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洛水伊人(三)
以前的溫山是一個美人遍地跑的地方。四名嫡傳弟子正值十七八歲,水靈靈水嫩嫩,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還有一幹小弟子,哪一個不是嬌滴滴如清晨的花朵兒?我們家小師妹任靈君勾一勾手指頭,溫山腳下就拜倒了一大票前來膜拜的少年公子。溫山美人如雲是出了名的,甚至連茶水房小妹都是溫婉如玉相貌如花。
但其中相貌最好看的,尹洛依當第二沒人敢當第一。
我把溫山上所有的美人都調戲了個遍,卻唯獨不敢調戲尹洛依。
尹洛依與我同年拜入溫山劍派,在師公面前他精明聰穎,我笨肚笨腸,他答辯如流,我支支吾吾,于是他成為了師公的關門弟子,成了我的師叔。
他長着一副人畜無害的無辜模樣,表面上與我兄友弟恭,私底下卻是對我百般欺壓,把我當成貼身小厮使喚,我對之可謂是深惡痛絕。
比如有一次他打破了師娘喜歡的花瓶,師父師娘聞聲趕來問我們是誰幹的。
我說是尹洛依!
他卻用他水汪的大眼睛受傷地看我一眼,低下頭邊抽噎邊說,“師父師娘,你們別怪森兒,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讓他幫我取東西,花瓶也不會打碎了,請師父師娘懲罰我吧!”
師父無比震怒,拎着我到靜思房,讓我好好檢讨自己欺瞞師父把錯推到師叔身上的過錯。我氣得牙癢癢,在靜思房裏痛哭嚎叫了三天三夜,最後還是他向師父求情,把我放了出來。
還有一次我們逗小師妹玩兒的時候把小師妹摔在了地上,小師妹哭號不止,我手忙腳亂地哄着,尹洛依卻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模樣坐在一邊看我忙活,師父師娘趕來時他卻哭得比小師妹還難受,說都是因為他沒管好我,讓我弄傷了小師妹。師父又怒了,這回把我關了兩個禮拜。
後來,我被關靜思房的次數實在太多,以至于我都習慣在那裏自娛自樂了,也不哭叫喊鬧了。
尹洛依欺負我的血淚史實在是太長太多,等到我長大一些後,我終于學乖了,知道什麽叫一山難容二虎,但尹洛依不是虎,他是老虎的天敵。所以我這條普通的老虎就得學得乖一點,主動對他退避三舍。
他卻使喚我使喚得很上手,三天兩頭翻過一座山頭來找我,也沒什麽正事,不外乎是看着我練劍,順帶着嘲笑我動作難看。有時候還給我帶來他親手炮制的黑暗料理,比如涼拌雞小腸,土雞蛋蒸山蛤蟆之流,雖然不能摧殘我的肉體,卻能惡心我的精神。
對他,我通常抱着不理不睬視而不見的态度,把他當作空氣,就這麽湊湊合合地過了十年。
在師公隐退南山島之前,尹洛依一直和我一起住在溫山上,我跟着師父學“亂武九式”,他跟着師公學“洛神心法”。他對武學見解獨到,很快便把洛神心法練得出神入化,我被逐出師門後他也離開了溫山,投靠了洛水山莊。
我瞥他幾眼,意識到他就是崔展蝶口中洛水山莊第一美人的“洛水伊人”。
我說:“師叔,您老不着急回洛水山莊當洛水伊人,在這裏跟我一個鄉下郎中敘舊,不嫌丢人嗎?”
尹洛依說:“我聽展蝶說起你,所以特意來找你的。”
我道:“你怎麽知道是我?”
他道:“展蝶說你雖然動作笨拙,卻能避開‘芙蓉劍法’,‘芙蓉劍法’是我由‘洛神心法’轉化而來,若不是熟悉洛神心法的人,絕不可能輕易避開。另外,她說你叫林暮。”
我揚眉看他,“那又如何?”
他輕輕笑,“林暮,林木,三木森。”
他還和以前一樣聰明。
我哼一聲,道:“哦,好巧。”
小二又端上來兩幅碗筷,尹洛依拿起筷子,夾起一片粉藕放在我碗裏。
我幹巴巴地笑,夾起藕片直接放進崔展蝶碗裏。
“崔女俠,別客氣,多吃點。”
崔展蝶有些懊惱地瞥我一眼,惱火道:“林公子也是武林中人,是溫山劍派名門子弟,什麽女俠不女俠的,叫我展蝶便了。”
我道:“咳,展蝶姑娘,你那……那相好的公子呢?”
崔展蝶眼眶有些紅,往嘴裏塞了一塊山藥糕,哼道:“昨天遇上個煙花女子,跟人家跑了。”
我眨眨眼,安慰道:“林子裏的樹多了去了,那種人不值得。”
崔展蝶幽怨地看我,“昨日是誰說他這樣的好人上哪都沒法找的?”
我幹笑,“人有走眼,馬有失蹄啊。”
吃過了飯,我對尹洛依和崔展蝶拱了拱手,道:“多謝招待。”一甩衣袖留下一桌沒結賬的飯菜上樓去了。
我頭有些大。
我還以為喂我血的人是大美人,沒想到卻是他。
我的天敵,尹洛依。
我坐在床上,感覺人生一片慘淡。
首先,我是流月宮正在找的溫山劍派被逐出師門的大弟子,俞森。
其次,風燭似乎已經注意到我了,還從別人手中救過我一次。但他最近似乎沒有了動靜,也許是忙別的去了,暫時沒功夫管我。
再次,我中了鴛鴦連心散的毒,而讓我能夠活下去的似乎只有尹洛依這個我避之不及的混蛋。
我今後莫非就要永生粘着尹洛依了嗎?跟着他回他的洛水山莊,成為洛水伊人的伊人,變成洛水山莊的一條小白臉米蟲?
