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誅心
第56章 誅心
六月的遺棠很熱。
八號左右, 雨季突如其來,整個城市都被泡在水裏,除了熱更平添黏膩潮濕。
這個月對于陳遂和孟菱來說, 好像都沒什麽特別的。
在孟菱心裏,歲月從未如此靜好,可在陳遂心裏,卻莫名感到不安,這股不安在他生日時就隐隐出現了, 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果然, 六月中旬,他忽然接到經紀人電話:“宋舒雲讓我通知你, 她要再婚了。”
陳遂當時正在高一飛家吃飯, 聞言整個人冷下來:“和誰?”
“還能和誰?那個唱民謠的。”
莫雨薇和高一飛都停下筷子看着他,陳遂眉頭緊皺:“什麽時候結?”
“唉。”經紀人只是嘆氣, “你去看她微博吧。”
陳遂二話不說挂了電話, 找到微博點進去, 輸入“宋舒雲”三個字, 不出意外第一條就是她的結婚聲明。
字數很長, 陳遂沒耐心看,粗略提取了重要信息——宋舒雲和男友不打算舉辦婚禮, 但是已經領完證了, 而領證日期, 就在今年的五月一號。
“呵。”陳遂笑了笑。
“怎麽了?”莫雨薇關心道。
高一飛也停了筷子看着他。
陳遂先是不語,面無表情的盯着桌上一盤菜, 幾秒後很慢很慢的扯出一個笑:“宋舒雲又要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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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飛和莫雨薇都是一愣。
陳遂在他們的錯愕之中站了起來:“我去恭喜她一下。”
說完話他就拿了鑰匙和手機要走。
高一飛“騰”地站起來:“我陪你吧。”他不放心陳遂就這麽開車離開, “要我說, 宋舒雲不配你去這一趟。”
陳遂很堅決的搖頭:“我自己去, 反正這種事我也不是見證一回了,沒什麽好擔心的。”
他走到門口,忽然頓了步子,回頭哂笑:“還有——別誤會,我一點也不傷心。”
“……”高一飛欲言又止,看了眼莫雨薇,莫雨薇沖他搖了搖頭。
眼看陳遂離開,高一飛急了:“我怕他沖動。”
莫雨薇沉思了一會兒:“他脾氣來了你也攔不住,我打電話給孟菱吧。”
當莫雨薇撥通孟菱電話的時候,陳遂剛好進車系好安全帶。
随後他一路疾馳到宋舒雲所在的水雲苑。
他在她門口停了車子,管家立刻跑過來給他開門,他大步走進院內,來到主屋門前,反倒放慢步子,斂去了臉上的怒意,切換閑散狀态,悠悠走到門前。
家裏只有宋舒雲一個人在家,她正坐在客廳裏剪荷花插瓶。
陳遂靠在門邊無聲看了很久很久。
只看這一幕,他會生出宋舒雲是一個與世無争的好母親的錯覺。
大概二十分鐘左右,宋舒雲才把花莖修剪好。
陳遂這才出聲:“恭喜你啊宋女士,這是第幾婚了?”
宋舒雲聽到動靜轉過頭,看到是他,毫無波瀾:“結個婚而已,勞您大駕跑一趟,謝謝啊。”
她就是故意要氣他。
陳遂很清楚這一點,但就算清楚,也無法不生氣,他冷笑:“宋舒雲,你總能刷新我對自私自利這個詞的認知。”
宋舒雲放下手裏的花,默了默站起來,走到門前:“自私自利嗎,我很喜歡這個詞,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自私自利的人通常都能過得好。”
陳遂笑:“很好。”
宋舒雲也笑:“我說兒子,你還是太嫩了,這麽多年過去,還以為你早就看清楚感情這回事了,怎麽還是那麽容易生氣?”
