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回去的路上, 大家都打着火把,其他大人并沒有生氣,反而還叮囑小春奶奶別罵小春了。

往下走的時候, 大家都很小心, 下山路不好走。

有個老人扶着樹往下走,嘆了一口氣:“她們這個路啊,是該修一修了。”

傳芳神情有些不自然,但好在大家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說起了同林鎮那邊的事情。

“我聽年輕人說,他們之前把路都修成了石梯子路。”

唐國興認真地聽着她們說話。

“你們記得同林鎮那個童養媳吧。”

“哪個?她們鎮童養媳還不少。”

“就是周家的那個大兒媳婦。”

大人

LJ

們聊着八卦:“那個女人不得了啊,她們修石階路, 她們說,她比牛還能背。”

“你說她那麽苦的日子, 怎麽忍得下去。”

唐國興在旁邊聽着那些話, 腳下差點踩空,還好傳芳在旁邊,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 一手就把人撈回來了。

“吓死我了。”唐國興拍了拍胸膛,:“還好你反應快。”

這要是摔一下, 自己摔倒了倒沒事, 前面這麽多人, 要是把別人也打得摔倒了, 事情就大了。

好在, 大家不着急,又有火把和十幾歲的大孩子跟着, 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裏。

傳芳還是住在唐國興家裏, 回去以後, 三個小姑娘洗了腳,披着被子坐在一起聊天。

三個小姑娘的臉被小春奶奶打過了,腫了半邊,看上去還有點滑稽。

傳芳看着她們臉跟被蜜蜂蟄了一下一樣,她心裏特別難過,覺得自己真沒用,找不到自己的媽媽,還害好朋友跟她一起被打被罵。

在她心目中,唐國興是她們家裏的寶,大家都知道這可是獨苗苗了,不應該被打。

唐國興如果知道了她這個想法,肯定會說,那就誤會了,獨苗苗不代表不挨打,她爺爺奶奶打她的頻率跟吃飯差不多。

小春挨打就更多了,哪裏會把這事怪在傳芳身上。

唐國興就更不會怪傳芳了,她只覺得自己指揮有問題,需要深刻檢讨。

“我先自我檢讨一下,我錯估了魚塘的危險,帶領大家走了錯誤的路。”

未來是要做糧倉主任的人,認錯是基本的。

唐國興跟糧倉主任學的工作技巧,那就是每天要總結一下做了什麽,失敗了還是成功了,失敗了要吸取教訓,成功了要總結為什麽會成功。

三人組的小領導又咳嗽了兩下,清了清嗓子:“今天咱們的任務是弄清楚魚塘的情況,雖然最後完成了任務,但我們在這中間也得到了很大的教訓。”

小春立馬舉手。

“小春同學,你有什麽想說的?”

“我們完成任務了嗎?”

“算完成了,大人們幫咱們完成的,他們那麽多人打撈了那麽久都沒有結果。”

小春又舉手。

“可是,她們是在撈三個小孩子啊。”

哪怕是好朋友,唐國興都想咬小春一口:“他們找人的時候,總不能找到了傳芳的媽媽,卻說你不是我們要找的人,然後就當做沒看到吧。”

傳芳想了想:“會不會沒在魚塘裏?”

唐國興:“我回來的時候已經想過了,不管在沒在魚塘裏,我們都不能從魚塘入手了。”

她說道:“傳芳,我記得你說過花花書包是在他們家小孫子那裏看到的,我們可以從這個方向入手。”

唐國興非常嚴肅,把糧倉主任鼓勵人的話拿出來改改就說:“我們三個人一條心,一定能夠洗刷傳芳媽媽身上的冤屈!”

