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和好

第76章 和好

小地方并沒有什麽莊嚴肅穆的大佛寺, 有的只是古樸簡陋的小廟宇。

剛下過雨,青石板雨跡斑斑,樹木野草均帶着潮濕的水汽。

一聲撞鐘聲, 驚了半山的飛鳥。

寺廟裏,菩薩低眉不語,紅塵萬丈輕。

孟菱要了三炷香,跪下來,朝佛像跪了三拜。

陳遂無信仰, 只是旁觀着她的虔誠, 一言未發。

孟菱很快上完香,她站起來, 問陳遂:“要不要到處走走?”

陳遂沒理由說不好。

空山新雨後, 山中空氣少見的清新怡人。

孟菱走下青石板,又登上另一處臺階, 樹木郁郁蔥蔥, 綠霧一樣籠罩四周, 山上沒有人, 和尚少, 人更少,他們的走路聲在這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大聲, 孟菱腳步輕俏, 陳遂也是, 唯恐驚擾神佛。

廟宇後面有一座塔,塔不高, 卻也有七層, 最高層有一只鐘, 傳聞敲了就可以祈福, 很靈驗。

孟菱往塔的方向去。

陳遂則跟着她。

一路檀香袅袅。

很快來到塔內,一樓有個掃塔僧,聽到有人來了,也沒有擡臉看一眼,孟菱和陳遂也并未叨擾他,而是直接往樓上去了。

臺階是越走越窄的,走到三層時他們就不再并肩走。

陳遂忽然笑:“我想到《西游記》了。”

他在說唐僧和孫悟空掃塔的情節,孟菱知道,于是笑說:“那我們誰是師傅誰是徒弟?”

陳遂故作輕松:“別想跟我搶孫悟空。”

孟菱喘了口氣說:“我還不想當猴子呢。”

陳遂聽到她在喘,笑笑說:“累了就停會兒,沒人規定非要一口氣登頂。”

孟菱聞言就停下來了,當時恰好走到第四層塔。

她走出樓梯間到塔身的走廊上去,眺望着遠處的景色,深深呼吸平複心跳。

陳遂說:“身體素質這麽差,以前怎麽跟我在床上混的?”

“陳遂。”孟菱警惕的說,“這是在寺廟。”

“那又怎麽了。”陳遂不在意,“神佛受人敬仰,得大度。”

“……”孟菱知道說不過他,索性不說了。

又看了會兒風景,孟菱忽然問:“陳遂,你說會靈驗嗎?”

陳遂問:“什麽?”說出口又忽然反應過來,“哦,我不知道。”

他竟沒有說“當然會”,哪怕是騙騙她。

孟菱因為心裏有記挂,所以有點介意他這樣的回答,她轉身走到樓梯上,一言不發接着往上爬。

陳遂跟在後面:“生氣了?”

孟菱一開始只是悶悶爬樓梯并不說話,等快爬到第五層才說:“當然了。”

陳遂忍不住笑了:“這有什麽好生氣的,真小氣。”

“小氣”這兩個字讓孟菱忽然難受了。

他只是随口說的一句話,或許根本沒別的意思,但是她今天就是在意這些。

她不由加快了步子,噔噔噔往塔上跑。

陳遂被她忽然加快的動作搞得一愣,不由失笑:“小氣鬼,別氣了。”

孟菱更氣了:“你用不着跟着我,反正你沒有所求。”

陳遂去拉她的胳膊:“我話還沒說完呢。”

“那你憋着吧。”孟菱輕輕說,“我不想聽。”

說着話已經來到第六層,樓梯狹窄到只能容納一個人走,陳遂只好在身後拉住她不放:“我非要說。”

孟菱想甩開他。

他忽然開口:“我不知道佛祖會不會靈驗,但是佛祖不靈驗,我靈驗,佛祖給不了你的,我給你。”

孟菱忽然頓住腳。

陳遂只看得到她的背影,并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背對着他,定定站了小十秒才轉身:“你當這是什麽地方?不能口出狂言。”

說完後,她煞有其事的雙手合十,又說了句:“阿彌陀佛,佛菩薩,不知者無罪,千萬不要怪罪他。”

她這樣謹慎,讓陳遂心裏一暖,為了讓她安心,也雙手合十,說了聲“阿彌陀佛”,又說:“抱歉,我知錯了,等會兒給您上柱香。”

孟菱見他這樣反倒忍不住笑起來。

揚起嘴角的那刻她轉了身,仰臉看了眼塔頂,又繼續攀登。

很快來到塔頂,上面除了一個青銅鐘之外什麽都沒有。

孟菱先是許了願,随後又撞了三聲,以前聽奶奶說,這三聲分別代表福祿壽。

“我覺得一定會靈驗的。”

孟菱忽然這麽說。

陳遂問:“怎麽講?”

