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美人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晚上。

滿眼的鮮紅,滿目的火焰。

火焰如花,瞬間吞噬一切。碉樓畫棟,奇木異林,只一瞬就被燃燒殆盡。

我的手上流着鮮血,那是慕容府上十四個人的血。

這夜,明星清澈,月華如練,閃爍的星河橫在頭頂,蜿蜒流淌向無盡的東方。

我對顫抖着跪在身邊的孩子說:“你害怕嗎?”

孩子面無血色,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裏面水光湧動,但他卻仍是沒哭。

他看着我的眼神讓我心驚。那裏面有的不僅是憎惡,還有隐忍。

他不回答我的話,我又仰頭看了一會星星。

不知為何,想要讓這孩子活下去的念頭出現在我腦中。

為什麽呢?

或許,多少年後他也會像我一樣,複仇的沖動占據一切,支撐着他活過十年。但當一切都結束後,卻看着沖天的火光和漫天的繁星,感覺到無所适從了。預想過無數次複仇後的快感沒有出現,有的只是無力和茫然。

繁星已經不像孩童時候那般明亮了。

我拍了拍衣擺上的灰站起來轉身就走,不再看那孩子一眼。

他稚嫩的聲音說:“殺了我,否則你會後悔的。”

我有些同情起這個孩子來。

我蹲下來,摸上他的臉。他的臉繃得很緊,被我碰到的一瞬間神情明顯變了變。

我說:“好好活,我等你來殺我。我叫俞森。”

事實證明,我說這話的時候,一定是腦袋進水了。

鼻涕泡啪地一聲破了,我晃了晃昏昏沉沉的頭,惺忪睡眼前逐漸顯出一個人影來。

面前的人杏臉桃腮,下面一雙媚人的丹鳳迷離眼,美目流轉顧盼,一對細細的柳眉微蹙。

下定論:美人,美麗俏佳人。

美人兒看了我一會,薄唇輕啓,氣若幽蘭。

“庸醫,你摸了半天,究竟摸出什麽來了?”

我往下看了看,只見美人兒半挽錦袖,露出一白嫩勝雪的肌膚,削蔥纖指輕輕地搭在軟枕上。我髒兮兮的手就這麽搭在那無瑕的手腕上,很有一種白豆腐拌着臭豆腐的即視感。

我又裝模作樣地在白胳膊上蹭了一會,惹得美人對我怒目圓瞪,好一會才戀戀不舍地放下手。

我道:“這脈象往來流利,如盤走珠,應指圓滑,時而突跳如豆,厥厥動搖。依我所見……”我話說了一半,故作玄虛地摸摸腦門,另一只手裝模作樣地在案幾上畫圈圈。

那美人兒急了,一雙美目瞪得大大的,後邊一幹姑娘相公都瞪着我看,老鸨哼一聲,從花裏胡哨的繡包裏掏出兩枚銅錢,扔到案幾上。

“別賣關子,有話趕緊說!”老鸨說道。

我樂滋滋地收了銅錢,笑道:“恭喜啊恭喜,這是喜脈!”

一幹姑娘相公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美人兒聞言色變,俏臉上一會白一會綠,好看極了。

老鸨的身子顫巍巍地晃了晃,對我伸出一根抖個不停的手指,“庸醫……你個庸醫!”

我輕描淡寫地一笑,“怎麽?”

那美人臉色終于不變了,黑着臉幽幽道:“我是男的。”

我對他拱拱手,道:“恭喜公子。”

美人臉色更陰了,像看怪物一樣看着我,“我是男的,哪來的喜脈?”

我道:“公子最近是否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他答:“是。”

我又道:“公子是否最近時常莫名心焦,時而狂喜時而郁悴,聞音律而傷懷,睹花謝而情愁,悴悴然不知何往,度日難耐?”

他詫異地看我,道:“正是!這是什麽病?”

