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美人(二)

緊接着,我的頭磕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磕得我頭暈目眩,然後身體就被冰涼的井水包圍了。

我驚慌起來,伸手胡亂地撲騰着井水,但身體卻沉越深。

手碰到一個圓滾滾的東西,睜開眼一看,居然是一個大西瓜,已經被撞得裂成了兩瓣。

我樂了,道:“瓜兄,這不能怪我,只能怪你的腦瓜子沒有我的硬。”

我抱着西瓜,一只手扒着井壁,勉強能維持身體不往下沉。我擡起頭,看見一方天空被遮住了,一個人沿着井壁滑下來,迅速地朝我砸來。

我瞪大眼,卻沒法躲避。

緊接着,我又被壓回了水中。

冰冷的水湧進我的口腔鼻腔,我慌張地撲騰起來。

一陣溫暖貼了上來,有一雙手臂禁锢在我身側,我被抱了起來。

我劇烈地咳嗽,頭發濕了水,軟塌塌地貼在我臉上,讓我怨恨的眼神變得沒那麽有殺傷力了。

抱着我的男子輕輕地笑着,眼中倒映着井水的反光,顯得亮晶晶的。

我罵道:“差點要了我的命!”

他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抓着井壁的石塊,我為了不再一次掉進水裏,只好牢牢地貼在他身上。

他的身體很纖細,卻不是病态的瘦,而是讓人覺得好看的那種。

我的臉靠他很近,我能看見他脖頸上的筋絡。

我心想:被踹了三次,美人在懷一次,賺翻了。

外面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還有人在叫:“屋子裏找過沒有?明明看見有人進來了的!”

一人答道:“沒有人!都找過了。”

腳步聲靜了一陣,朝水井走來。

我慌了一下,擡頭看大美人的臉。

大美人眼中清亮,表情淡然地看着井口,突然說:“閉氣。”

“啊?”我還沒回過神,突然頭上受力,就這麽被按進了水裏。

眼前白色晃了一下,大美人一下子脫掉了月白色的面服,遮在我們兩人頭頂。

我明白過來。這樣從井口往下看,就只能看見白晃晃的水面,不會發現水裏的人影了。

大美人的頭發飄散在水中,發絲簇擁着他,他的眼睛似乎閃着微藍的光。

他現在這個樣子,看上去真不像一個人類。

頭頂上的聲音又響了一會兒,在我感覺胸膛要炸掉的時候,大美人拉着我探出了水面。

我擡頭看了看高高的井口,問大美人道:“你會攀岩走壁嗎?”

大美人看了我一會,說:“不會。”

我說:“哦。那也沒事,可能過個幾天,這家人什麽時候想起來吃西瓜了,就把咱們救上去了。”

大美人牽了牽嘴角,似乎在笑。

濕漉漉的發絲貼在他臉頰上,有種落魄佳人的感覺。

我說:“大美人。”

他皺了皺眉,斜睨着我。

我說:“你真好看,讓我親一口好不好?”

他的表情刷一下冷了下來,寒冰一樣的眼睛盯着我。

我的怪笑僵在臉上。

剛才究竟是誰期期艾艾地喊我主子的?

真所謂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啊。

我摸摸頭,說:“開個玩笑嘛,誰知道我們還要在這鬼地方呆多久。要不咱們吃西瓜聊天吧。”

我說:“大美人,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兒啊?”

大美人不說話。

我說:“大美人,你娶妻了嗎?”

大美人不說話。

我說:“大美人,你餓了嗎?”

大美人還是不說話。

我抱着一瓣西瓜,在井壁上磕了幾下,磕出裂縫來,又用手掰下一塊遞給他。

我說:“不吃東西晚上就該冷了。”

一方井口越來越暗,最後橙黃的日光完全撤離,一縷明亮的星光從上發投射下來,在井底透出一抹幽亮。

井水冰冷透骨,四肢的知覺逐漸麻木,我想開口,說話聲音都顫抖了。

“大美人……你冷嗎?”

大美人安安靜靜地靠着井壁,眼中倒映着水光。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臉色煞白如紙。

我突然想起來他似乎有傷在身。

我探出手去,抓住他的手。

他身體震了一下,但沒有抽開手。

我抓着他的手,手指按在他的手腕上。

他的脈象懸虛,短促無力,若吊球而不落,時有突石,回旋不盡。這脈象說明他身體虛弱,筋脈未通,應是沒有學過武的人。

我松了一口氣。

這輩子,我最不想搭上關系的就是武林,就是江湖。

我說:“你中毒了。”

大美人眯眼看我,眼中水光澈冽。

他終于開口了,“你會治麽?”

