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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車上, 兩個老人坐在最後一排，和其他出行者不一樣。

車子裏基本上都是出去讀書或者打工的年輕人，他們有的在睡覺, 有的在玩手機, 這樣旅程對于他們來說，平常到如同每天的吃飯睡覺一樣。

兩個老人在這裏面很顯眼。

其中一個老人一直在往窗外看。

雨蘭鎮慢慢消失在視野中，車窗外開始變成單一的山林樹木。

老人的眼神随着車子進入隧道暗了下去，最後又亮了起來。

老人大概是看的有點累了，又回過頭去問另一個老人：“大姐，咱們出去以後住哪兒？”

“我給唐主任打過電話了，她讓我們去找她。”

唐主任後來去了平城, 有更高的職位，但大家依舊喜歡親切地叫她唐主任。

向蘭有一些暈車, 就一直趴在她抱着的蛇皮袋子上, 向梅一邊跟她說話，一邊拿了紙巾沾了水，給她擦臉。

“大姐……”

“怎麽了？”

她其實有點後悔了, 大姐暈車，坐車太遭罪了。

“要不然咱們去香金鎮看電影也行, 香金鎮也有電影院。”.

“城裏有那個眼鏡, 你不是想去看眼鏡嗎？”

“大姐……”向梅心裏感動, 忍不住想到, 這輩子對她最好的還是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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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大姐, 她一輩子都是待在家裏的向家小妹，沒有吃過一個人嫁到別人家的苦。

她想到這些, 靠着大姐, 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原本不想說的，她不知道大姐能不能理解，但現在也想要告訴自己的姐姐。

“大姐，我有一個事情想跟你說。”

向蘭暈車暈得厲害，并不覺得自己小妹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向梅從小就是藏不住事的人，于是她應付地說道：“什麽？”

“73年的時候，我被選上了。”

一瞬間，向蘭擡起頭，頭也不暈了，眼也不花了，看着自己的妹妹，道：“你再說一遍。”

“1973年的時候，就是我和知青一起去城裏的那一次，我被選上了。”

1973年，雨蘭鎮。

擴音機很快就修好了，香金鎮那位同志還真沒撒謊，說幫忙修就幫忙修，甚至都沒要她們的錢。

當然，她們也不能占人便宜，給殺了一只雞，讓人帶給對方。

擴音機修好了，自然又可以放電影了。

正好冬天來了，大家也閑了下來，冬土豆挖回來，又有吃的了。

一大早，山上就有人喊——

“今天大隊在曬谷壩放電影！”

“有電影看！”

“快點去占位置，去晚了就只能聽聲音了。”

“那快點，要不然聲音又聽不懂。”

鎮上的小孩子更是中午就開始往曬谷壩搬小凳子，小孩子們和自己玩的好的朋友把凳子放在一起，期盼着晚上快點來。

天還沒有黑，曬谷壩就已經站滿了人。

向梅一轉身就對上了無數雙期盼的眼睛。

她笑了一下，開始播放宣傳片，并給大家介紹今天要看的電影。

電影開始，這部電影向梅看了無數遍了，可她依舊喜歡。

她一會兒看電影，一會兒去看沉浸在電影世界裏的鄉親們。

她們臉上一會兒帶着笑，一會兒憤怒，一會兒沖着裏面的壞人罵出了聲。

鄉親們明明只是在曬谷壩，可大家的思想已經進入了電影的世界。

晚上，向梅睡在鎮上，向梅泡了腳，正要上床，睡裏面的男人就說道：“咱們這邊每次都擠得人都出不去。”

“沒辦法，咱們人多電影隊少。”

“電影隊少也不掙錢，每天倒是累得要死要活的。”

向梅起身：“你想說什麽？”

“我說了你別生氣。”男人道：“你看我每次跟你一起去，但實際上也用不上我。”

“二哥他們問我要不要去幹木匠，我覺得有搞頭。”

“木匠哪有這個好。”向梅打了一個哈欠：“你要去就去吧。”

她從小就被人評價掉進錢眼裏了，油鍋裏的錢她敢撈，人家磚廠炸石頭的地方，其他人怕炸藥沒有完全炸，不敢進去，她都敢去找銅線賣錢。

可放電影的時候，她想的卻不是錢。

她文化水平不高，不知道要怎麽形容那種感覺。

每次放電影的時候，當擴音機裏傳出來聲音，當白幕上出現了人影，鄉親們每一次為了電影裏的事情歡呼，每一次為了電影裏的人鼓掌。

她的心都會跟着一起顫動，因為這一切都是她帶來的。

國外的電影，國內的電影，科教片，宣傳片。

每一次播放，她都會感覺到快樂。

雨蘭鎮好像不再是一個小小的偏遠的窮苦小鎮，她每次拉起來的白幕都像是在把外面的世界帶給了這個小鎮。

她們每天除了面朝黃土背朝天以外，可以看向更大的世界。

而這個時期，縣城裏，為了讓電影更好服務于勞動者，文化局也在開“文化下鄉”大會。

“現在其他地區興起了給電影配地方語言的熱潮，咱們也不能落下，咱們平城接到的任務是給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配四川話。”

