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2018年, 雨蘭鎮。

這一年，雨蘭鎮最大的新聞是停車場修好了。

政府費了很大的功夫建造這個停車場，廢棄的曬谷壩位置, 一路伸展到過去的磚廠位置, 全部改造成了停車場，用來解決每年過年過節私家車無處停的問題。

外面的人一回來都要誇這事做得好。

雨蘭鎮現在全都是黑色的瀝青路面，又寬又平整。

村子裏幾乎每個老人都有一輛老人電動車，比普通的電動車多一個輪子，不需要掌握平衡，上手非常快。

楊楊的太姥姥就有一輛三個輪子的電動車，平時楊楊就坐在後面的座位上, 太姥姥騎着車送她去學校。

現在是放假，她爸爸媽媽從城裏回來了, 她就坐爸爸的車子, 不用吹風。

“我不坐那個車，悶。”太姥姥一邊說，一邊騎着自己的小電動車行駛在公路上。

楊楊爸爸的私家車就跟在後面。

車子到了磚廠的停車場停車。

一排排過去全是私家車,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空位置，結果幾個年輕人在那裏磨磨蹭蹭不出來。

楊楊她爸按了按喇叭。

那邊的人吓了一跳, 她們這邊也才發現, 原來後面還有一個老人。

那邊的年輕人很不高興, 走到他們車前, 道：“你們是趕着去投胎嗎？我祖姨姥姥都八十歲的人了, 你們這一吓有個好歹，你們要怎麽交代。”

這邊本身是沒有看到他們後面還有一個老人, 的确不應該按喇叭, 但現在被對方這麽責問, 自然也不高興：“我們沒有看到是我們的問題，你是吃過糞嗎？說話這麽臭！”

Advertisement

那邊老人家看到她們吵起來了，慢慢走了過來，道：“不要吵架，多大點事。”

“祖姨姥姥，我沒吵架。”

“看在老人的份上，今天就算了。”

“你這話什麽意思？還你們算了？來來來，你要吵架，我陪你。”那邊的年輕人道。

楊楊的媽覺得這事不太好，尤其是對方有一個老人，萬一吵着吵着就打起來了，老人在這裏，出點事可怎麽辦？

她扯開嗓門就喊了起來：“姥姥！你快來！”

楊楊的太姥姥正在另一邊停電動車呢，聽到叫自己，老人家停好了三輪車，慢吞吞地從上面下來。

“這是怎麽了？”

“姥姥，她們想吵架！”

楊楊見太姥姥過來了，總覺得好像不對啊，等着這兩個平均年紀在七十五歲老人家來打架不成？

太姥姥本來慢吞吞地過來，一看到這邊的老人家，她眯起了眼睛。

老人家不像年輕人那樣，人平和很多，一見到對方不僅沒有吵架，反而還跟對方攀談了起來。

“您多大年紀了？”太姥姥問道。

“八十了。”

“我七十五了，你看上去比我年輕啊。”

“就是看着還行，實際上身體沒有你硬朗。”

“你是外面來的吧？沒見過你。”

那邊的老人家道：“我以前也是這裏的人，後來水庫才移民出去了，這兩年有空了，回來看看老朋友們，估計大家都不認識了。”

“水庫移民？我知道啊，你們是哪家人？說不一定我還認識。”

“我是黃家灣那邊的滿菊。”

太姥姥一下子睜大了眼睛，看着這位老人：“滿菊姐？你是滿菊姐啊！”

這邊的祖姨姥姥也眯起了眼睛，趕緊戴上自己的老花眼鏡，問道：“您是哪位？”

“向梅！我是向梅啊！”

祖姨姥姥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也激動了：“是向小妹啊，咱們這也是緣分，我也是要來找你敘敘舊。”

“咱們這都多少年沒見了？”

“有三十幾年了吧？水庫移民後就一直沒有空回來看你們，現在回來一看，家鄉發展得真好啊。”

在一衆小輩的目光中，兩個老人家握住了彼此的手，眼裏都有淚光了。

“你還沒有看其他地方吧？我騎車帶你去看看？”