陳遂握緊拳頭:“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冷血,但你也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我過來這一趟,不代表我在乎你。”
陳遂眼神輕蔑:“畢竟我從十二歲的時候就知道,你不會安心躺在同一個男人的床上。”
“陳遂,我告訴你,我到底還是你媽,你說話注意點。”
“我媽早死了。”陳遂說,“你不配提“媽”這個字。”
“你以為我願意當你媽啊?”宋舒雲冷冷一笑,終于徹底卸下僞裝。
陳遂定住了。
這幾個字就像是釘子一樣,倏然飛射過來,他像被釘在牆上受刑一般,動彈不得,眼鋒如冰錐。
宋舒雲才不管接下來的話他能不能承受,冷漠的說:“我不止一回和你說過,如果能重來我一定不要生下你。婚姻給女性帶來什麽?帶來一段漸行漸遠的感情,拖油瓶兒子,還是子宮上的一道疤?”$$
“你爹拍拍屁股出國了,把你留給我?我憑什麽養你?你跟我姓嗎?”
“陳勝文當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在我面前我惡心的都不想看他一眼,因為他不配。但你做過什麽你自己清楚,我老師她……”
“你說我不會只和一個男人上床,對,你說得對,但要是沒有你,我會更沒顧慮。”宋舒雲根本沒有聽陳遂在說什麽,她只一味宣洩,“這個破社會對已婚已育女性容忍度多低你知道麽,哪怕我事業那麽成功,也不能例外。”
“那你幹脆當時別生啊,不生不養一輩子游戲人間不好麽?生孩子幹什麽?生了之後不養不問,還不如不生。”陳遂情緒激動。
“我再說一遍,重新來過我不會生下你。”宋舒雲神情淡漠。
“但是時光不會倒流。”宋舒雲說,“我的第一場婚姻失敗了,我要降低損失,最好的辦法就是當這段婚姻從沒發生過,夫妻關系可以解除,但是你這麽個大活人怎麽消失?我問你,我能怎麽辦?”
陳遂難以理解一位母親竟然問自己的親生兒子這個問題。
“是我讓你婚姻失敗的嗎?是我求你生的我嗎?宋舒雲,直到今天你還在詭辯嗎?獨立和責任并不是對立的,就算我真的礙你眼了,你可以把我送到姥姥家,你為什麽把我留身邊立慈母人設,實際卻放任你那些男人欺負我,精神虐待我?我那會兒也才十一二歲。”
這麽多年了,也不是只吵過這一回。
但是宋舒雲總是不懂,不想負責任唯一的辦法就是別生。
生完了又後悔,能怎麽辦?把他塞回肚子裏?還是把他殺了?
陳遂忽然鼻酸,想到高一飛為了給岳母治病,搭上所有的積蓄,因為沒錢三十歲了還不敢要孩子,即便下定決心生了小孩,為了孩子能好好長大,他還要去打.黑.拳貼補家用。
高一飛為什麽不放棄呢?明知道負起這個責任就會受苦,他為什麽不拒絕?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多舒坦?
宋舒雲捋了捋氣,緩緩說:“反正我們六年前就已經斷絕關系了,在人前你可以不尊重我,你的讀者也可以不尊重我,我絕不還嘴,這算我對你當年那件事的補償。但是人後,我們就這樣吧。”
好輕描淡寫一句話,好冷漠無情的尾音詞。
說完這句話,她還要給自己找補:“你總是說我自私自利拿婚姻當兒戲,那正好啊,我沒有教養你,說明你不是我這樣的人,以後等你成為完全和我相反的人,過上那種婚姻幸福子孫滿堂的日子,沒準還得感謝我呢。”
“我不會結婚的。”陳遂說。
宋舒雲忽然瞥見一抹身影。
她不動聲色,問:“你不是談了個女朋友嗎?不想結婚的戀愛可都是耍流氓啊。”
“拜你所賜,我不會愛上誰,也不會和誰結婚。”我的夢想,和我的愛情,早和你那些失敗的婚姻一起失敗了。
他話沒說完,因為不想在宋舒雲面前表露脆弱。
他只是淡淡看着她:“宋舒雲你好自為之。”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欲走,卻在轉過身的那一剎那,猛然定住。
風聲停止,時間凝固。
陳遂心跳倏然加快。
孟菱……怎麽會在這?
