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洛水伊人(四)

千裏風果真名不虛傳,跑在路上時那風簡直要把我耳朵吹掉了。好馬跑得快,且跑得穩,坐在上面就像騰雲駕霧一樣。

馬兒很快跑出了小鎮,往山間跑去,我擡手看了看手上的紅線,發現幾個時辰的功夫,紅線已經長到掌心了。

我催着馬,跑上一座小山,從小山上俯瞰腳下的花草林木,以及稀疏人家,有種置身世外悲從中來的感覺。

我深吸一口氣,朝着空中怒喊:“尹洛依,你欺人太甚!以前在師父師娘面前欺負我,現在師父師娘不在了,你還要欺負我,你到底想讓我怎麽樣!”

“樣……樣……樣……樣……樣……”回聲空谷回響,經久不息。

我感覺舒暢了一些,又在山上坐了一會,扯了一把小野花,牽着千裏風慢慢走回客棧。

尹洛依沒有問我幹嗎去了,我回去的時候他正在向幾個洛水山莊的小弟子交代什麽事情,看見我他只是朝我瞥了一眼,就不再理我了。

反倒是崔展蝶昂首闊步地朝我走過來,說:“林暮,大師哥交代我看好你,你以後要是再這麽亂跑,我可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我道:“我什麽也沒幹,就是去采了點花。”說完,我擡手把一支小花插在崔展蝶頭發上。

崔展蝶怔了一下,趕緊把花取了下來扔在地上,斥道:“你當我村姑呢?還戴野菊花?”說完轉身走了。

我撇撇嘴,暗道了句不解風情,上樓回了自己的房間,到晚飯時間,尹洛依卻沒出現,小二把飯菜端到我房裏,說跟我同行的公子和姑娘有事出去了,讓我自己吃飯。

我漫不經心地吃過飯,躺在榻上盯着我手上的紅線看。

紅線已經長到指關節了,不知道尹洛依今晚什麽時候回來,要是回來得太晚,說不定我就這麽被他拖死了。

等到月上中天,他還是沒有回來。

尹師叔啊尹師叔,你在逗我。

我強打精神,卻不知為何卻異常困倦,沒過多久又迷迷糊糊地墜入了睡眠。

次日早晨起來,紅線又消失了。

我有點懵。莫非是昨夜尹洛依趕回來替我解了毒?

我草草洗了臉跑下樓,果然看見尹洛依和崔展蝶已經坐在樓下用早膳了。

尹洛依擡頭朝我招呼了一聲,“林暮,過來坐。”

他居然叫我林暮?

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尹洛依雲淡風輕地問我睡得好不好,崔展蝶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我看她一眼,道:“展蝶姑娘,可是昨夜夢魇了麽?”

她沒好氣地說:“還不是因為你!”

尹洛依有些警示意味地看她一眼,道:“展蝶,不要遷怒到他身上。”

崔展蝶表情有些着急,“大師哥!山莊的弟子又折損了兩人,這該怎麽和師父交代?”

我道:“崔姑娘,你這樣說有欠公平吧!洛水山莊的事和我有什麽關系,怎麽就因為我了?”

崔展蝶憤憤然看我,“你還有臉說麽!你什麽人不招惹,偏要招惹流月宮!”她從布包裏取出一樣物事,哐一聲拍在桌子上。

那是一把巴掌大小的飛刀,刀刃鋒利閃着寒光,刀柄上紋着一個藍色的花形圖案。

我道:“這是什麽?”

崔展蝶沒好氣答:“眼瞎麽?這是風燭的無影刀!”

我的心往上提了一提,風燭果然還在跟着我。

尹洛依看着我的表情,目光中了然。他指着刀柄上的花形圖案說:“這是彼岸花,是流月宮的标志,彼岸花開開彼岸,流月宮處流月島。傳聞中流月島在滄瀾江之上,但從沒有人到過那流月島,流月島就像是一個虛無的島,就如同這傳聞中的彼岸花一樣。”

流月宮處流月島,彼岸花開開彼岸。

我拿起那手刀,只覺得觸手處冰涼。

我說:“那流月宮好好的一個邪教,幹什麽偏要整些月啊花的,跟個青樓一樣。”

尹洛依看我,道:“你被跟蹤了,你知道嗎?”

我悶悶地說:“可能吧。”

崔展蝶着急道:“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什麽叫可能?”

我說:“我也許大概可能做了一件錯事。”

尹洛依看着我,眼中平淡,“森兒,不管你幹了什麽,我都幫你。”

我看看他,又看了看圓目盯着我的崔展蝶,幹笑道:“我也許救了流月宮風燭的命。”

尹洛依愣了一下,崔展蝶瞪大了眼睛,緊接着拍案而起,怒道:“什麽?!你救了……你救了誰?”

尹洛依淡淡地道:“展蝶,先坐下。”

尹洛依轉頭看向我,微微蹙額問道:“你當時知道他是誰嗎?”

我仰頭望天,“哦……知道。”

尹洛依眉頭皺得更緊了,“那你為何要救他?”

我眼睛盯着空中一只亂飛的蒼蠅,打哈哈道:“我看他一個人被欺負,挺可憐的,好幾個人欺負他一個,而且……而且他長得這麽好看……”

崔展蝶的臉色跟吃了蒼蠅屎一樣難看,看我的表情簡直像在看怪物。

她氣得直喘粗氣,伸出手指顫抖着指我,“你……你……你個色*欲熏心的瘋子!”

尹洛依也有些無奈,揉了揉額角,端起茶盞來喝。

我誠心誠意道歉,“我錯了。”

尹洛依說:“流月宮的人在找俞森,風燭又盯上了你。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我眨眨眼,又眨眨眼,說:“風燭看上我了?”

