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林暮

次日大清早,我從案臺下拉出我的行囊,披上一套鬥篷,準備出發。

左看看右看看,馬小花在屋子裏讀《三字經》的聲音很清脆,路上除了兩條無所事事的流浪狗以外沒有別人。

我出門,邁出腿準備奪路而逃。

“郎中。”突然有個人喊道。

我心裏一驚,一扭頭看見我身邊蹲着個人。

他就蹲在我門前的陰影裏,我剛才淨顧着看路上了,居然沒有發現他。

我眯着眼辨認那人的樣子。緊接着,我又是一驚。

居然是那天的大美人!

我眨巴眨巴眼看他,他仰起臉對我輕輕一笑。

我承認我沒法抵禦他的桃花眼攻擊。

我喪氣地捂臉,道:“大美人,你怎麽找來的?”

他說:“我問人哪裏可以找到郎中,他們問我‘那個好男色的郎中?’我說是,他們就叫我來這裏。”

我更加喪氣了,我說:“你找我也沒用,我不會幫你治的。”

他說:“為什麽?”

我說:“我要走了,我有急事。”

他說:“我可以跟你一起走。”

我不敢置信地看他,說:“你瘋了嗎?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我說不定會把你賣了!”

他看了我一會,輕笑,“你不會的,你好男色。你舍不得賣我。”

我一個趔趄。

我扶正了身體,說:“大美人,我是好男色,但我更喜歡錢。為了錢別說讓我賣了你,讓我剁了你都行。”

他笑道:“你不會的。我有錢。”

這美人還真是足夠自信啊。

我看了他半天,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我加重了語氣,道:“別跟着我!我是危險分子,聽明白沒有!”

“我也是危險分子。”

我盯着他,“你沒我危險。”

他說:“哦?那你是誰?”

我挑挑眉,故作神秘地說:“我是殺人如麻飲血啖肉的流月宮宮主流蘇!”

他愣了一下,接着垂下眼睑笑了。

我哼一聲,說:“怕了吧?怕就趕緊回家洗洗睡,本宮主還有要事要辦,不跟你這種喽啰瞎廢話。”

我把行囊往上托了托,拍拍屁股走人,大美人果然還是跟了上來。

他毫不費力地趕上了我的步伐,步履輕盈。

他說:“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誰?”

我說:“不想。不過如果你非要告訴我,本宮主也就勉強不嫌棄地聽一聽。”

他說:“我是殺人如麻飲血啖肉的流月宮宮主流蘇。”

我看向他。

他的表情淡淡的,眼中有細小的星光閃爍。

我啐了一口,道:“神經病,幹什麽學我說話?我先說我是流蘇的。”

他不說話了,跟在我身邊悠悠閑閑地走着。

我走了一段,發現他果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于是嘆口氣,說:“大美人,我不吓唬你了,我是認真的,你別再跟着我了,我治不好你的毒。”

他沒反應,只是淡淡地看着我,道:“你叫什麽?”

我說:“流蘇。”

他又笑了。

我心情也變得好了一些。這幾天淨遇到些不痛快的事,先是在井裏面泡了一個晚上,然後半夜被土匪闖進家裏逼我救人,接着就聽說我的師門被屠了。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愛笑的美人總是能讓人心情愉快。

我說:“你傻麽?我說你沒救了,死定了,你還笑個鴿子呢?”

他說:“你不是流蘇。”

我說:“你怎麽知道?”

他說:“我就是知道。”

我說:“那我是誰?”

他說:“你是林暮。”

我瞪大了眼睛。

我叫道:“你怎麽知道我叫林暮?”

他笑笑,指了指我背上背的藥箱。藥箱上卷着一幅五文錢訂做的錦旗——“靈丹妙藥,找林暮要”。

我笑起來,道:“你都知道我叫什麽了,那你叫什麽?”

他說:“流蘇。”

我伸手比了個“停”的手勢,說:“別再提這人了,提起就煩心。這樣吧,你不想告訴我你是誰,那我就叫你……美美。”

大美人表情僵了一下,我笑了起來。

我拍拍他的肩,道:“美美,回家去吧,讓你爹給你找個好大夫,說不定還能延命幾個月。你跟着我,說不準過幾天就沒氣了。”

美人幽幽地看着我,看了好半天,才說:“無妨。你要是不替我解毒,我就把你放走風燭的事情傳出去。”

我噎住了,沒想到他看上去人畜無害,居然會用這般陰損的招數。

我瞄他幾眼,看見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梗着着脖子,說:“我先說清楚,我放走他可不是因為我跟流月宮有什麽瓜葛,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流月宮那夥人,要是讓我看見流蘇那混帳,我非要跟他死磕不可!”

