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林暮(二)

之後的幾天,我每天為他熏藥拔毒,他白花花的身體每天都要在我面前晃悠,但卻像別人手裏的烤鴨一樣,能看卻不能碰。

我憤懑得牙癢癢,只能在施針的時候趁機在他身上揩油。

每次我帶着邪念摸他,他總會睜開他漂亮的眼睛,別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我只好悻悻然縮回手。

這樣幾天下來,我感覺我都要鬧出毛病了。

一天我們正在客店吃飯,我給他夾了塊牛肉,說:“美美,你錢夠嗎?”

他說:“夠。”

我皺眉看他,“我還沒說幹什麽呢,你怎麽知道夠?”

他輕笑着看我說:“你想幹什麽都夠。”

有錢人真是可恨。

我瞬間産生了一種好想把他娶回家的想法。

我說:“美美,主子今天要去逛窯子。”

他頓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碗筷看着我,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

“不行。”他說。

他收起溫和的笑容,認真說話的樣子竟然有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我強硬地仰着頭,道:“我是主子,你得聽我的。”

他看了我一陣,說:“林暮,你已經有我了。”

我一個岔氣,不敢置信地瞅他一眼。什麽叫有他了?

我敲着碗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道:“自古男子多薄幸,主子教你一課,你看如今的男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莺燕成群?從一而終的時代早就過去喽,你也學着點。”

大美人眯眯眼,說:“好,那我也去。”

我笑道:“終于想通了,想通了就好。”

于是我帶着我的大美人,大美人兜裏揣着銀子,前往煙花柳巷。

一走進煙柳之地,熟悉的脂粉味撲面而來,酥胸玉臂的美嬌娘伸着白花花的手臂朝我揮彩帕子,欲語還休頻放秋波的俊相公朝我猛飛媚眼,次數之多讓我都回不過來了。

我嘆道:“真乃是短長肥瘦各有态,玉環飛燕誰敢憎。這一個地方的人有一個地方的口味兒,你主子我以前可沒那麽受歡迎!”

大美人笑笑,卻不說話。

一名富态的女人朝我跑來,濃妝塗抹的臉笑得皺成了一個幹蘋果。

“公子,公子!哎呀公子要是不着急,上咱家來坐坐吧!你看咱家那頭牌幺弦,方才在樓上看見公子的尊容,非要見上公子一面,公子賞個臉可好?”

我抱了個拳,笑道:“好說好說。”

那女人瞥我一眼,道:“哦,這位公子嘛,也進來看看我們家別的姑娘……”

我噎了一下。原來他們看的都是大美人啊。

我撇了撇嘴,扭頭看了看旁邊的大美人。

大美人臉上沒什麽表情,顯得漫不經心的。一只藍色的蝴蝶落在他的肩上,互扇互扇地拍着翅膀,陽光和煦地灑下來,打在他的側臉上,睫毛被渲染成溫暖的橙黃色,臉頰刻畫出柔和的曲線。

他只是這麽毫無表情地站着,就已經無比奪目。他的身邊,所有的花花草草立馬褪色,成為了黑白的背景。

我說:“美美,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什麽幺蛾子?”

大美人看看我,說:“我聽主子的。”

我樂了,多乖的小媳婦兒啊,主子很是欣慰啊!

我對那女人道:“告訴你們家那幺弦,這是我家美美,我媳婦兒,讓她眼饞去吧。”

說完,我拉着大美人的手走了。

逛了半天,莺莺蝶蝶顯然對大美人的興趣比對我大得多,他們對着大美人擠眉弄眼,大美人卻都他們不理不睬,只是一直看着我,這讓我暗爽了好一陣。

我暗笑道,得寵如此,主又何求啊?

最後,我們找了一處茶樓坐了下來。

小二給我們沏了茶,又給我們上了幾碟子小菜。

大美人捧着茶盞斯斯文文地喝着,模樣像極了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家子弟。

一個長得鼠頭鼠腦的小老頭走進茶樓,四周看了一圈,估計是看見大美人像個有錢公子,于是朝我們走過來,站在我們桌前,對我們點頭哈腰道:“兩位公子哥兒,聽個小曲兒麽?”