我朝他眨眨眼,道:“此疾與公子發上的玉簪子有關。”

他錯愕了一瞬,臉上紅了些。

我伸手取毛筆在宣紙上寫了幾個字,把紙折起來遞到那公子手中,笑道:“別擔心,這是喜脈,大喜之脈。你拿着這方子,看過便知。”

公子展開單子看了幾眼,柳眉豎了起來,朝我甩了個冷眼,道:“假藥庸醫,胡言亂語,亂棒趕出去。”

老鸨也對我瞪圓了眼,中氣十足怒道:“亂棒趕走!”

幾個彪形大漢從門外進來,我趕緊把東西統統塞進藥箱裏,用布一把捆上抱在懷裏往外走,一邊對大漢賠笑臉道:“兄弟,好說好說,別着急,我這就走,我自己能走,哎——別送啦!”

一名大漢一擡腳,把我踢出了懷春樓的門,我沿着樓梯滾了好幾階,感覺渾身骨頭架子都要散了。

一擡頭,看見藥箱就躺在不遠處,已經被摔開了,裏面銀針藥丸子撒了一地,一枚小瓷瓶還骨碌碌地朝不遠處的人群滾去。

我趕緊爬起來,連衣衫都來不及整,追着小瓷瓶跑,瓷瓶滾進人群,撞在一人的腳邊停了下來。

好幾個樣貌粗犷的男人站成了一圈,腰間別着大刀短劍,看樣子都像是江湖上走路的爺,這些人都是我現在惹不起的。

我趴在外面,看他們沒有一點要走人的意思,于是悄聲悄息伸出手去夠瓷瓶兒。

我居然忘了我自從武功被廢後身體就徹底壞了,一點體力也沒有。這下撐着地的手一軟,我身子一歪,就這麽靠在了一位爺的腿上。

我趕緊擡起頭,看見一群兇神惡煞的大老爺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眨巴眨巴眼睛,咧嘴笑了一下,又眨巴眨巴眼睛。

我道:“各位爺,我是路過的,不打擾各位爺了,我這就走……”

伸手撈起瓷瓶悄悄揣進兜裏,我低着頭想要化作一片雲彩輕輕地離開這是非之地。

“等等。”一個好聽的聲音輕輕地響起。

聲音很輕,卻像一絲清風吹進悶熱的房子裏,讓人無法忽視。

這些年來我閱花無數,練就了一番只需聽見聲音,就能夠判斷那人相貌如何的功夫。此時我只聽見這兩個字,就知道說話的人一定是個美人。

然而美人雖好,卻還是性命重要。

我頭也不回,權當聽不見,低着頭匆匆而走。

“慢着。”一個粗犷的聲音叫道。

我不用回頭,就知道他一定是個蠻壯漢子。然而這次我不得不回頭。

我潇灑回頭,甩過去一個人畜無害的笑臉,“各位老爺,還有什麽事?”

一個大漢走過來,兩根手指頭捏着我的後領子,我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被人像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

我幹叫:“爺,爺,我就是個賣藥的郎中,我什麽也沒幹吶——我什麽也麽聽到,您行行好,我上有八十歲老人下有嗷嗷待哺幼畜,您就把我當個屁放了吧——”

那漢子把我往地上一扔,我哎喲一下摔在地上,還翻了兩個跟鬥,手裏這麽随便一推,卻碰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擡起頭來一看,我呼吸差點沒停掉。

美人。

前面加一個定語,大美人。

前面再加一個定語,超級無敵大美人。

前面再加一個定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超級無敵大美人。

超級無敵大美人用他含着無窮水色的眸子望着我,他芙蓉般的臉頰上破了個口子,血跡已經凝固了,鮮紅的血跡襯得他如凝脂的雪膚更加白皙,黑緞般的烏發散亂開來,有幾縷輕輕地垂在他肩上,有種脫俗的驚豔。

和他一比起來,剛才那個相公簡直就是路邊的屎殼郎。

啧啧,真是人比人比死人吶。

他看了我一會,突然嘴角一彎,眼裏露出些笑意來。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我身後。

我眼睛都直了,盯着他放不開眼睛。

他又指了指我身後。

我終于意識到問題所在,剛想回頭,背上卻重重地挨了一腳。

大漢又把我拎起來,吹着胡子問我:“你是不是認識他?”