傳芳本來心裏特別難受,一方面連累了自己的好朋友,另一方面沒有找到媽媽,沒有為媽媽洗脫冤屈,媽媽一直在挨罵。

可是,她身邊有唐國興,唐國興就像是這個世界的主心骨。

她過去不相信大人,也不相信小孩,還要面對來自癫子的死亡威脅。

現在,她像是找到了這個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了。

唐國興明明比她還小三歲,當她坐在被子裏,嚴肅認真地分析今天做了什麽,哪裏沒做對,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麽做的時候,明天好像就清晰了,不再是以前那樣迷迷糊糊又充滿了不開心,在她這裏,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什麽東西是可怕的。

傳芳一下子就覺得什麽都不怕了。

唐國興最後做了總結,然後宣布:“好了,散會,睡覺。”

三個小姑娘原地躺下,蓋上了被子,閉上眼睛,不用去想太多的事情,反正就跟着唐國興說的做。

第二天,暴雨。

冬天,暴雨,又是不想起床的一天。

昨天剛闖了大禍,今天不能逃學。

唐國興穿上了蓑衣,戴上了大鬥笠,這是奶奶的鬥笠。

家裏小孩子的蓑衣鬥笠只有一個,唐國興把自己的蓑衣鬥笠給了傳芳。

她們出來的時候,鎮上其他同學也陸陸續續出來了,都是戴着鬥笠,穿着蓑衣。

大家的鬥笠都是用篾片做的,基本上都是一樣的。

小學生的雨天快樂就是用鬥笠去碰鬥笠,見面先用鬥笠的邊緣撞兩下撞着玩。

“唐國興!快看!”傳芳喊她。

唐國興順着她的手看過去,那邊一個大姐姐站在屋檐下,從身後拿了一把藍色的傘出來。

那是小孩子們最羨慕的東西了,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撐傘,走進雨中。

“我聽她們說,她的傘是城裏買回來的,城裏的人下雨天都是打傘。”小春消息靈通,說道。

唐國興和傳芳聽了,都有些羨慕。

唐國興想起了她的媽媽,忍不住又看了看那個傘,她聽其他人說過,她媽媽以前就是在城裏那邊的糧倉工作。

“如果我的媽媽還在,肯定會給我也買一把傘。”

傳芳也想起了自己的媽媽,以前媽媽在的時候,村裏其他小孩子最羨慕她了,她也忍不住說道:“如果我媽媽在,肯定也會給我買。”

媽媽還在的小春看了又看那個傘,又看了看自己的蓑衣,她的蓑衣都和唐國興不一樣,唐國興的蓑衣是她爺爺專門給她做的,小春的蓑衣是她堂姐穿剩下的,她弟弟的蓑衣是新做的。

她真的很喜歡那個傘,可是實在是想不出她媽媽能給她買傘,可這個時候,還是要表現一下她媽媽也有母愛,于是說道:“我媽媽一定會努力買一把傘……給我弟弟。”

“那我們以後自己買,等我們長大了,我們就一起去城裏。”傳芳說道。

“我去不了,我要在糧倉工作。”

“那我們去城裏買傘,然後就回來,到時候我已經是大人了,我就在你們旁邊蓋房子,我們都挨着住!”傳芳以前就想長大了就去城裏,現在她改了主意了。

小春:“我也要!我們三個人可以挨着住,到時候多熱鬧啊。”

雨水順着鬥笠往下滑着,偶爾飛濺起來的雨滴也被蓑衣擋在外面。

三個小姑娘邊走邊讨論着以後要把房子蓋在哪兒,這個話題太美好了,她們都忘了一開始的雨傘了。

三個人很快就到了學校。

教室外面挂着一排排滴水的蓑衣,她們也把蓑衣脫了下來,挂在了上面,把鬥笠放在了地上。

“快進去,馬上就要上課了,不要磨磨蹭蹭。”老師一來就看到她們三個人在外面叽叽咕咕地說話。

三個小姑娘像三只麻雀一樣,立馬飛進了教室,乖乖地坐在了座位上。

老師一進來就皺眉。

教室空了八個位置,她望了望外面的操場,還沒有來。

都是桃花村那邊的學生。

“傳芳,你們村的李雲她們呢?今天怎麽沒有來?”