我嚼着花生米,問他:“你會唱什麽曲?”

他道:“看公子哥兒想聽什麽了,《牡丹亭》,《玉簪記》,《漢宮秋》,《秦香蓮》,什麽曲兒小老頭都能唱。”

我摸出十文錢塞到他手裏,笑道:“那你給我唱一個。”

他小心翼翼地收了錢,道:“那小老頭給公子唱個《狀元媒》?”

我擺擺手,道:“不好不好。唱《天仙配》。”

小老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美人,路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笑意,道:“得令!客官請聽曲兒!”

大美人擡起頭,眯眯眼看我。

小老頭拿出一個甩板,啪噠啪噠甩了兩下,吊着嗓子顫悠悠地唱起來:“……霞光萬丈祥雲開,飄飄蕩蕩下凡來,神仙歲月我不愛,願做鴛鴦比翼飛~願做鴛鴦比翼飛~”

我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

他嗓子吊得像個破鑼,一首好好的曲子被他唱成了聊齋志異,我的聽着他嗓門越吊越高,好像茶樓裏馬上有人抱怨起來,“老頭兒別嚎嚎了,還讓不讓人喝茶了?”

那小老頭一臉怨憤,抱了抱手,回道:“這位爺,真是對不住,小老頭收了這位公子哥兒的銅板,就得給公子把曲子唱完了,要不旁人該道小老頭拿錢不辦事,那可讓小老頭的老臉往哪擱?”

那人怒道:“不能唱就是不能唱!你要再唱一個字別怪我不客氣!”

小老頭面帶愠色,叫道:“這茶樓是你家開的了?還不讓人賣唱了!這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道了!”

那人啪地一聲拍案而起,從桌上拎起短劍唰一下拔劍出鞘。

茶樓裏的人立馬全跳了起來,推推搡搡地往邊上跑,生怕他殃及池魚。一時間,碗筷、茶水、桌椅板凳乒乒乓乓地翻了一地。

我看事情不妙,趕緊站起來拉着小老頭道:“叔,叔,您消消氣,那十文錢我不要了,曲子我不聽了,我送你還不行麽?您趕緊給他賠個不是,別逞英雄了!”

誰知那小老頭還挺有骨氣,瞥了我一眼,正氣浩然道:“公子,小老頭不是好吃懶做之徒,不是拾人牙慧之徒,小老頭拿了您的錢,就得給您唱曲兒。”

我看這邊說不通,又想去勸說那持劍的客官,結果還沒走過去,那人拿劍朝我一比劃,那劍風吹得我頭發都飛了起來。我立馬蔫了,夾着屁股縮回來。

大美人悠哉游哉地坐在桌子邊上,像個沒事人一樣地品着茶,好像沒有聽見茶樓裏的争執。

我拉着大美人的衣袖,悄聲對他道:“美美,這兒危險,咱們快走吧!”

大美人又啜了一口茶,從碟子裏撚起一粒花生米,放進我的嘴裏,接着對我輕輕一笑,道:“沒事的。”

我這個瀑布汗。

這大美人平時不是挺機靈的麽,怎麽重要關頭就犯迷糊呢?這莫非是給吓傻了?

我着急地催促:“美美,美美,大美人,好美人,快起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這時,那男人的聲音從身後冒出來:“你們!嘀嘀咕咕什麽呢?轉過身來,別耍花招!”

我驚了一下,心裏一橫轉過身面對他,把大美人護在身後。

我幹笑說:“大俠,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您看我們萍水相逢就是緣分,要不我請您喝杯茶?”

那人拿劍指着我,眼睛瞟了一眼我身後的大美人,厲聲道:“臭小子讓開,後面那什麽人,老子跟你說話呢,你給我出來!”