他深深的眸子看了我一會,接着笑了一下,不說話了。

我想了想,說:“美美,你跟着我,就得聽我的話。”

他看看我,眼睛裏含着微微的笑意,“我聽你的。”

我不自覺地樂了,把背上的行囊挂在他脖子上,自己只背着我的寶貝藥箱。

我說:“第一,得幫我拎東西。”

他點點頭,把行囊背在了背上。

“第二,”我痞子一樣地捏了捏他的臉,“要叫我主子。”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輕輕地喊:“主子。”

我樂了,郁悶的事情暫時被放在了腦後,我大笑起來,又在他臉上捏了一下。他的臉嫩嫩的,像水泡着的白豆腐。

大美人美美就這麽黏上了我,或者說是黏上了我的《毒術手劄》。有時候我會想直接把《毒術手劄》送給他,讓他自己去倒騰,但每一次我想說這句話的時候,看到他安靜的笑臉,我又會開始害怕之後不得不自己走的路。

大美人看上去很嬌氣,但體力卻比我還好。他背着我的行囊,一路走得輕輕松松,從來沒喊過要休息,通常都是我走得腿軟背痛,才招呼他休息。

他乖巧極了,安靜地聽着我的話,我走西他從不走東,我上山他從不下海。這樣走了好幾天,我們一直從贛西一帶走到了蜀地,他竟一次也沒問過我要去哪裏。

他體內的毒一天比一天嚴重,他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睡得越來越不安穩。我終于感覺有些有愧于心了。

在蜀中找了一家客店住下,我把他叫到我房裏來。

我說:“美美,把衣服脫了。”

他一愣,有些詫異地看我。過了一會他垂下眼睑,默默地開始解他的衣帶。

他的睫毛很長,輕輕地顫動如蝴蝶的羽翼。

他脫掉面服和裏襯,白色錦緞的亵衣胸襟微敞。

他擡起眼幽幽地看我一下,接着轉過身磨磨蹭蹭地剝亵衣,磨蹭了半天卻只露了半個香肩和酥背。

我看着他一副受欺負小媳婦兒的樣子實在是有趣,忍不住大笑起來,撈起綠豆枕頭朝他扔過去,他轉過身來接住枕頭,亵衣順着他姣好的背部曲線滑下來,跌落在地上。

我笑道:“美美你個小妖精!過來,讓大爺疼愛疼愛!”

他彎起眼睛笑了,抱着枕頭坐到我床邊,我伸手一拉把他按倒在床上。

他看着我,深深的眼底如星河遼闊,明亮深邃。他輕輕開口,喚道:“主子……”

我說:“小妖精,別動,我給你拔毒。”

我在房間裏點上了藥物熏香,煙霧袅袅升起,在香爐上緩緩升騰。沒多久藥味就彌漫開來,充斥在小小的房間裏。

過了一刻鐘的時間,大美人的臉色慢慢地變白,身體卻浮出一層異樣的灰色。他的身上開始布上一層薄汗,汗珠不是水狀的,卻是像凝膠一樣的渾濁體。

我用藥把銀針泡過,捧着針盤走到他身邊,對他說:“你體內的毒蟲在抵抗藥物,所以你會感到難受。忍着點,我要給你施針了。”

他微微睜開眼,眼神很柔和。他朝我輕輕笑了一下,點點頭。

我手持銀毫針,找到他眉間的百會穴輕而定地壓了進去。

穴位又稱氣府,是駐藏生氣的地方。

人體周身有52個單穴,300個雙穴、50個經外奇穴,共720個穴位。經外奇穴的分布比較分散,大多不在十四經循行路線上,武學之人講究打通經脈,但經外奇穴卻是無法用內力打通的。這些穴位是淤積毒物最多的地方,如果中了毒,毒素也通常阻塞在這些穴位上。

施針拔毒的道理就在這些穴位上制造一個出口,用藥物逼出毒物。但這樣做只能延緩毒發,卻無法除去經絡中的毒素,那些毒素遲早會入侵五腑六髒,最終毒發身亡。

然而我現在能做的就只有這些。

大美人顯得很難受。好看的眉毛鎖了起來,嘴唇緊緊地抿着,額上的頭發被汗水打濕,粘在臉上。

我伸手幫他把頭發撥開,給他擦掉汗珠。

施過針的地方慢慢地滲出烏黑色的濁血,我用空心草把濁血排出,立馬會有更多地濁血冒出來。

這樣排了幾次血,從針孔處溢出的血不再發黑,慢慢地恢複到暗紅的顏色。

我松了一口氣,把銀毫針拔了出來。

大美人的身體軟了下來,他睜開眼睛,朝我眨了眨眼。

我把髒了的銀毫針扔進一個銅盒中,往盒中倒入藥水。

我看看他,說:“美美,我跟你說句實話吧。”

他看着我,等我的話。

我笑道:“你主子我對你起邪念了。”

他牽牽嘴角笑了,突然伸手拉了我一下,我一個沒留神倒在了他身上。

我的臉離他的很近,能看見他瞳孔裏細碎的紋路。

這樣看來,他的眸子竟然有些湛藍的色澤,隐隐地閃着幽藍的光。

他笑起來,“林暮……”

我被他勾魂的眼神看得魂魄都飄出去一半了,茫茫然應:“我是……”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說:“就算要做,也是你在下面。”

“啊?”

我傻眼了。

大美人笑着翻身坐了起來,撿起衣服悠哉游哉地一件件穿上,緩緩踱步走出了房間。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走出房間,突然爆發一聲大喊:“什麽林暮,叫我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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