍不住往迷信的角度想想。

活着的時候提前準備身後事,可能确實不吉利。

總不能是她提前預感到了什麽吧。

墓園分為三個區域,沙灘邊的草坪、半山腰的矮崖和山頂的密林。

言子悠選在了矮崖上,因為她既想看海,又喜歡看日落。

不過,褚如栩似乎沒料到他們的目的地會是墓園。

在聽言玚報出地址時,他才顯然意識到,懷裏精心挑選的紅玫瑰在這種情況下很是冒昧,褚如栩不禁有些手足無措,表情緊張地就要把親手包好的花塞進後備箱。

看着他的慌亂,言玚難免想笑。

“別折騰了。”他走到褚如栩身邊,将花束接過來,捧場地低下頭聞了聞,“很漂亮,我很喜歡,謝謝你。”

“可是……我——”

褚如栩的話都沒說完,言玚就仿佛猜到他要解釋什麽了似的,他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對方的肩頭,主動安撫道:“別在意,沒那麽多講究。”

言玚真誠地與他對視,眼角彎出了溫柔的弧度,顏色偏淺的瞳仁像是琥珀,裏面漾着水光似的明亮。

“她最喜歡漂亮有生命力的人事物。”他調侃似的說道,“見到你會開心的。”

……

褚如栩開車載着言玚,沿蜿蜒的環山路盤旋向上,但兩人一路上并沒有太多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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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一向健談的褚如栩噤了聲,只敢偶爾擔憂地往言玚那邊瞥兩眼,生怕自己選錯話題會使場面變得尴尬。

言玚卻沒留意到褚如栩的小心思,只是沉默地看向窗外,放空着大腦,試圖阻止外部環境刺激對從前記憶的喚醒。

他也說不上心情糟糕,就是有些悵然。

從下葬那天到現在,他一共只來看過言子悠三次。

一次初中畢業,一次高中畢業,一次大學畢業。

就像是遵循着什麽奇怪的儀式感,言玚只肯在人生的重要節點出現。

事無巨細地彙報完上個階段取得的成果,然後便遠遠逃開,如同對這種寄托思念的方式避之不及一般。

他對言子悠的感情總有些複雜。

不過,這種複雜并不罕見,只是親子關系中溝通不暢導致的別扭,大概在每個家庭裏都會有不同程度的體現。

區別只在于,言玚并沒能獲得解開心結的機會。

言玚很愛母親,也喜歡黏着她,雖然對方的情緒經常不穩定,還總會用變化莫測的态度,将自己驅逐出她的世界,但這都不能改變那種出于本能的依戀。

可畢竟當年對方的不辭而別,對言玚算是種難以釋懷的抛棄。

難以釋懷到,言玚小時候日思夜想的,就是能等到一句母親對此的解釋。

而言子悠去世後,他又開始等待另一個人的解釋。

這個過程實在漫長。

漫長到言玚已經在成長的過程裏,說服自己接受了現實。

生活總要過下去的。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遠離回憶,刻意逃上條不與父母重疊的路徑。

努力脫敏,并避免重蹈覆轍……

“我就不進去了。”褚如栩将捧着的兩束花都交到言玚手裏。

言玚并不在意,他既然邀請了褚如栩來,就沒什麽可避諱的。

不過褚如栩的态度倒是很堅定。

“第一次見家長這種事還是要慎重。”他笑着對言玚說:“等你答應和我在一起了,我買好戒指再來。”

言玚忍不住扯了扯唇角,騰出手,敲了一下褚如栩的腦袋:“花言巧語留着騙別人吧,我不搭理你。”

“那可不行。”褚如栩一把抓住言玚的手,不等對方反應,就箍着他的腕骨處,輕輕捏了捏,卻又立馬很有分寸的放開。

“只有你肯理我了。”褚如栩說道。

他眸色深沉,似乎藏着什麽言玚讀不懂的情緒。

這話說得也奇怪,像是藏着什麽隐喻,不然以褚如栩的硬件條件和家世背景,放到哪裏都該是衆星捧月的才對。

不夠确定的事情,言玚更傾向于不貿然行動。

所以他沒有接話,只是不再勉強。

言玚揉了揉小孩的腦袋,撂下句輕飄飄的「等我」,便獨自往裏走去。

這周圍環境很好,每年六位數的管理費确實不白交。

每塊墓前都有個獨立的小院子,工作人員會按照家屬意願為死者定期更換裝飾。

雖然已經很久沒來過了,但言玚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哪個是母親的。

畢竟被無數盛開的百合簇擁着,的确有點顯眼。

言子悠買的是塊合葬墓,但言玚自作主張,只在碑的正中央,刻了她自己的名字。

沒打算給另一個人留出半點地方。

他動作輕柔地把兩束花都放在石臺上,嘴微微張了張,罕見的有些無措。

像是不知道該用什麽來做開場白似的。

猶豫了好一會,言玚才終于開了口:“媽媽,好久不見。”

俗套又平凡。

言玚自嘲地笑了笑,繼續說道:“這幾年實在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我都忘了要來看你了。”

他如同做述職報告一般,概括着這幾年創業的經歷,可講到一半,連他自己都感覺無聊了。

言玚看着墓碑上言子悠燦然的笑臉,難免有些恍惚。

平常人家的孩子到這個年紀,都會和媽媽聊些什麽呢?