傳芳回答道:“我今天是住在唐國興家裏,沒有回村裏,所以不知道。”

傳芳這個時候也才想起來,今天這麽大的雨,從桃花村下來的那條路肯定全是泥巴,平時都是她拉着大家,今天大家下來可千萬別出事。

因為那條路就是她媽媽承諾要修的路,所以無論大家關系好不好,每次下雨的時候,她都會照看大家。

她忐忑了一上午,生怕有人摔了。

中午的時候,李雲來教室了,身上還有泥巴,一進教室,大家都圍了上去。

“他們來不了,大家都摔了。”

泥巴路太滑了,稍不留神就是一個屁股蹲,要麽就摔個狗啃泥巴。

尤其是中間那一段路,下坡,還是莊稼地旁邊,那路的泥巴之多,一腳下去都看不到鞋子。

今天她們幾個就是走到了那裏,走在最後的老幺腳一滑,他摔倒了,往下滑的時候,把前面的幾個人全部打倒了,大家一起摔進了下面的水田裏。

還好下面是個水田,沒有石頭,沒有大問題,但大家全身都濕了,大家又哭着回去換衣服,換衣服的時候,她們才知道老幺胳膊斷了。

“老幺的媽媽下來跟老師請假了,這幾天都不來學校了。”

唐國興她們并沒有聽說這個事情,她們三個人中午躲在學校後面的陰溝邊,在雨聲的掩護下,讨論很重要的事情。

“咱們接下來的工作重點就是花花書包,一會兒咱們畫一下那個書包到底是什麽樣子。”

“然後我們去跟張家的小孫子聊聊天,争取從他那裏弄清楚這個書包的事情。”

三個人确定了工作方向,就回來了。

她們回來的時候,正好就碰到了老幺的媽媽拄着拐杖跟人說話。

“鐘娟那個殺千刀的,要不是她,這條路也應該修好了。怎麽不摔斷她女兒的胳膊!”

“罵她歸罵她,她女兒也怪可憐的,被她爸,她後媽不當人,也算是遭了報應了。”另一個人說道。

“有一句老話叫做父債子償,是一個道理,她媽拿了大家修路的錢跑了,我說都說不得了?要不是她媽,我們這條路也該修好了。”

“當時她媽說得多好聽,說什麽把這個泥路變成石板路,我們背東西方便,孩子們上學方便,我們把錢給了她,結果呢?她跟男人跑了!”

傳芳盯着她們,像一頭被激怒了的小野獸。

“她跟人跑就算了,還要拿走我們的血汗錢!”

“你們的錢不是我媽媽拿走的!”傳芳大聲說道。

“我在張家看到了我媽媽那天拿的那個花花書包。”

“那個花花書包是裝錢的!”

很大的一個秘密,唐國興本來以為這個事情說出來大家會大吃一驚。

實際上,那頭的兩個大人壓根沒有把她這話放在耳朵裏。

她們只是用那種成年人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和每個大人看那種壞孩子的眼神是一樣的。

“胡說八道,我要是張家,我能把你打一頓,張家能知道你媽媽帶了錢,他還能知道你媽媽什麽時候走?然後專門去搶錢?”

傳芳被問住了,她站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個問題。

張家的人很快也聽說了這件事,都很生氣。

“她怎麽能胡說八道,我們家哪裏有花花書包?也沒有搶她媽媽的錢啊!”

老太太嘆了一口氣,說道:“她是小孩子,我去跟她說說。”

下一次,唐國興她們去割牛草,經過她們家的時候,老太太把她們叫住了。

“進來喝點水。”

唐國興她們不敢進去,老奶奶就給她們端了水,說道:“孩子,你過來,我有事要跟你說。”

傳芳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

“你說的事情,我們也聽到了,我相信你不是壞孩子,是真的覺得自己看到了花花書包。”

老人說道:“但我們也要跟你說清楚,我家大兒子這麽久一直沒有放人出來過。”

傳芳想,前幾天就放出來了,而且這個老人就不知道,說不定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的情況。

老人家認真給一個小孩子解釋道:“孩子你這樣想,你媽媽也知道我們家這個人是癫子,她肯定看到了就跑,我們家癫子被關了這麽久,連你們三個小孩子都跑不贏,怎麽會跑得贏你媽媽?”

