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風燭
夜幕悄悄降臨,小村莊的夜晚來得很早,太陽落山後家家戶戶只透出點搖曳不清的油燈光亮,沒過多久,這點燈火也逐漸地熄滅了。
我算着時間,準備等到子時就離開。
子時未至,狗吠聲突然響起,緊接着有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我心裏一驚,趕緊把燭火滅了。
是誰?難道是來找我的人?
我沒有時間考慮這裏面的利害關系,因為一陣急促粗暴的拍門聲從前院傳了進來。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迅速把準備好的行囊藏在案臺下,只留下我平時用的藥箱,接着走到前院打開門。
“格老子的,大晚上哪家的驢沒栓好……”我咧着嘴嚷嚷道。
幾個男人帶着一陣劇烈的血腥味沖了進來,血的腥氣立即充斥了我的鼻腔,我鼻子不由自主地皺起來。
被簇擁着的男人有一條手臂血肉模糊,腹部更是破了一個大口子,甚至能隐隐約約看見那裏面白花花的腸子。他血流個不停,在他移動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條蜿蜒的血跡。
其他人都多多少少受了些傷,但都沒有他傷得這麽嚴重。
我腿一軟,喊道:“我的親娘哎——這是怎個回事啦?各位大爺,這大半夜的……”
一個提着石錘的男人揪着我的領子惡狠狠地看着我,吼道:“給老子治!治不活了老子讓你跟他一塊死!”
他手一甩,我像被馬撞了一樣一下被推出老遠,在地上滾了兩下。
我爬起來,看見門外馬小花在偷偷地探頭看我,我對她做了個鬼臉,讓她趕緊回家。
我關上門,哈着腰把一群人請進屋子裏,看見院子裏剛栽成的木槿花被踩得稀巴爛,心裏對這群蠻子武夫豎了根中指。
那受傷的男子呼吸得很困難,進氣短出氣長,面無人色嘴唇青紫,顯然是流血過多,心血不供難以吊命的了。
我撥開那男子臉上被血打濕的碎發,瞧了瞧他的臉。不知道是不是失血過多的原因,他看上去臉上像傅了一層粉,眉頭緊緊地鎖着,鼻梁高挺,嘴唇很薄,雖然生了一副薄情相,但還算是個很清秀的男子。
我又往下看了看傷口,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創面很大,而且傷口參差不齊,傷處深陷甚至傷及內髒,不像是刀劍武器造成的,反而像是生生用內力轟出來的。能把內力使出這般威力,卻也不是尋常人物能做到的。
我擡起頭,偷偷瞄了幾個兇神惡煞的男人一眼,刺探道:“看他血流的情況,這傷已經幾個時辰了吧?”
幾個男人臉上閃過一陣愠色,我不敢再看他們,趕緊低下頭擺弄男人的傷。
一男人說:“治你的病,別問多餘的。我就問你一句話,你究竟能不能給治好?”
我道:“大爺,小的只是一個鄉下郎中,您說這麽重的傷,我要是有那醫術能給治好了,那早上京城去給官家小姐奶奶們瞧病去了……”
幾個男人都怒了,唰一下提起自己的武器,怒氣洶洶地指着我。
我哭笑不得。
這世道,想活下去真不容易。
我趕緊道:“大爺們先別着急,保住這位爺的命還是有可能的,但這條手臂……”
帶頭的男人道:“管他手臂怎麽着,你趕緊把他給我弄醒了,讓老子問完話,完了你把他胳膊腿兒都卸來喂豬老子都不管。”
我不動聲色地連連稱是,低下頭把受傷的男子身上不斷溢血的傷口縫了起來,給他厚厚地敷上止血膏藥,又喂了他一顆護住心肺的青蓮金露丹。
在木盆裏洗了洗手,水立馬變成了猩紅色的。
我轉過身向幾個男人做了揖,道:“能做的我都做了,接下來就看這位爺的了。”
男人哼一聲,道:“你別耍花樣。他要是死了,你也別想活。”
我連連賠笑,心道我都把青蓮金露丹給他吃了,他就是要死,也是半個月後的事情了。
我默默地退了出去。院子裏還有零零星星幾個人蹲在我的花壇裏大聲說話扯皮,他們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我畢竟也是曾經練過武的人,能清楚地聽見他們的談話聲。
一人道:“他就是‘影公子’風燭?”
另一人道:“影公子出手如影殺人無痕,輕功了得,當年一手無影刀把東隅四聖打得出逃西域,此生再無臉踏入中原一步。咱們這回把他逮住了,可真是立了大功,咱們海沙派的名字用不着幾天就在江湖上家喻戶曉了!”
又一人問道:“咱們也折損了八個兄弟才把他抓着,要是什麽也問不出來,那可……”
剛才那人說:“你懂什麽,咱們殺了流月宮左護法風燭,這是一箭雙雕啊,不僅重創了流月宮,而且更重要的,你們都知道,流月宮血洗溫山劍派,引得江湖上人人口誅筆伐,恨不得一舉掃平流月宮,把流蘇碎屍萬段而後快。這個時候咱們海沙派對流月宮動刀,說明咱們海沙派義薄雲天,記恨如仇,以後江湖上還有誰敢看不起我們海沙派?兄弟們,咱們海沙派,要出人頭地了!”