他身上散發出來濃濃的羊騷味,讓我泛起一股嘔意。

我說:“大爺,您太擡舉我了,我就是一賣藥的,怎麽會認識這位公子這般貌美如仙的人呢?”

那個好聽的聲音又響起來:“他是我主子。”

我愣了。

我扭過頭看他,看到大美人一臉淡然的模樣。

大漢看我的眼神更兇狠了。

我對這種轉變表示深切的理解。那眼神就是一桌精美佳肴被蟑螂爬過時看那蟑螂的眼神。

我趕緊辯解:“大爺,大爺,諸位大爺,請聽我一言,我真的不認識他,諸位大爺一定要明察啊!”

“主子……”

那好聽的聲音又在喊。

我怒道:“我不是你主子,你別誣陷我!”

那男子看了我一會,低下頭去小聲啜泣,“主子,你不要我了,你要賣了我了麽?”

那一群大漢看我的眼神好像想把我剝了喂狗吃。

我扭着頭看半坐在地上的大美人,他穿着月白色的錦袍,腰間紮着一條湛藍色鑲金流雲腰帶,裙裾下擺繡着銀線祥雲滾邊。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分明是哪家走丢了的貴公子,怎麽可能是我這種布衣短打之輩的池中之物?

這群大漢,兩個眼眶裏長着的都是石子兒嗎?

那群大漢裏有個人道:“現在我們堂主的衣裳被你的小倌弄髒了,你說怎麽辦?”

幾名大漢往邊上撤了撤,簇擁出一個身穿錦服華衫的半老頭子。那老頭一揮衣擺,指了指胸前一灘菜湯。

堂主老頭子道:“郎中,你是個知識人,俺也不跟你說瞎話,你瞅瞅,俺這衣裳滿是菜湯子味兒,還怎麽穿吶?”

我說:“對對,堂主老爺英氣神武,怎麽能穿被菜湯弄髒了的衣裳呢?”

堂主老頭子聽着很中用,點點頭說:“那你說,于情于理,你是不是該賠我一件?”

我賠笑道:“那潑您湯的人當然得賠您,我嘛……”

堂主老頭子對邊上一漢子說:“你告訴他,這衣裳多少錢。”

邊上那漢子茫然地眨巴了幾下眼睛,小聲問:“多少錢啊?”

“蠢貨!”堂主老頭子罵了一聲,伸出五根手指頭。

那漢子走出來,挺着胸膛高聲道:“你得賠咱們堂主五十兩銀子!”

堂主老頭子又罵:“混腦子!五百兩!”

我幸好是給人拎在半空,要不現在準打一趔趄。

我看着那美人,說:“破財消災,公子你要是有五百兩,就拿出來息事寧人吧。”

那美人看看我,輕輕一笑,道:“我是主子的人,主子怎麽反而找我要錢了?”

我簡直要岔氣了。

衆漢子幾十雙眼睛都朝我看。

我吞了口唾沫,幹巴巴地笑了笑,朝我的藥箱子指了指,道:“把我那箱子拿過來。”

漢子們驚愕地看着我,一人跑過去拎來我的藥箱,懷疑地瞅了半天,像是在掂量裏面有沒有那麽多錢。

我在裏面掏了半天,找出來一個錢袋子,拉開口子倒出來十三枚銅錢,捧着遞到堂主老頭子面前,道:“堂主老爺,我這一身就這麽點,這還是要給我家娃兒買布的錢,不夠您買身新衣服,但是找村頭劉姐洗衣服的錢是夠了。”

堂主老頭子看了我半天,接着露出一抹奇怪的笑,他說:“你在逗我。”

堂主老頭子一擡腳把我踢翻,銅錢滾了一地。堂主老頭子揮一揮手,幾個大漢洶洶而上,把大美人從地上拉了起來。

美人身上似乎有傷,被他們粗暴地一拽,臉上一下就白了。

堂主老頭子說:“郎中,你是個知識人。天有天道國有國法,弄髒了別人的衣裳就要賠錢,沒有錢就抵押貨物來賠,這道理你總懂得吧?”