言玚茫然地思考着。

他與家人相處的經驗太過陳舊,畢竟「哪個小朋友今天誤食了蠟筆」、「誰沒寫作業被請出去罰站了」這種話題,現在顯然已經不适用了。

沉默了好一會,言玚才試探性地重新找到了話題:“我分手了。”

他頓了頓,又想起什麽似的:“哦,上次來好像沒告訴過你。”

“我跟一個人談了很久的戀愛,平平淡淡的,對彼此應該都沒有多喜歡,機緣巧合下才在一起的,搭着伴消磨時間而已。”

“跟你們倆的相處模式完全不一樣,所以我原本還算滿意。”

“後來我發現他騙過我,就分了。” 言玚扯了扯唇角,笑得有點勉強,字裏行間竟有些孩子氣,“沒什麽意思,以後不談了。”

說完,言玚卻莫名想到了在外面等自己的褚如栩。

他眼前甚至能浮現出對方坐在車裏,滿意地擺弄着剛剛送出去的花,一臉期待等着自己的樣子。

言玚忽然有些微妙的心虛。

他還沒琢磨清楚原因,嘴卻先他一步,将後半句找補了出來:“再看吧,也說不準。”

這話說得連言玚本人都有些錯愕。

他不禁慶幸,還好褚如栩沒跟來,不然那小無賴指不定要怎麽曲解他的意思呢。

褚如栩一向熱衷于歸謬,還很擅長選擇性失聰——只挑他願意聽的聽。

“那個人……他沒再嘗試聯系過我,我事後想去找的時候,他就又消失了。”話鋒一轉,鋪墊了好半天,終于說到重要話題的言玚,表情沉重了起來。

他原本沒想說這些的。

可惜,褚如栩的堅決不跟過來,讓他很遺憾的失去了一個合理的、不聊這件事的借口。

“警方說他多半是通過什麽方式改了身份,早就逃出國了,六年前那次的反常舉動,可能是想要徹底跟我告別,跟過去告別。”

言玚輕柔地撫摸着母親的遺像,神色陰翳:“對不起媽媽,我當時不該心軟猶豫的。”

“我每天都在後悔。”

……

說完了所有想說的,言玚又在言子悠的墓前靜靜坐了許久,直到遠處吵鬧的海鷗鳴叫聲傳來,才打破了沉默。

他緩緩站起身來,開玩笑似的說道:“今天話有點多,你別又嫌我煩。”

“不打擾你了,你休息吧,照顧好自己,我——”

以後常來看你?

下次再來看你?

還是下次帶誰來看你?

言玚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麽,所以幹脆選擇不再說下去。

他到底還是沒能許下任何約定,也并不真的打算頻繁前來探望。

每次回到這個城市,言玚都像是猝然接觸上了應激源,總會在不知不覺間産生嚴重的過敏反應。

連正常呼吸時都伴随着隐秘的刺痛。

往外走的路上,言玚也一直在調整自己的情緒,想盡量不讓褚如栩看出什麽端倪。

畢竟褚如栩對他的關心,比言玚對自己的都要積極。

可言玚實在是太不擅長被人照顧了。

他完全無法适應這種被細心對待的感覺,他不希望自己在對方眼裏,有敏感脆弱的那一面。

不希望得到同情和憐憫,尤其是來自褚如栩的。

在和褚如栩的關系裏,他實在不敢表現得弱勢。

除了年長一方微妙的自尊心外,更是因為,那樣會讓言玚非常不安。

不安到,像是快要失去控制的預兆。

然而,在見到褚如栩的那一刻,言玚才發現,他所做的心理建設可以說是沒有任何意義。

褚如栩還站在他剛剛離開時站的位置上,像從沒有移動過半步似的。

他只是低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就只是聽話的等在那裏。

像是心靈感應,褚如栩猛地擡起頭來,正巧看見了言玚返回的身影,這才終于有了新的動作。

他逆着光,笑得很誇張,不停地朝言玚的方向揮手,背後是望不到邊的海面。

言玚的大腦仿佛直接宣布了罷工。

或許是昨晚的酒勁還沒退,或許是被糟糕的情緒推動,迫切需要個慰藉,又或許是褚如栩锲而不舍的引誘,終于有了顯著效果。

他被感覺和情緒奴役着,徑直走到了褚如栩的面前,輕輕張開雙臂,抱了抱對方。

但言玚的動作很虛浮,像有些不敢去觸碰。

甚至比擁抱關系好的合作夥伴時的力度,都要禮貌太多。

他的嘴唇離褚如栩的耳側很近,幾乎快要貼上去,甚至能看清對方泛紅的耳尖上,透明細密的絨毛。

還怪可愛的。

他猜,褚如栩能清晰聽到兩人逐漸同步的呼吸聲。

言玚笑了笑,自動摒棄着理智,不經半點思考,肆意放任自己完全由當前的感知所推動,輕聲邀請道:“如栩,我訂了明早飛寧城的票。”

“你……”

“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

作者有話說:

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x);

要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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