我說:“你太擡舉我了。凡是學過聽脈的人都知道,你的脈象阻塞,是中毒之象,但是什麽毒、怎麽解,我一概不知。”

他又不說話了,閉着眼睛像是在養神。

我感覺冷得厲害,這井水就像會吸熱的生命體一樣,把我體內的熱量一點一點地往外吸。我若是還有一些內力,那還能靠內力來取暖,但現在我什麽也沒有,我有的只是大半個西瓜和眼前這個能看不能吃的大美人。

我急需熱源,否則我可能就要凍死在這裏了。

我往大美人身上靠了靠,大美人沒有反應。我又靠了靠,大美人睜開眼睛,眼底閃過幽藍的光。

我豁出去了,想着反正他不會武功殺不死我,心一橫扒在了大美人身上。

我說:“別生氣,聽郎中的話,這樣能取暖。”

他沒反駁,也沒推開我。

他的身子暖暖的,似乎比尋常人的身體更加溫暖一些。這很不正常,若是放在平時我一定會起疑的,但那時的我太冷太累了,只覺得抱着他非常舒服。我就這麽緊緊地抱着他,聞着他頸間的氣息,沒過多久,竟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我醒來的時候,躺在一張草床上。

我擡起身,發現這根本不能叫草床,充其量就是個草堆兒。旁邊還躺着一頭睡姿銷魂的母豬。

我看着那母豬,母豬朝我抛了個媚眼。

我左右張望了幾眼,發現不遠處就是那個差點把我凍死的水井。就在我睡着的時候,居然有人把我們救上來了。

我憤憤然抓起一把稻草,裹着豬糞跑到井邊,撲通撲通把豬糞倒進井裏。

一回頭,呼吸又是一窒。

大美人突然出現在我身後,頭發被随意地梳起來,用藍色緞帶束起,幾縷沒有梳進去的頭發搭在肩上,陽光下的側臉明媚極了。

我摸着心髒想,大美人,你這玩的是心跳啊。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靴子濕噠噠地還沒幹,髒兮兮的布衣和頭發粘了稻草,還散發着一股豬糞味。

這就是鮮花和牛糞的區別啊。

可憐鮮花還被牛糞趴了一個晚上。

我說:“公子不必多禮,我這是舉手之勞,送人玫瑰手留餘香。公子請回吧。”

說完,我又端詳了他一陣,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轉身走。畢竟這也是我活了這麽多年來,遇見的最好看的美人了。

可惜這美人中了毒,而且還是西域的蟲毒。要解這種毒,雖說不是不可能,但在師公的毒術手劄記載中,這麽多年來只有一人成功地解了毒。

這麽美的人,就要死了。

但這些與我無關。

我埋頭往家裏走,卻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跟了過來。

我沒有回頭,加快了腳步。腳步聲也跟着加快了。

我猛然停住,轉身道:“大美人,你又想怎麽樣?”

大美人悠然地站在我身後,明明身穿和昨天一樣的衣服,卻幹淨得像新的一樣,衣擺輕垂,發稍飄飄。

他說:“你替我解毒。”

我說:“我跟你說過了,我不知道你中了什麽毒。”

他眯眯眼,說:“你知道。”

我心下一虛,面子上卻更理直氣壯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得去找神醫知道不?那什麽,隔壁村兒那個杜仙師就號稱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你去他那兒說不定就能治……”

他拿出一本書扔給我,我拿起來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毒術手劄”四個字,下面題着“雙面老怪”四個蟲爬的字。這不是我師公給我的抄錄本嗎?

我突然想起來,昨天把它當肉包子扔出去打狗了。

那群蠻漢子居然沒有把它帶走,真是眼眶裏面長石子兒。這手劄雖然不像閉月寶典這麽轟動武林,但至少在毒君子眼裏也是一枚瑰寶,要是拿出來賣說不定真能賣出五百兩呢。

我拍了拍書上塵,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

大美人笑眯眯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形。他說:“主子……”

我惡寒了一下,說:“停!別想着以色媚主!這招對我沒用!”

大美人又朝前走了幾步,我趕緊後撤。

他朝我懇切地看了一會,好看的眸子裏幽幽地泛着光。

我趕緊收回目光,轉身拔腿就跑。

腳步聲沒有跟來,我回頭瞄了一眼,看見大美人細長的身子定定地站在原地。

一路小跑回我的小園子裏,隔壁馬小花探出頭來喊:“暮哥哥,你家桂花兒開了,花花能摘點回來讓娘做桂花糕嗎?”

我笑着回道:“待會暮哥給你送過去。”

我跑回屋子裏,從擺着泥如來的案臺下拉出來一個木匣子,把裏面的小瓶小罐都翻出來,找來一只木盆,把瓶子裏的藥一瓶一瓶地都倒進裏面。

一陣花香混雜着藥味彌漫在屋子裏。

我看着盆子裏液體越來越渾濁,從無色變成淺紅,再緩緩變成血色的暗紅,心裏就跟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懷胎十月的孩子流産一樣難受。

這些藥都是我照着師公送給我的兩本書制成的,有的是三步奪命的致命劇毒,有的卻是吊命還魂的靈藥仙丹,師公的方子配出來的藥觀之無色、品之無味,能辨別它們的就是煉藥人刻意添進去的一種花香,但由于每個藥師在藥裏添入的花不同,不同人配出來的藥味也就不同。

也就是說,除了煉藥的藥師以外,別人是無法辨別出這究竟是毒,還是藥。

我又往盆裏灑了些藥粉,暗紅的液體發出嘶嘶地冒起紅色的泡泡,只一會兒就揮發不見了。

我以為我會在這個小村子裏住很長的時間,院子裏的茶花一年比一年旺,門口栽的石榴也開花了,隔壁馬叔做的飯越來越對我胃口。這是個适合過日子的地方。

但是我不能冒險。《毒術手劄》暴露了,也許很快就會有人發現我的身份。我必須在有人找上門來之前逃得遠遠的。

我把沒有毀掉的幾個小瓷瓶裝進随身帶的藥箱,用布裹上,又到院子裏折了幾枝桂花給馬小花送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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