孟菱眉眼淡淡,依舊如往常一般寧靜致遠,一副遺世獨立的模樣。
她面上沒有任何情緒,如水的眼眸只是自然的與陳遂對視上:“雨薇姐擔心你,所以讓我過來了。”
陳遂下了臺階:“那我們離開這裏吧,好不好。”
他聲音裏有一絲破碎感。
孟菱看了宋舒雲一眼,思考了一秒,淡淡一笑:“嗯。”
陳遂拉了下孟
菱的手,手腕一翻緊緊地握住她。
走了幾步,他回頭看了宋舒雲一眼,目光如利刃,露出殺氣凜冽的寒光。
全是恨意。
宋舒雲淡笑回看過去。
陳遂收回目光,走得頭也不回。
出了宋舒雲家的大門,孟菱立即掙開陳遂的手。
陳遂心下一慌,又把她的手腕拉起來:“送你回學校吧。”
孟菱先是斂着眸,只盯着地上一處樹影看,十幾秒之後她才擡起臉看向他。
這十幾秒裏陳遂閃過千百種心理活動。
這麽久的朝夕相處,他幾乎可以确信剛才的話她聽到了,尤其是那句“我不會愛上誰,也不會和誰結婚”她一定聽到了。
他試想過無數種質問,甚至是平靜的控訴以及無聲的眼淚。
結果她只是問:“陳遂,你痛嗎?”
出乎意料的提問讓陳遂怔了怔,回過神來他只覺得心裏的慌亂如雜草瘋長,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
他閉上眼,平複心跳,再睜開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沒有說我不痛,他說:“我沒關系。”
孟菱點了點頭,随後把他的手指從她手腕上一根一根掰開,脫離他之後,她後退了一步,眼眶肉眼可見的一分分變紅:“可我有點痛。”
陳遂剛穩定的心态瞬間崩潰:“嬌嬌……”
孟菱緩緩呼了口氣:“我想靜一會,等稍後我聯系你吧。”
陳遂本能的拒絕這個提議,卻在張口說“不”的瞬間,忽然沒有底氣。
他有什麽立場留住她?
她那麽那麽愛他,把人生所有的第一次都給了他,甚至把未來也早就默許給他了。
可他該死的,卻連暢想未來的勇氣都沒有。
他沒有說話,雙手垂着,背微塌,低頭站在那。
這是一個羞愧的姿勢。
孟菱抿了抿唇,壓下喉頭的澀然,轉身離開。
她步行去地鐵站,夏天燥熱,沒走幾步路就感到滿身是汗。
想起四十分鐘之前,莫雨薇給她打電話,說:“阿遂的母親要再婚了,他看樣子情緒很差,以前他這樣的時候我們都沒辦法,只能看着他傷心,但現在或許只有你能穩住他的情緒。”
然後莫雨薇發來一個地址,孟菱原本正上着課,想都沒想就翹課來找陳遂了。
這大概是她今年最後悔的決定。
他說,他不會愛上誰,也不會和誰結婚。
是不是代表從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他就想過以後要和她分手?
虧她還傻傻的告訴爺爺奶奶,他們兩個人就像爸爸媽媽那麽相愛,以發誓的語氣。
行道樹上蟬鳴不息,驕陽透過樹葉縫隙燙在身上,孟菱越走越沒力氣,脖子上的吊墜砸着鎖骨,好刺痛,她終于再也邁不動步子,就地蹲下,抱膝蜷縮成一團。
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落在地面上很快就蒸發掉了。
路邊的書吧在放《果然你還是》:
我赴死的愛上了你
你的腐朽已成奇跡
我的絕對不過微風吹撫青草地
我是一只不怕灰飛煙滅的果蠅
面對你的壞不過剛好而已
這是他曾經給她唱過的歌。
我赴死的愛上了你,多麽震顫人心的歌詞。
可是現在她覺得,這首歌不該是他來唱的,應該是她唱才對。
因為這首歌的英文名叫做《Fly to the flame》,飛蛾撲火。
她是一只橫沖直撞的果蠅,面對他的壞,以及隐隐察覺的傷害,她甘願赴死。
到最後,果然他還是會殺了她。
而她的絕對,也不過微風吹拂青草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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