孟菱往塔下走:“還記得我媽媽去世之前,我也來到這裏祈福,但是沒有靈驗,後來我想了很久,覺得是我太貪心的緣故。”

“求佛不就是在求人的欲望嗎?”陳遂似乎總是懂她的意思,他接上話,又笑,“但是佛祖慈悲,縱使面對如此多的欲望,卻依然普度衆生。”

孟菱一笑:“嗯,有所求,就證明有欲望,欲望是難渡的苦海。”

陳遂安慰:“別想那麽多了。”

孟菱說:“可這次不一樣,這次我用了交換。”

陳遂不解。

孟菱說:“我用我的健康,換爺爺的健康,無關欲望,是不是可以成真?”

陳遂恍然停下來,他站在一節臺階上,眉頭緊皺看着孟菱。

孟菱看了他一眼,很自然一笑:“我覺得很值得,你不要皺眉。”

她踮起腳尖,把他的眉毛抹平。

陳遂明顯動容,睫毛顫了顫,終是沒有說什麽。

孟菱這才擡腳繼續下樓。

和尚掃塔已經掃到了第五層,孟菱走下臺階看了他一眼,向他鞠了一躬先下去了,陳遂原本沒打算有表示,明明已經路過和尚走了下去,又轉身向那和尚颔了颔首。

因為他忽然也有所求了,所以要誠心。

他喊住孟菱:“能不能陪我再去上柱香?”

孟菱先是疑惑:“你不是不信嗎?”很快又想起來,“哦,剛才你說錯了話,的确該上香賠罪。”

陳遂笑笑,不知是默認,還是一笑帶過。

他們很快又回到大殿上,陳遂先去上了三炷香。

他跪下來,念念有詞,不知道在說什麽。

孟菱從側面看他,總覺得哪裏違和,他這樣的人也會向神佛低頭麽?

他很快上完香,轉身離開,才注意到原來佛像旁有求簽的桌臺,一個胡子黑白摻雜的老和尚正玩手機。

他看過去的時候,那和尚似乎有感應,擡起頭來看着他。

想了想他走過去。

“我要求簽。”

“求什麽簽?”和尚問。

“都有什麽簽?”

“一般來說有32簽,60簽,100簽。求什麽都行,事業,學業,姻緣……”

“停!”陳遂叫停他,“我不求這些,我只求一個願望,行嗎。”

和尚這才了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跪在佛像面前手拿簽筒略高頭頂,心中想所求之事,然後開始晃簽筒,抽到簽之後拜一拜就好了,簽子在這,你往外晃,晃出哪個就是哪個。”%

他說完,又怕陳遂不懂,接着補充:“就像電視劇裏演的一樣。”

陳遂一笑,拿起簽筒舉過頭頂就往外甩,模樣看着跟搖骰子似的,挺随意挺悠閑,好像掉出哪根簽都無所謂。

孟菱一直在旁邊看着他。

這人一身名牌,黑色短袖搭配破洞牛仔褲,手上挂着菩提和手表,指節上還戴着戒指。都市潮男的打扮,懶散公子哥的姿态,哪像虔誠禮佛的人?

可當簽子一落地,他忙不疊去拾,那着急的模樣暴露了他心底的在乎。

和尚拿簽一看,思忖了片刻,又看了眼陳遂,眉目立即舒展了,抿抿唇頗有深意一笑:“佛心者,大慈悲是,以無緣慈攝諸衆生。你有慈悲心,自然求得是上上簽。”

陳遂不由放松了下來:“所以我求得可以實現?”

和尚卻笑着搖了搖頭。

陳遂又皺眉:“不能實現嗎?”他不解,慌亂問,“既然是上上簽為什麽不能實現?”

