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洛水伊人(二)

我怔怔地杵在原地,手裏拎着一壺酒,不遠處站着我的老驢。

我砸吧幾下嘴,摸了摸酒壺,感覺到酒漿還是溫熱的。

我錢囊羞澀,離開了大美人後就再也沒有嘗過酒味了,溫熱的酒漿散發着香甜的味道,讓我有些嘴饞。

心道反正那兩人大概也不在乎這點酒,我抱着酒瓶找了一處空地坐下,對着壺嘴就喝起來。

溫熱的花雕酒入口甘醇,落肚後有股暖洋洋的感覺。

甘甜的酒味中,透着一點淡淡的茉莉花的清甜之味。

我心中一震,一扭頭把口中的酒吐掉。

花雕酒是谷物釀造,怎會有茉莉花的味道?

我想起師公的話:根據《毒術手劄》配出來的藥觀之無色、品之無味,能辨別它們的就是煉藥人刻意添進去的一種花香,但由于每個藥師在藥裏添入的花不同,不同人配出來的藥味也就不同。

莫非這酒裏竟摻了毒藥?

我跳起來,跑到驢子跟前,從驢背上解下我的藥箱,從裏面找出幾瓶試劑。用葉子盛着沒喝完的酒漿,分別用試劑往裏面加。

酒漿沒有變化。

我心念一動,用小刀割破手指,擠出幾滴血滴進酒裏。

突然,葉子裏的液體變成了淡藍色。

我一怔,接着不由得苦笑。

遇血變藍,這是“鴛鴦連心散”。

據《毒術手劄》記載,服用了鴛鴦連心散的人必須每日飲用同一個人的血,否則就會氣血沸騰以至七孔流血而亡。

曾有一對戀人同時服用了這種毒藥,從此這兩個人必須每日飲用對方的血液,以此來約束對方永世和自己在一起。因此,這種藥被稱為鴛鴦連心散。

鴛鴦連心散是毒術手劄中明文标注的禁藥之一,它是愛情的毒咒,它用死亡來将兩個人牢牢拴住,甚至一日也不能離開對方。

崔展蝶故意騙她師哥喝下這杯酒,想要用毒來把他拴在身邊。卻沒想到被我喝了。

我抓着頭發,苦笑不已。

這就說明,我必須在一日內找到一個人,然後每天讓他給我喝他的血,否則我就會死。

我要去哪裏找這樣一個人?

我看了看旁邊閑得沒事幹踢石子兒的驢子,驢子似乎感受到我不懷好意的眼神,身體抖了一下。

我站起來,拉着驢辨識了一下方向,決定往最近的城鎮去。

煙街柳巷。

雨雲之鄉,燕莺期期,風月場所,翡翠帏帳。

我看着從我身邊翩翩纖纖經過的胭脂女子,嘆道:“真乃是粉香汗濕瑤琴轸,春逗酥融白鳳膏。好看,好看。”

要不是挂念着今日之內找到那個願意給我血的人,我還是很願意坐在這看美人走來走去的。

一位嫩黃衣裳女子款款婷婷地走過,我叫住她,裝出一副倜傥風流的模樣,對她抛了個媚眼,道:“姑娘,我有一事相求。”

那女子道:“公子請說。”

我道:“你嫁給我吧。”

那女子盯了我一眼,說了句“神經病。”然後款款婷婷地走了。

不久又走過來一個相公。

我叫住他:“那位公子,你來一下。”

他道:“客官有什麽吩咐?”

我說:“我養你,你跟我走吧。”

他上下打量了我幾眼,“一夜五十兩銀子,客官養我幾天?”

我說:“一輩子,算便宜點呗?”

他翻了個白眼,“神經病。”

又過了一會,走過來一個半老徐娘,我心力交瘁地叫住她:“大娘,你跟我好吧,我給你做牛做馬。”

她顯得很有興趣,扭着大屁股走過來說:“小夥子,你利祿幾石,家宅幾套,土地幾畝,車馬幾乘啊?”

我擺了擺手,說:“就一頭驢。”

她說:“哦,我有三個七歲孫子,兩個待業兒子,一個七十歲老人,你能養活不?”

我無力道:“神經病。你走吧。”

大娘哼一聲,朝我白了兩眼走了。

在路邊坐了一天,來來往往無數人。有的朝氣勃發,有的萎靡不振,有的玉面錦服,有的蓬頭垢面。

但這裏面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和我共度此生。

我靠着我的老驢子,擡起左手。只見一條紅紋自手腕處長出,一直沿着手掌延向中指指尖,在指關節處斷了。

當紅線長到指尖時,就是我将死之時。

我緩緩握緊拳頭。

在街頭晃蕩了大半夜,直到月明星稀,人影稀薄,我才大醉酩酊地從酒館被扔了出來。

躺在清寂的街頭,只聽見晚歸的人踩着石板路匆匆而過的腳步聲,和土狗夢呓的吠叫聲。

星空那樣敞亮,那樣空闊。能夠包容一切,卻又無一包容。

我醉醺醺地看着星空,禁不住大笑起來。

或許在睡夢當中,我就要死了。這星空,或許就是我這輩子能看見的最後的東西了。

這輩子,過得真是窩囊極了。

認識我的人都死了,知道我的人都以為我是個逼迫良家女子跳江的大淫賊。

明天一早,就會有人指着我的屍體教育他們的孩子,“千萬別多喝酒,要不就會像這個酒鬼一樣醉死在這。”