這種生活,我只是想像,就要打寒顫。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洛水山莊近年來在江湖上勢力越來越強,甚至有趕超溫山劍派的趨勢,門下弟子也越來越多,洛水山莊莊主安瑞文不僅武功絕倫,更因他的人品在武林上享有盛譽。溫山劍派滅門後,便有人稱下一任武林盟主非洛水山莊不可。
現在在武林上,流月宮無法觸及的地方,除了洛水山莊別無他選。跟着尹洛依,或許是我最好的出路。
門被叩響了,我嘆口氣,拉起被子把自己卷了進去。
門被推開,一個人走了進來,直接坐在了我床頭。
“森兒。”
果然是尹洛依。
我不理他。
他安靜了一陣,又喚道:“林暮。”
我道:“師叔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他笑起來,拉着杯子一角把被子一掀,讓我不得不暴露出來。
我瞪他一眼,把被子搶回來,又把自己裹起來,只露出個腦袋。
他道:“花卷一樣的森兒。”
我說:“要你管?”
他說:“這麽多年,為什麽不找我?”
我說:“找你做什麽?”
他眼中露出些難以理解的情緒,“你武功沒了,我很擔心你。”
我打哈哈,“師叔放心,我是小強命,怎麽都死不了。”
尹洛依看了我許久,露出一個淡淡的笑,突然伸手把我圈在他懷裏。
我吓了一跳,身體馬上就僵了。
他在我耳邊輕聲說:“別怕,以後有我保護你。”
我大駭,伸手推他,他力氣很大,我根本推他不動,反而像是在半推半就欲拒還迎了。我罵道:“尹洛依你你你敢非禮我!明天我出去就說洛水山莊的洛水伊人非禮了個鄉下郎中!”
他禁锢着我不放,我被他抱得難受,一張嘴咬在他胳膊上。
我嘴還沒使勁,卻感覺胸口兩處穴位被快速撞擊了一下,我定在原地,沒法再動了。
我郁悶極了。他竟然點了我的穴位。
我現在就保持着下巴微張的動作,對他怒目而視,這樣子就算只是想像我也知道肯定是滑稽至極。
他放開我,挑眉看了我幾眼,笑道:“哈巴狗森兒。”
我說不出來話,只能用眼睛死命瞪他,他也不以為意,看了我一會道:“終于會向我抛媚眼了?我的森兒長大了。”
我洩氣,撇開眼不看他。
他饒有興致地給自己斟了一杯茶,坐在茶幾邊的木凳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啜着裏面的茶水,兩只水亮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足足有兩刻鐘的時間,我感覺我就像烤架上串着的烤鴨,從外到內都被他視奸了一遍。
直到我下巴張得都麻了,口水嘩啦啦地從嘴裏淌出來,尹洛依才突然驚訝道:“哎呀,森兒,你長着嘴巴跪在那幹什麽?”
我這個欲哭無淚。敢情您老現在才看見我長着嘴巴跪在這裏?
我嘴裏的口水都快流成瀑布了。
我怨恨地瞥他一眼,他又道:“不要這麽見外,你跪過來一點。”
說完,他手裏一枚銅板一彈,撞在我胸前一處穴位上,我的腿頓時有了知覺,但由于已經跪麻了,這時我兩腿一軟整個人直接從床上滾到了地下。
“哈哈哈……”尹洛依看着我滑稽的樣子笑得好不開心,簡直要捂着肚皮拍大腿了。
我感覺人生更加慘淡了。
他以欺負我壓榨我為樂,從小到大,他的快樂總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否則也無法解釋他為什麽這麽喜歡欺壓我。
要我一輩子跟着他,我還不如氣血沸騰死了算了呢。
他把我拉起來,用繡帕擦掉我下巴上的口水,伸手點開了我的穴道。
我嘴巴一能動,就大罵起來:“尹洛依你這個無聊無恥的變态……”
變态兩個字還沒說完,就見一張俊美無比的臉在我面前無限放大,接着,我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抑或是,被他吞進了口中。
我徹底傻了。
被他啃了一會,我暈暈乎乎地推開他,顫抖着胳膊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你~~你又耍什麽花樣?”
他睜着無辜的眼睛說:“我哪有耍什麽花樣?森兒真無情。”
我摸着暈乎乎的頭,顫巍巍地指着門,說:“我數三個數,你趕緊給我消失在那裏。”
接着我快速地數道:“三二一。”
擡頭看了尹洛依一眼,他眨巴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又是一陣郁悴。我的話難道就一點用也沒有嗎?
我怒道:“不出去?你不出去是吧!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別後悔!”
我氣沖沖地瞪他幾眼,他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洩了氣,郁悶道:“好,你不出去。你不出去,我出去!”
說完,我一甩袖子,鞋子也沒套就奪門跑了出來。
在馬廄裏找到我的驢子,把拴着它的繩子解了下來,它不耐煩瞥我一眼,居然腿一彎坐在了地上。
我怒極反笑,“尹洛依那畜生欺負我,連你也欺負我?”
我扔下驢子,卻看見邊上站着一匹黑鬃發亮的高頭大馬,我走過去仔細看了幾眼,這不就是馬販子那匹三百兩的千裏風嗎?
千裏風湊過來打了個響鼻,又把鼻涕噴在了我臉上。
我抹了一把臉,把鼻涕蹭在馬屁股上,道:“回頭告訴你主子一聲,讓他找那個叫尹洛依的要錢。”
解開那馬的繩子,我把它拉出馬廄,翻身上馬,馬爾長嘶一聲,撒開腿在路上暢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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