“不是……姥姥……”你們咋還認親了？

兩邊的小輩都很尴尬。

向家老太太：“你看我激動的，都忘了介紹了，這是我外孫女瑞瑞，她媽就是我大女兒小晴，瑞瑞，快叫姨姥姥，她還抱過你媽媽呢。”

“姨姥姥。”

“你外孫女都這麽大了！”滿菊掏了錢，給她拿紅包：“第一次見面，也沒什麽好給的。”

“別。”向家老太太趕緊拉着人往自己的三輪車去，生怕她給小輩們拿錢，一邊走還一邊說：“她們都是年輕人，有手有腳有力氣，自己能掙錢，別給她們錢，咱們老姐妹這麽多年沒見了，我們說說話。”

她們像放學時遇到了好朋友的小學生，手挽手，相互攙扶着離開了，還不讓小輩跟過去。

小輩們就這樣被扔在了這裏，尴尬地看着另一邊的人，還能聽到兩個老人家說話的聲音。

“你這麽客氣幹嘛？”

“不是客氣，是實話。”向家老太太給滿菊戴上安全頭盔，“滿菊姐，以前都是我坐你的車，快來坐坐我的車，就是我的車吹風，你別嫌棄。”

“我還喜歡這個呢，人老了，我也開始暈車了。”以前開大車，老了都暈小車了。

“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過得好，過得好。”向梅騎着老人電動車帶着老姐妹，邊走邊介紹：“你肯定都認不出來這裏了。”

“認得出來，這裏以前是瓦廠。”

兩個老人慢慢騎着車，逛着煥然一新的雨蘭鎮。

晚上，向家這位太姥姥像是突然變得年輕了起來，她坐在小太陽烤火器前面，一邊烤着火，一邊說着年輕時候的事情。

說起那個時候到處放電影，說到香金鎮放電影的時候遇到騙子的事情，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仿佛她的眼睛裏藏着的那些歲月一直沒有離開。

“滿菊姐說平城的變化也大，我們過去去過的電影院，現在已經變成高樓了，文化館還是文化館，但已經是以前那種小院子了。”

“滿菊姐說城裏看電影還要戴眼鏡，電影裏的人就跟真的在眼前一樣。”

“也不知道是什麽眼鏡能夠戴上了，人就像是在電影裏一樣了。”老太太說着這話的時候，眼神充滿了向往，“老頭子，今年咱們全家一起去城裏過年，正好孩子們也有三輛車，大家一起出去。”

她男人對這些不感興趣，道：“你都七十幾歲了，不要想精想怪，折騰孩子們了。”

老太太一想也好像是這個道理，孩子們都在外地打工，開車回來就得十幾個小時，又要接她們再開車去縣城，的确很累。

可惜她的電動車開不了那麽遠。

老太太打消了原本的想法，把電磁爐上的熱水拿了下來，倒在盆裏開始泡腳。

年紀大了，睡覺前不泡腳，能冷一晚上。

她一邊泡腳又忍不住感嘆：“滿菊姐說，我們兩去逛過的集市已經不知道在哪兒了，到處都是高樓。”

“也不知道現在平城到底是什麽樣子了。”

“說起來上一次去城裏還是和知青她們一起去。”

她男人已經睡下了，困得要死，被她唠叨得受不了，叽叽咕咕說了幾句話。

男人說完以後就又睡了。

老太太聽着他說的話，整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直到洗腳盆裏面的水都變冷了，她才突然回過神來。

房間非常安靜，能夠聽到她老頭子打鼾的聲音，仔細聽，她還能聽到外面風吹過院子裏的桂花樹的聲音。

和其他老人不一樣，她七十幾歲了，耳朵依舊那麽好使。

老太太安靜了一會兒，緊接着爬了起來，開始收拾東西。

雨蘭鎮的清晨依舊是大霧。

老太太騎上了三個輪子的電動車，後面捆着一個蛇皮袋子，胸前挂了老人機，朝着鎮上騎去。

向蘭第二天就知道了這事。

“你說……你姥姥不見了。”

“也不是不見了，她留了一張紙，說她不跟我姥爺過了，她走了。”

向家年紀最大的老人此刻反應過來了，她那七十幾歲的小妹離家出走了。

重孫輩都十歲了的人，她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