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林暮(三)
我拉着大美人,頭也不回地沖出茶樓,跑回了我們的客店。
在房中坐了一陣,卻總有被人監視着的感覺,只覺渾身不自在,于是又叫上大美人到樓下找了一張桌子,點了幾盤小菜要了點酒。
到了人多的地方,那種被監視的陰森感頓時減輕了不少。
“嘚噠”一聲打板聲,一個人吊着嗓子叫道:“各位爺爺奶奶叔叔大姨,喝茶吃酒的,都往這裏看一看聽一聽,武林號外,一手消息!流月宮流蘇再現江湖,溫山劍派慘遭滅門,真正內幕一手消息!”
剛剛放下的心又被揪了起來。
大美人安靜地看着我。
我轉過頭,只見客店正中央坐了一個穿着灰色長褂的說書先生,梳着說書人常梳的學士髻,手裏拿着一塊甩板。
又是“嘚噠”一聲,那說書人說道:“且說那溫山劍派掌門溫殊山,一手‘亂武九劍’獨步武林,夫人步雲亭也是一位巾帼不讓須眉的女中豪傑,門下三名弟子,人稱‘溫山三少’,少年英雄,雲游四海行俠仗義,在江湖上為人稱道。這是武林中人人皆知的。”
他又“嘚噠”拍了一下板。
“但是,溫殊山真的只有三名弟子嗎?”
客店中一男子插嘴說道:“‘溫山三少’本是四少,但是大弟子俞森十年前被逐出了師門,‘溫山四少’就成了‘溫山三少’!”
“嘚噠”一聲。說書人點頭道:“這位客官知道得真清楚。溫殊山原有四名弟子,大弟子俞森乃是不可多得的武學奇才,七歲時入溫山派門,十四歲便能以一人之劍獨挑當時江南一帶有名的惡枭黃龍黨,取得那黃龍黨頭領的項上人頭。”
客店裏的人發出一陣低低的稱贊之聲,“當真是少年有為!但那俞森如此有武才,為何被溫山派逐出師門?如今為何沒有了他的消息?”
說書人故作玄虛地捋了捋胡子,道:“這裏頭的玄機,諸位客官且聽我細細道來!”
他道:“那少年武才俞森,乃是個好色意*淫之徒,溫山派之人都深知他這一惡癖,甚至有傳聞道在溫山附近方圓五裏的适齡女子,無一不被俞森言語挑逗視*奸意*淫過的,甚至連當時尚才十歲的美貌小師妹他都不放過。溫殊山對其惡習深惡痛絕,卻對其無能為力。俞淫賊對溫山上女子興趣漸熄,卻把那淫爪伸向了溫山之外。一日,俞淫賊在江東遇見一名貌美如花羽衣飄飄的天仙般的女子,馬上對那女子動了歹念,女子恨其無恥拼死不從,最終竟含恨跳入滄瀾江!溫山劍派獲知此事,溫殊山暴怒如雷,當機立斷廢其武功,将其逐出師門。俞森武功盡失,無法再于江湖立足,遂隐姓埋名歸隐田園,成了一名山林土夫。”
我聽到這裏,不小心笑了出來。
我好色的習性竟已被以訛傳訛傳成了這副模樣,我竟成了一名逼民女就範迫其忍辱自盡的人渣,這實在是讓我汗顏。
想當年,我只是一個規規矩矩的武學之人,對師父師母恭謹尊敬,對師弟師妹博愛寬容。但不知為何自從我作為溫山劍派首席大弟子的名氣響起來以後,每年想要拜入溫山派師門的女子就多了起來,師父總是抱怨溫山上常年陰氣過重,山上山下總徘徊着在山中迷路的年輕女子。這些女子最後都被小師妹以難以啓齒的方法趕了出去。之後,師父開始抱怨溫山上怨氣變重了。
不僅如此,我還發現,只要是我所在的地方,氣溫似乎常年盛夏。無論是下雨還是下雪,在我身邊晃悠的女子全都輕紗款帶,大片雪白的後背全都露出來,裙裾永遠會被風吹起,看得人冷得慌。于是我時常在行囊裏帶着女子的衣服,以便在必要時給這些冷美人穿上。
就這樣,我沾花好色的臭名就這麽被衆口傳開,越傳越臭。
直到我擺脫了俞森這個身份,成為了林暮。
我太害怕被別人認出來,俞森做的事林暮絕不會幹,林暮會做的事,全是那個俞森不會做的。
比如說俞森喜好女色,那林暮就貪戀男色。
是的。我原本不愛男人,但卻為了逃避俞森這個身份,假裝自己喜歡的是男人。
我的笑聲打斷了說書人的話,說書人瞥我一眼,道:“這位客官,我說的可有什麽不對?”
我趕緊斂了笑容,道:“沒什麽不對。這俞森俞淫賊,真是自作自受死有餘辜!只是他又與這回流月宮和溫山劍派的事有什麽關系?”
說書人道:“這位客官問到點子上了。所謂造化弄人,世事無常。那俞森俞淫賊怎麽能知道,他當年在滄瀾江邊逼死的女子是誰?”