和尚笑:“我不是說你的所求無法實現,我是說,你沒有求但心裏想的那些,也能實現。”

陳遂眼睛一亮,呼吸緩了緩,才說:“多謝。”

他轉身要走。

和尚忽然喊住他:“等等。”

他忽然緊張,頓住腳緩了緩才轉身。

“還有啊,年輕人,神佛渡人,是不講條件的。”和尚盯着陳遂的雙眼,慈悲之中帶有洞悉一切的智慧。

陳遂想起自己所求之事,立刻明白和尚所言之意,于是颔首轉身。

孟菱始終在門外等他。

見他出來,她目光看過去,恰好和和尚對視上了,和尚回以她耐人尋味一笑,她訝異了一瞬,給他略微颔首,才收回目光。

陳遂這時來到她面前:“走吧。”

她又看了眼和尚,才說:“好。”

待走遠了些,她才問陳遂:“你剛才在和師傅說什麽?”

陳遂扭臉勾了勾唇,問:“真想知道?”

孟菱微頓:“嗯……不想說可以不說。”

“沒什麽不能說的。”陳遂發自內心的笑,他三步并兩步跑下臺階,來到一棵盤根錯節的青檀樹下,扭臉一笑,“因為啊,我求的是上上簽。”

孟菱也忍不住笑,只是很淺很淺:“那你快說,求得什麽。”

陳遂想了想問:“說了有什麽好處嗎?”

“……”孟菱眼珠轉了轉,咬唇說,“但是你不說,我會一直猜,猜到晚上睡不着。”

“你這是威脅我?”陳遂聞言便眯起眼。

孟菱很輕的喟嘆:“不過反正也不是你睡不着,你應該不會在乎。”

“可以啊孟菱。”陳遂連連點頭,“你還真會拿捏我。”

孟菱裝不懂,雲淡風輕問:“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行。”陳遂拿她沒辦法,“我給你說行了吧。”

“佛門重地,不打诳語。”孟菱提醒。

陳遂:“……”

他真是被她拿捏的死死的,不說不行,撒謊也不行,那麽就只好實話實說。

青檀樹軀幹龍鐘,虬枝挺拔,繁茂的枝葉上被人系滿了紅綢,随着風動嘩嘩作響,他們在蒼勁古拙的古樹下對望。

孟菱模樣認真,對他接下來的話很是期待。

陳遂則是一臉的混不吝:“我只是給佛菩薩交換了一下條件。”

孟菱心一沉

,似乎忽然就預料到了他接下來的話是什麽。

“你說你用你的健康換爺爺的健康,那我就用我的健康換你的健康喽。”

孟菱張張嘴,喉嚨像吞了一把灰,說不出話。

“不過那和尚……哦不,師傅說了,佛祖慈悲為懷,渡人是不講條件的,更會渡慈悲之人,所以我不會有事。”

陳遂笑。

可是孟菱一點也笑不出來:“但你在許願的時候,并不知道你沒有事。”

陳遂聳肩,并不在意:“我就是不在意啊,所以你也沒什麽好在意的。”

“我拿我的健康去換爺爺的健康,因為我們是親人,你沒必要做成這樣,我……”

“可是我愛你啊。”陳遂說得理所當然,咧嘴笑笑,沒心沒肺的樣子,“我心甘情願。”

孟菱眼圈紅了。

陳遂看到了,走過去摸了摸她的腦袋:“我就說不說實話吧,你非要我說,難受了吧。”

孟菱後退兩步,不讓他碰,在氣他那個所謂的交換。

陳遂笑意凝滞在臉上,手僵在半空,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停頓了兩三秒,他才一笑,想讓氣氛輕松點:“我還許了別的願。”

孟菱斂着眸,好像并不關心。

他彎着腰去看她的臉:“我說,神啊,我不是個相信神佛的人,如果您真的靈驗,我再交換吧一件事——請趕快讓我和孟菱重修于好吧!”