幾個人哄鬧着叫道:“說得好啊!咱們海沙派要出人頭地喽!”
我耳中嗡地一響,身體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
我聽不見他們還說了什麽,腦袋裏只有“流月宮血洗溫山劍派”這一句話在無限次地重複。
流月宮血洗溫山劍派?
溫山劍派,發生什麽事了?
我師父,師娘,二愣子,三小虎,君四妹,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血洗……是什麽意思?
我不顧暴露身份的危險,跌跌撞撞地沖上去,感覺呼吸都不順暢了。
我撲到說話人的面前,擡起頭看見他們驚訝的眼神。
他們有些警惕地看着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兇巴巴地問:“幹什麽?”
我知道我的樣子一定很無措,我整了整衣裳,努力平靜地道:“各位大俠,小的剛才不小心聽見什麽‘影公子’,什麽‘流月宮’的,敢問各位大俠,小的這是在為誰辦事?”
幾個男人看了我許久,一人答:“我們不是流月宮的。”
我擠出一個笑,道:“那便好!流月宮是惡盈滿貫的邪教,小的雖然只是一介鄉下郎中,但也不是沒有原則的。流月宮的惡事小的聽說過,要是讓小的伺候流月宮的人,小的就是死了也是絕對不幹的!”
男人道:“你一個鄉下郎中,還知道江湖上的事?”
我道:“小的是醫病的,誰不生個病啊?就是皇帝老兒也得看病。來我這兒看病的人多了,時不時也有像大俠這樣的武林中人,小的也就知道一點。”
男人朗聲笑起來,道:“看不出來你還挺有眼力見!好,好,我告訴你吧,裏面那個快死了的人,就是流月宮的左護法風燭!”
我假裝詫異地“啊”了一聲,男人果然露出一副自滿的模樣,繼續道:“他號稱武林第一暗刀影公子,哼,遇上了我們海沙派,也就是……嘿嘿!”
我道:“各位大俠武功高強英勇神武,他不過是空負虛名,也沒什麽了不起!”
男人表情更愉悅了些,他道:“流月宮惡事做盡,這就是報應!先是他,然後是右護法逍遙劍南陌,把流月宮的爪牙一個一個拔掉,最後就是流月宮宮主……流蘇!”
他說到“流蘇”二字時,其餘幾個人似乎不約而同地抖了一下。
我道:“但我聽說流月宮近來消聲匿息,在江湖上許久都沒有聽說過他們的行蹤了,還有人說流月宮宮主流蘇到西域去了。這影公子風燭,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兒呢?”
那男人道:“這你的消息就不夠靈通了吧!你還不知道,流蘇哪裏是去什麽西域了,他偷偷地練成了閉月心經,兩天前率領左右護法和座前四使攻上溫山,把溫山劍派屠了門!江湖上都傳開了,流月宮的人從溫山上下來就經過了這裏。這不,這幾天江湖上的朋友都在往這邊兒走呢,我們海沙派運氣好,還真就撞上了風燭!”
他見我沒說話,又接着說:“我告訴你兄弟,流月宮真真是可惡至極!你沒看見,那場面太慘了,那血啊,把沿着溫山的石階往下流,流了好幾百階!武當山長髯道人接到消息後馬上趕去救人,但是只短短半天,溫山劍派已經一人不留,全被殺光了!溫山劍派掌門溫殊山屍首分家,小千金還在襁褓裏就斷了氣,就連食膳房的小姑娘都沒有放過……哎——兄弟,你怎麽了?”
我腿一軟,跌在地上。
胸腔裏激蕩着冰冷的絕望和無法抑制的憤怒。
手指抓着地上的沙石,抓得手指蹭破流血,卻不感覺疼。
流月宮攻上溫山,把溫山劍派滅門了。
流月宮殺了我的師父,我的師娘,殺了我三個師弟師妹,還有那麽多同門弟子!他們有什麽錯?
我的師父,他義薄雲天,主持公道,在武林上有很高的聲譽,被人尊稱為“義劍上人”,他是一個潛心于劍術,正氣浩然的君子,他有什麽錯?
師父的小女兒靜兒,她才一歲!
流月宮心狠手辣,竟把他們都殺了!
我感到一陣一陣的寒冷。四肢冰冷到沒有知覺。
不,不可能。師父是武林數一數二的劍士,怎麽可能毫無反抗之力?
但對方是那個讓江湖聞風喪膽的流月宮,他們是出了名的卑鄙無恥之徒。他們定是暗算了我師父,用了卑鄙龌龊的手段,殺害了我的師父!
冷風襲來,我打了個激靈,發現全身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兄弟,你怎麽了?”那男人奇怪地看我,伸手把我拉扯了起來。
我難看地笑,道:“哎喲您看我,聽見這麽可怕的事,吓得腿都站不穩了,真是讓各位大俠看笑話了。”
幾個男人笑起來,我恍恍惚惚地告了辭,慌張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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