客店裏的人都放下了手裏的碗筷,專注地等着他的話。
“是誰!別賣關子!”一人喊道。
那說書人又拍了一下板子,道:“那跳江而死的女子,正是流月宮流蘇的結發妻子!”
我又忍不住笑了。
那說書人看我們的眼神有些無奈,“客官,您又有什麽問題?”
我擺擺手,又從兜裏掏了兩枚銅錢,扔給他道:“沒事,沒事!說得好,來,接着賞錢!”
大美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中微微地含笑。
說書人接了錢,道了聲“謝謝客官!”接着繼續說:“流月宮重出江湖,左護法風燭,右護法南陌,一人使暗器,一人使連環劍,神出鬼沒,取人性命于無形之中。據說,見過此二人的人非死即瘋。這幾天來死于他們兩人手下的就有八十多個江湖兄弟,贛西海沙派更是慘遭滅門,所有人被大卸八塊,斷腸斷肢遍地橫流,簡直是慘絕人寰!”
客店裏頓時寂靜無聲,我似乎感覺有股陰風鑽進我的後背。
說書人道:“諸位客官可知道流月宮想幹什麽?”
“幹什麽?”有人問。
說書人說:“流蘇要找出那逼死他妻子的淫賊俞森!為他的妻子報仇!”
我愣了一下。
人們開始小聲地議論起來,一人高聲道:“他找俞森,殺那些人做什麽?”
說書人道:“這你們就有所不知了。那俞森十年前乃是十七八歲的英氣少年,如今是多少歲啊?那些被流月宮殺害的人,大多都是廿七、廿八歲年齡!”
我身體一震,腦中登時轟地一下炸了。
流月宮莫非在找我?
這不可能,我從沒逼死過什麽女子,更不可能跟流月宮扯上任何關系。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要把溫山劍派趕盡殺絕。
一個不留,趕盡殺絕。這才是,邪教流月宮的做法。
大美人碰了碰我的手,道:“林暮,你臉色不好,怎麽了麽?”
我道:“我有些累了,我們上去歇着好麽?”
大美人點點頭,在桌上放了茶水錢,我們站起來往樓上走。
說書人還在說着故事,一人問道:“喂,那流蘇的妻子如此美豔,那流月宮宮主流蘇,是怎生的模樣?”
那說書人諱莫如深地搖搖頭,道:“流月宮行事詭谲,那流蘇更是鮮少于江湖露面,況且見過他面的人,無一生還,所以至今才無人知道他的尊容如何!”
一人笑道:“那流蘇定是生得其醜無比,所以才無臉面見人罷!”
另一人馬上反駁道:“我卻是聽聞,那流月宮宮主美豔絕倫,見到他的男子無一不被他迷惑,才導致慘死!”
聽客嗤笑道:“若是如此,我倒還真想會會他!美人劍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衆人都笑了,一人喊道:“也就是說,那流月宮宮主流蘇,有可能如今便坐在我們當中,只是無法将他認出來罷了!”
他說完話,所有人都沉默了,過了好一會,一男子大笑道:“流蘇若是在這兒,咱們哪還能活到現在?”
說完,客店裏都笑開了。
我回到客房,趴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動也不想動。
大美人看了我一會,說:“主子。”
“嗯?”
“你打算今後到哪裏去?”
這是他第一次問我這個問題,我想了一會,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海沙派被滅門了,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救過風燭,也許我可以回到那個小村子裏,過我林庸醫的生活。
但是流月宮屠我溫山劍派,我始終耿耿于懷。我不想報仇,我只想知道是為什麽。
如今,流月宮也在找我,如果我暴露出身份,或許能夠見到流蘇一面。
我聞着枕頭裏淡淡的綠豆味,胡思亂想:如果我真的見到了那個流蘇,我一定要找張紙把他的樣子畫下來,下面寫着:這就是流月宮宮主流蘇。然後趁他不注意埋在土裏。這樣就算我被他殺死了,多少年後有人挖出這張紙,就能夠知道流蘇長什麽樣子了。
為了見他一面而死。我這死得也太掉價了。
我嘆口氣,翻過身來,眼前赫然出現一張極美的面龐。
我吓了一跳,差點彈起來撞到大美人的頭。
我看了看我們兩人現在的動作,說:“美美,你想強*奸我?”
他看了我許久,問我:“林暮,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誰?”
他的眼睛安靜地凝視着我,幽藍的光茫在裏面隐隐約約地跳動,像藍色的幽火。
我想了想,笑道:“不用了。你是我的美美。”
說完,我推開他,像逃跑一樣地推門出去,倉惶道:“我去洗澡,別偷看啊!”
我知道我很自私。我是一個虛假的人,是個沒有過去也不會有未來的人,我注定會孤獨終老。
但我卻也害怕孤獨。更害怕得到後再失去的痛楚。
就像爹娘,就像溫山劍派。
大美人不屬于我,不管他的毒能不能解開,他也遲早會離開我。
我不能陷進去,所以他只能是美美。
美美是我虛構出來的人,我不會愛上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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