他邊說話邊去觀察她的神色:“請讓我們倆結婚吧,我願意下輩子當牛做馬,當然,如果你慈悲為懷,讓我做只小狗吧,然後安排孟菱成為我的主人,我給她看家護院。”

他直起了身子,噙着笑,好整以暇看着她:“如果這輩子我傷害她,就讓我折壽,如果我要是再辜負她,您就收走我的才華,如果我讓她哭,就讓我早洩陽痿吧……”

“撲哧……”孟菱沒忍住,笑了出來。

陳遂一看她終于笑了,忙走過去,虛攬住她的肩:“終于笑啦,不氣了吧。”

話剛落,他臉色變了變:“你怎麽哭了。”

她的眼淚飽滿且晶瑩,一顆一顆像斷了線的珠子般砸到地面上。

他慌亂起來,緊鎖着眉頭:“操,別哭了,你一哭我就心裏難受。”

孟菱眼淚卻止不住一直在掉,她眼淚如洩洪,可是整體看上去卻是很平靜的,連抽泣的聲音都沒有。

後來哄了半天也哄不好。

“那怎麽辦?要不我再去上兩炷香,把我願望收回來?”陳遂自嘲一笑。

孟菱聞言,這才摸了兩把眼淚,擡起臉,眼尾卻向下掃着,并不看他:“和好吧。”

風靜止,雲凝滞。

唯有紅塵滾滾來。

陳遂眼神晦暗:“你說什麽。”

孟菱長舒一口氣,擡眼,腫着眼皮,說:“我說複合。”

陳遂吸了口氣,卻遲遲未敢呼出來。

孟菱實在是不知道怎麽在這種場合裏自處,鬧脾氣似的說:“不說話算了。”

最後一個尾音剛出,忽然被人扯着胳膊拉進懷裏,“嘭”一聲身體相撞,他緊接着把她摟在懷裏。

他很緊很緊的箍住她,很久很久都沒有放開。

孟菱一笑,把臉深深埋在他懷裏,鼻息間全是他身上的白毒味道。

如果沒記錯——他的味道,從未變過。

就這樣緊緊相擁着,不知過了多久,陳遂猛然起身把她放開:“喂,這是在寺廟,佛門重地,不打诳語。”

孟菱微愣,頓了頓才說:“那要不要給你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她原本是故意這麽說,誰知他認真思考了那麽兩三秒,竟然說:“好,那我們拉鈎。”

孟菱啞然失笑,可看他一臉緊張,心中又不免酸澀,于是沒猶豫,伸了出手,勾了勾他的小拇指。

“這樣可以了吧?”她淡淡問。

他激動一笑,又把她摟進懷裏:“早知道求神仙靈,我把五岳都爬個遍。”

孟菱:“……”

陳遂又摟了她一會兒才把她放開,只是牽着她的手卻始終不肯松,他想了想問:“你真的不是頭腦一熱才做出這個決定的嗎?”

孟菱心裏又幸福又惆悵。

因為能深深感受到他對自己的愛而幸福,又因為他那麽玩世不恭的人變得患得患失而惆悵。

她決定鄭重的告訴他:“一直都在愛你,沒離開過。”

他為她做的所有事,她都看在眼裏。

他是不是真的愛她,她感覺得到。

“以前是理智在抗拒,情感在靠近,現在終于可以理智情感都向你靠近了。”孟菱勾唇,露出少有的甜笑。

陳遂目光深深,看着她,萬般愛意滾在喉頭。

最後只說一句:“那就好好相愛吧。”

曾經在初雪的見證下,我告訴你,我是你的了。

你沒有說嗯。

你說,好好相愛吧。

今天我把這句話還給你。

你要知道,這樣的愛一生只有一次,就像信仰,一個人只能有一個。

你不是神明,可你再造了我,我沒有信仰,可你是我的佛。

無神論者的佛陀,只能是他的摯愛。

他們在風中相看,一時萬般缱绻。

手機忽然響起來,打破了這份平靜——來電者是張涓。

孟菱看了眼陳遂才接起來,她喂了一聲,聽筒那邊傳來張涓铿锵有力的決心:“我身體恢複的不錯,覺得有精神了,我想盡快離開這裏,重新上學。”

挂了電話之後,孟菱把手機捂在胸口,緊緊閉上了眼。

她覺得慶幸,但更覺得這一切太不容易。

而緊接着,手機忽然又響。

本以為又是張涓,誰知卻看到來電顯示是奶奶。

“阿菱,你爺爺醒了。”

當聽筒那端傳來這道聲音時,寺廟裏的鐘又敲了一下,低沉的悶響回蕩在山間,驚動飛鳥。

孟菱與陳遂對視,他眼裏滿是鼓勵。

好像在說——你看,事情在今天變好,而明天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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