傳芳不肯開口說話,仿佛一開口就要被逼着承認她弄錯了。

“我們也是真的沒有看到花花書包,如果看到了,肯定要跟你說。”

“我不會看錯。”傳芳依舊固執地說道。

“會不會是這個。”老太太去房間裏拿了一件小孩子的衣服出來:“這件衣服上也有一朵花,也是灰布,你那天也沒有湊近了看,有沒有可能看錯了?”

傳芳看着那朵紅色的花,又不開口說話了。

“孩子,你媽媽跟人跑了是有人親眼看到的,做不得假,如果真是我們殺了人,怎麽可能不被人發現?”

老人突然意識到了三個孩子去魚塘不是為了偷魚,她說道:“我們家魚塘每年要起魚,起魚是放幹水,村裏的人都要來幫忙,如果人在裏面,不可能不被發現。”

“你媽媽是個有思想的人,我看着她長大的,我了解她,她這些年太不容易了,她本來就不喜歡你爸爸,是被逼着嫁給你爸爸的,如果不是真的過不下去了,她肯定也不會跑,你作為女兒,不能寧願她死了,也不肯她跑了……”

她說話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慈祥,沒有罵她,也沒有罵她媽媽,可是她聽着這些話,傳芳只覺得這個房間都像是在擠壓她,她快呼吸不過來了。

可她不能像過去那樣發火打人,因為別人在好好跟她說話。

她心裏生出了負罪感,她開始懷疑,她媽媽也許真的只是跟人跑了,她現在是不是真的在咒她去死?

傳芳腦海裏都是媽媽的樣子,仿佛在問她,是不是寧願她死了,也不願她跟人跑了……

傳芳一下子就跑了。

唐國興趕緊追了出去,山坡上追到了人。

“傳芳,你別着急,我再分析一下。”唐國興雙手撐着膝蓋,氣喘籲籲地說道。

傳芳轉過頭,她的眼裏已經開始有了茫然,唐國興第一次看到她這麽無助。

這是一個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後媽當着全班同學打,她能罵回去,還能去打她的繼兄的小姑娘。

唐國興看着她,莫名地想起了半年前奶奶養過的一只大白貓,那只貓是奶奶養來抓老鼠的,後來又生了一只小貓貓,大貓總是把小貓藏起來,奶奶說不能碰,碰了小貓,大貓會把小貓咬死。

可是有一天大貓在外面死了,她那天到處找小貓都找不到,第二天在後陽溝的水裏找到了,小貓也死了,可能是晚上出去找媽媽,結果掉進水裏,就凍死了。

她哭了好久,奶奶跟她說:“沒有大貓,小貓本來也活不了多久。”

她那個時候特別難過,專門把大貓和小貓埋在一起。

不知道為什麽,貓是貓,人是人,可是此刻傳芳卻讓唐國興有了和當初一樣的難受。

“唐國興……我沒有希望我媽媽死。”

唐國興拉着她在旁邊的枯草堆上坐了下來,她說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跟你保證,我一定會幫你找到你媽媽,我們一起找到活着的媽媽。”

傳芳卻不看唐國興的眼睛,她垂下頭,小聲說道:“我可不可以繼續覺得我媽媽沒有跟人跑,她還活着,但她沒有跟人跑。”也沒有不要她。

媽媽活着也很好,至少比被人殺了好。

“可以。”唐國興說道:“我和你一起這樣覺得。”

傳芳依舊低着頭,她面前的枯草上開始出現大滴大滴的眼淚。

唐國興有些慌了,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說錯了。

傳芳這個時候擡起頭來,不再堅持她媽媽沒有跟人跑了,而是小聲問道:“唐國興,之前我偷梨,害你挨了打,然後我幫你割了一個月的牛草,你就原諒我了。”

她哽咽了一下,看着唐國興,像是一個溺水的孩子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唐國興,如果我把那條路修好了,大家是不是就不會再罵我媽媽了。”

作者有話說:

雙更合一。

希望大家沒有被這四十米的大刀砍到。(這章有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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