我梗着脖子,把大美人護得更緊了,手裏攢着一枚硝粉丸,正待尋時機逃跑,卻聽一聲破空之聲傳來,毫無征兆地,眼前持劍的人突然雙目暴睜眼白充血,眼周的青筋瞬間鼓脹到清晰可見,他手中的劍還舉着,身體卻僵在原地。幾行暗紅色的血從他眼耳口鼻中溢出。

下一刻,他僵硬的身體直直地向前傾斜,轟地一聲倒在地上。

“啊——死人啦!”茶樓爆發出一聲尖叫,人群湧向樓梯,跌跌撞撞地沖出茶樓。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屍體,腦子裏有些懵。

“林暮。”大美人輕輕地喊我。

我僵着脖子轉過身看他。

他有些擔憂地看我,伸出一只手覆上我緊攢着硝粉丸的手。溫熱的觸感讓我放松了一些,他慢慢地把我緊緊握着的指頭一根根扳開,把裏面的硝粉丸拿出來,接着又握住我的手。

他看着我,“林暮,你還好麽?”

我僵硬地點頭。

他站起來,走到那屍體旁邊,伸手去解那屍體的衣服。

我腦中一炸,馬上跳起來拉住他的手。

我叫道:“你在幹什麽?”

他淡淡地看我,道:“他是被暗器殺害的。你不想知道是誰幹的嗎?”

我有些語塞。

殺手出手的時機太巧合,就在男人準備要對我們下手的時候。幾乎可以肯定殺手是為了救我們而殺了他。那個人會是誰?為了什麽?

會是因為我嗎?我如今的身份只是一個鄉下郎中,沒有人會為了我而殺人。

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只說明,我的身份暴露了。

會不會是因為大美人呢?

我擡起頭,偷偷瞄了大美人一眼,大美人氣定神閑地看着我,神情中看不出一點驚慌,着實不像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會表現出來的那樣。

我拉住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別動。太髒了,我來脫。”

大美人點點頭,坐在了一邊的長凳上,看着我擺弄屍體的衣服。

我把屍體的衣服一件件脫了下來,手指碰到屍體的觸覺讓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脫掉最後一件衣服,我終于知道是哪裏不對了。

屍體的背上有一個又一個硬狀的突起,脊椎扭曲成詭異的形狀,細細看上去,脊柱竟然被折斷成了幾截,肋骨也斷了好幾根,斷掉的骨頭頂着皮肉支出來,形成了高高低低的突起,看得人頭皮發麻。

他的背上有五處明顯的凹陷,凹陷處淤血發黑,中心還有一個小小的針眼。我伸手按上去,觸手處松軟如按在沙袋上,我心裏一驚,馬上把手抽了起來。

我說:“他的骨頭全碎了。”

一直萎頓在一旁的唱曲老頭倒吸了一口氣,尖聲道:“是無影碎骨功!是流月宮的風燭!流月宮的人來了,流月宮的人在這裏!”

他的聲音尖銳如同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一樣,“流月宮”幾個字刺入我的腦中,讓我腦袋一陣發暈。

我走到那老人身邊,用手按住他的嘴,喝道:“老人家別喊了,要是他還沒走我們就危險了。”

那老頭子馬上閉上了嘴,眼中的驚懼一覽無餘。

我擡頭往四周看去。

茶客都散光了,整層樓中只有我們三個人,窗外風吹柳樹,柳葉随風搖曳,時有嫩綠的小葉從雕窗飄進來,靜靜地落在桌上、茶盞中。

除了地上的屍體,一切都祥和如初。

我問那小老頭道:“老人家,你确定這是風燭幹的?”

小老頭驚魂未定,臉色煞白。他道:“影公子風燭善用暗器,平素善用兩樣武器——無影針、無影刀,針出碎骨刀出斷臂,這種惡毒的手段,一定是他沒錯!”

我突然覺得後脊一涼。風燭在跟蹤我,他盯上我了。

為什麽?莫非是因為我問他流月宮為何要屠殺溫山劍派?

“林暮。”大美人走到我身邊,擔憂地看我。

我回頭對他艱難地笑笑,道:“沒事。你主子我是什麽人?不過是個死人,吓不着我。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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