堂主老頭子笑得很得意,他手下一幹大漢笑得不懷好意。

大美人的眼神有些驚懼,他懇切地看向我,眼中水光流動,輕輕地咬着下唇,雙唇毫無血色。

我心下了然。

他們早就看上了大美人的美貌,只是想個法子要把他訛走。

攔路綠林,趁火打劫。這種事屢見不鮮。

若是以前的我,可能會如師父所教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如今的我,只是一介凡子草夫。或許連一個凡人也比不上。

我只想平平淡淡地活着,如草芥一般地活着即可。

我幹笑,道:“堂主老爺,我懂得的。”

堂主老頭子笑了幾聲,揮揮手準備帶人離開。

我喊道:“堂主老爺請留步,我還沒說完話。”

一行人停了下來,大美人扭過頭來看我。

我說:“我還有一件傳家寶,或許能值五百兩。”

旁觀的人越來越多,堂主老頭子就算想硬把人帶走也是不行的了,只能耐住性子停下來看。

“什麽東西?”堂主老頭問。

我說:“‘武學至尊,流英指路。誅心閉月,舍我其誰。’這句話,堂主老爺總是聽過的吧?”

漢子們全都變了臉色,堂主老頭子的心思從大美人身上抽開,看着我的眼神變得猙獰起來。

他一步步向我緩慢走來,手輕輕地握住背上的雙頭斧。

“流英劍?”

我瑤瑤頭,“另一件。”

他顯得更驚訝了,眯着眼看我,“《閉月寶典》!閉月寶典怎會在你手上?”

我道:“怎麽會在我手上?那你就得問這寶典的主人了。”

堂主老頭子臉色驟變,他喝道:“不可能!這世上練成閉月寶典的只有一個人!他……絕不可能,不可能!”

我笑道:“流月宮宮主流蘇,你可想知道他給我什麽了?”

堂主老頭子瞪大了眼睛。

我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本線釘書,朝身後用力扔出去。一幹漢子臉色忽變,高喝一聲拔腿朝那書沖去。我一甩衣袖,扔出握在手裏的兩枚硝粉丸,丸子砸在地上,頓時放出橙紅色的粉霧,一瞬間包裹了所有人。

嘶喊聲和怒罵聲響起來。

“啊——眼睛!我的眼睛!”

“狗崽子!抓住那狗崽子!”

我用袖子捂住口鼻,辨清了方向沖上去,找到了那月白色的身影,抓住他的手就往外跑。

我低聲喊道:“捂住臉,跟緊我!”

我回過頭,看見他眼中水亮的笑意。

心裏竟然砰然一跳。

我苦笑不已。

俞森啊俞森,你這好色的脾性,總會害死你。

跑出迷霧,我拉着他跑進小巷裏,後頭的叫罵聲緊追不舍,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的體力卻不夠了。

大美人捏了捏我的手,突然拉着我轉了個彎,縮進一條小道裏,裏面是一戶人家。

我低聲說:“這邊是死路!”

大美人笑了笑,拉着我沖進人家,直直地朝人家的水井跑去。

我心下大驚,連忙後退。

大美人看着嬌弱,但力氣卻出乎意料地大。他這麽猛地一拽,我就被他拉到了井邊。

我冷汗都下來了,我假裝鎮定地笑道:“大美人,你在開玩笑。”

大美人笑笑,柔順的長睫毛在他眼睑下灑下一片月形的陰影。

他說:“嗯,開玩笑的。”

說完,他一擡腳把我踹了下去。

在長長的水井中墜落的時候,我心裏轉過一個念頭:今天摸了兩個美人的手,卻被踹了三腳,簡直虧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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