我的屍體會被用爛席子一卷,扔進亂葬坑。

真是窩囊極了。

我想着我死後的樣子,閉上眼睛睡着了。

當然,我還是醒了過來。否則這個故事就沒法繼續了。

我睜開眼,眼前是木條搭成的屋頂,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灑在我的臉上。

我猛然舉起手,卻看見紅線退了下去,只在手腕處有一點點線頭。

第一天過去了,我沒有死,新的一天重新計時了。

這怎麽可能?

我沒有喝別人血的記憶,那這紅線是怎麽回事?

我坐在床上,腦子裏空蕩蕩一片。

這下更不好辦了。假如我不小心喝了某個人的血,但我卻不知道那個人是誰,而且還不能找別人代替他。到頭來,我還是要死,只是晚了一天而已。

我爬下床,套上衣服踩上靴子走下樓來,發現這是一個很氣派的客棧,住店的人大多穿着講究,不像我以前住的客棧,全是些武林中風塵奔波的大老粗。

我拉住一個店小二,問他:“我是住樓上角落客房的人,我問你,我昨晚上是怎麽來的?”

他道:“哎呀客官,您看您醉得吐了我一身,我怎麽會忘了您?昨晚上我們都快關門了,有位相貌俊美的公子把您抱到這兒來,說要給您住最好的雅間,但我們這金字間已經有客人住了,就給您開了旁邊玉字間,您住得還舒服不?”

我皺眉道:“相貌俊美的公子,你給我好好說說,是什麽樣子的?”

那小二望着天嘆了口氣,道:“客官,小的這輩子在這兒招呼客人,見的公子小姐沒有一千也有五百,但這麽好看的人我還是第一回看見。大晚上的就門口點了一盞燈籠,那公子這麽站在門口,乍一看,我還以為是仙子下凡了呢。”

我道捋了捋頭發,對他露出一個星星眼微笑,“比我好看?”

小二瞥了我一眼,很是嫌棄地說:“客官,您就別寒碜自己了。”

我收起笑,心裏有了些底。找了張桌子坐下,讓小二給我上了一壺女兒紅,又點了幾個昂貴的菜,敞開肚皮打算把這麽多天沒吃的都吃回來。

吃了一會,門外走進來兩個人。

我沒擡頭,忙着把一塊如意鴨珍塞進嘴裏。

“森兒。”

一個溫和的聲音叫。

我呆住了。

“森兒。”那人又叫了一聲。

小二靠在我耳邊,低聲道:“就是這個公子,啧啧,真是太好看了!”

一片鴨珍還含在嘴裏,我僵着脖子轉過身。

一名男子微微含笑負手站在我背後,眼若含水,眉若遠黛,烏發若緞,素膚如脂。真乃是:嘗矜絕代色,複恃傾城姿。

我幹巴巴地扯出一絲笑容,“師叔。”

接着把目光移向他身邊面色不佳的女子身上,“崔女俠。”

崔展蝶看見我,眼中瞬間閃過一點詫異,瞪着眼睛看我。

我的美人師叔尹洛依輕輕一笑,道:“叫我洛依。”

他話說出口,崔展蝶更驚訝了。

我吞了口唾沫,道:“尹師叔。”

尹洛依沒有堅持,優雅地拉開凳子坐在了我旁邊,一雙笑吟吟的丹鳳眼盯着我看。

我後背一陣發涼,低着頭猛往嘴裏塞東西,咽得太着急,竟然噎住了。

尹洛依伸手輕輕拍我的後背,遞給我一杯茶。

我沮喪地接過,一口氣悶了。

擡起頭,我看着他。

我還沒開口,他卻先說道:“森兒,我找了你好久。”

我道:“謝師叔關心,我很好。我現在不是什麽森兒,請叫我林暮。”

他輕輕蹙眉,“森兒……”

我說:“我叫林暮。”

他看了我一陣,道:“森兒,你這些年到哪裏去了?”

我有一種無力感,覺得跟他繼續這個話題似乎沒什麽意義。

我說:“該吃吃,該喝喝,插科打诨,順便調戲良家婦女,啊不,良家婦男。”

尹洛依笑起來,丹鳳眼微微上揚,有種妩媚的感覺。

他伸手挑起我的下巴,把臉湊到我跟前,微笑着說:“森兒,我好想你。”

我一驚之下跳起來,長凳打翻了。摸一摸胳膊,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

我說:“師叔美人,請你放尊重些。”

尹洛依笑道:“森兒,你總是這麽冷淡。”

我苦笑,嘆口氣,然後接着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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