“我們會四川話，但我們沒有那個條件配啊。”

“電影公司會過來選人，到時候大家配合電影公司就可以了，電影公司的計劃是把人選出來，然後花五個月時間進行培訓加配音，等明年就可以在咱們縣城公映。”

“通知一下各個鎮，讓方言說得好的人都來試試看。”

雨蘭鎮自然也收到了通知。

“這可是個大好事啊！”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人，當初擴音機壞了，她就是用方言說電影裏的人說的話。

這真的是再适合不過了。

“向梅！這可是一個好機會！”

“你要是被選上了，以後放電影的時候就是你的聲音了！”

向梅一聽，也覺得這事特別适合她，她本來就是張揚的性格，立馬說道：“我去試試，要是成功了，那就不得了了！”

回家以後，她是越想越興奮，可能是興奮過了頭，她都忍不住吐了兩次。

鎮上知青們也報了名，正好大家就一起去城裏。

2018年，大巴車上。

向梅回憶起這些事情，心裏依舊還是當年那樣高興。

“我那個時候已經三十歲了，但好像還是和十幾歲一樣。”

“我跟知青們一起進了城，當時暈車一直吐，到城裏的時候，臉都是慘白的，好在電影公司請我們吃了一頓飯。”

“吃飽了，人也活了過來，電影公司的人就帶我們去參加面試。”

“當時人真的好多。”老太太眼前好像又出現了那長長的隊伍。

男女老少都有，因為人非常多，每個人進去一下就出來了。

她們進去以後，裏面的人會給她們一張紙。

上面是普通話，讓她們用方言讀一遍。

她還記得，她拿到的那句話是“游擊隊正消滅他們呢。”

這句話和方言區別并不大，其實就是改個音調就可以。

“我那個時候多聰明啊，我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但我想，這話既然要說給我們鄉親們聽，那肯定不能直接這樣說，于是我專門改成了——”

“這一群龜兒

PanPan

子遇到老游擊隊，鬥是羊丁丁兒遇到老波絲網。”

她現在依舊記得，那個房間裏面坐了八個人，她們原本都低着頭，她說完後，裏面的所有人都擡起頭來看她。

大巴車上，老人的眼睛說起那些人一起擡起頭看她時，她的眼睛都是亮的。

哪怕隔了四十五年，她依舊記得她們看她時的驚喜目光，她們又拿了好幾個句子給她，讓她繼續說。

“其他人都只有一個句子，說完就讓出去了，只有我說了好幾個句子。”

“然後，她們問了我的姓名，記下了我的名字以後，又記下了我的地址。”

“我當時就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肯定是我了，她們看我的目光都在說，就是我了！”

1973年，向梅和大家一起回到雨蘭鎮等消息。

那一路，向梅的笑容幾乎都沒有停過。

她那樣開心，是個人都能猜到。

“選中了吧？”

“現在還不知道結果。”向梅實在是忍不住心中的歡快，道：“不過八九不離十了。”

“那以後我們看電影是不是就能聽到你的聲音？”

“要是我被選中了，到時候你們看這部外國片聽到的就是我的聲音。”

“還是一部外國片啊！”鄉親們也跟着高興。

但很快就出現了一個小狀況。

向梅發現這段時間老是吐并不是因為太高興或者暈車，而是因為她懷孩子了。

“那現在怎麽辦？”她男人說道。

“這有什麽，我生小晴的時候，九個月都還在山上，去配個聲音有什麽不行的？”

“再說了，電影公司那邊也說了，到時候就是去平城電影公司集訓四個月，包吃包住，我配完結束，孩子也才五六個月，回來還能去挖紅薯。”

“這倒也是。”向蘭一想，覺得應該沒問題。

孩子沒有影響什麽，向梅依舊期盼着城裏來消息。

一天。

兩天。

三天。

向梅有些着急，她男人就說，他去城裏看看情況，按理說應該快出結果了，往後拖太久了，到時候肚子大了就不方便了。

她男人去了一趟，回來說沒有找到人。

半個月後，向梅已經開始懷疑自己了。

難道自己當時表現得不夠好嗎？

很快，城裏傳來了消息。

電影公司的配音工作已經開始了。

“我們雨蘭鎮一個都沒有選上。”

2018年，大巴車努力跑出了雨蘭鎮，向着平城方向奔跑。

這輛大巴車仿佛是從1973年開始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現在才接上了向梅。

本來應該在四十五年前就來接她的。

向梅說道：“我被選上了，他去告訴電影負責人，我懷孕了。”

三句話，讓她懷疑自己懷疑了四十幾年。

“我是向梅的男人。”

“她懷孕了，你們別選她。”

“沒事，咱們這個是配音，不用幹重活，你放心吧。”

“說得輕巧，她懷了孩子，又要一個人來城裏住四五個月，要是這中間有個三長兩短，你們能負責？”

作者有話說：

一定要遠離那種害怕你變得更優秀的人。

這幾天有點忙，等後面有時間就再修一下。謝謝大家這段時間的營養液和地雷。（留言有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