尹洛依蹙眉,道:“要是你的身份被暴露了,你就完了。你先跟我回洛水山莊,等到風波歇下去後再從長計議。”

我心中不願,剛開口想拒絕,卻見尹洛依冷冰冰的目光射過來,害我一句話噎在喉嚨裏吐不出來了。

崔展蝶氣呼呼的,大口大口地喝茶,兩只眼睛盯着我,目光像是要把我刺穿。

我嘆口寒氣,心知我的苦命生活要開始了。

吃過了飯,尹洛依吩咐我收拾我的東西,還要把他的行裝一塊收拾了,我百般不忿,但心知如今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只得把這一口惡氣咽了下去,故意把他的衣服團得亂糟糟地塞進布兜裏,還在他衣服裏裹了一只大燒餅,打了個嚴嚴實實的死結。

嘿嘿,洛水伊人要成燒餅味伊人了。

尹洛依和崔展蝶一人騎一匹駿馬走在前面,俊男美女騎着馬的樣子英氣勃發,烏發搖動,衣擺飄飄,長劍橫跨在背上,很是一派潇灑無雙。

我騎着我的老驢,颠颠簸簸地跟着他們的腳步,簡直要把我的屁股都颠碎了。

他們沒有走最近的路回中州,而是繞了個圈子,也許是在掩人耳目。

一路走了好幾天,尹洛依從未和我提過鴛鴦連心散的事情,也從未主動給我血喝。但每一天早晨我一醒來,就發現紅線退到了手腕上。

我覺得奇怪極了,心想尹洛依究竟是怎麽想的,非要大半夜地給我喂血喝?

走的時間越長,尹洛依和崔展蝶就越表現得憂心忡忡,崔展蝶終于開始急躁起來了。

一次下馬休息時,崔展蝶焦躁地道:“大師哥,這麽躲下去不是辦法,咱們去會會那人吧!”

尹洛依表面上雲淡風輕,但眸子裏卻精光大作。

我終于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他們兩人早已發現有人在跟着我們,只是我內力全失,沒有辦法聽見他們能聽見的聲音。

尹洛依說:“展蝶,依你所見,我們兩人聯手,能不能打得過風燭?”

崔展蝶說不出話來了。

尹洛依說:“他若是想置我們于死地,這一路上機會太多,根本不必這樣跟着我們。他別有打算,我們不能莽撞。”

崔展蝶氣急敗壞地坐下來,我們圍在一起就着水吃大餅。

我看了看尹洛依,把肚子裏的疑問壓下去,決定自己弄清楚。

是夜,我們一路都沒有找到客棧,只能一直往前走,知道子時十分才在一座小村莊裏找到了一所農家落腳。

農家人都睡下了,我們猛敲門把別人從被窩裏拉出來,農夫頂着金魚眼老大不願意,最後尹洛依掏了一枚銀錠子給他,把他徹底從睡夢中驚醒,趕緊把老婆子從暖榻裏趕出來,恭恭敬敬地把崔展蝶請進了主卧,又讓我和尹洛依睡他兒子的房。

尹洛依看我一眼,我沒等他下命令,就自覺地往外走,道:“師叔睡這,我去睡豬圈。”

尹洛依把我拽住,扔到床上。

我心裏一驚,想起他強吻我的事,連忙用手緊了緊衣服,一臉戒備地看他。

他笑起來,說了句“森兒真可愛。”接着轉身走了出去。

我警醒地坐在被子上等了一會,卻不見他回來,最後認定他不會再來捉弄我了,才在床上躺下來。

剛躺下沒過多久,跟前幾日一樣,劇烈地困意又襲來。

我掏出調好的藥水,仰頭咽了下去。

半盞茶的時間,藥效上來了,我清醒極了,卻仍然閉着眼睛,裝作睡熟了一樣。

躺了大約一個多時辰,我的背躺得都僵了。在我以為他不會來的時候,窗戶吱呀一聲,輕輕地打開了。

窗戶?尹洛依居然爬窗戶?

我仍然躺着,緊緊閉着眼睛。

我能感覺窗外湧進來夜昙花的香味,溫潤的夜風攜着花香吹進我的房裏。

我仔細地辨認,卻聽不見人的聲音。

我馬上就又釋懷了。尹洛依的輕功很好,走路基本是沒有聲音的。而我沒有內力,更沒有可能聽見他的腳步聲。

許久,沒有動靜。

我等了半天,差點忍不住要睜開眼來看了。

就在這時,有一只涼涼的手指碰了碰我的臉頰,接着我的嘴唇被什麽包裹住了。

溫暖的,濕潤的什麽。

當我意識到那是什麽時,腦子裏一炸,我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那……那是人的嘴唇吧?

我氣急敗壞,面部肌肉都僵硬了。

我,作為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好色的男人,居然接二連三地被男人強吻,這是什麽道理?

有濃稠的液體從他的嘴唇漸漸流淌進我的嘴裏,腥甜的味道充斥着我的口腔,讓我難受極了。

他點了我耳邊的穴位,讓我無阻礙地吞咽那些液體。

我一想到我在喝着人血,肚子裏就有種作嘔的感覺。

好不容易喂完了血,他卻仍把唇貼在我嘴上不放開,甚至還用舌頭舔我的嘴唇。

我氣得冒煙,心裏問候了尹洛依全家一百次,表面上卻要裝作熟睡的樣子任由他舔着。

淡淡的花香味萦繞在我鼻尖。

尹洛依那臭男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香了?

他舔了一陣,終于放過了我的嘴。

花香味抽離了。

過了好一陣,我緩緩睜開眼,房間裏沒有人,唯有窗戶大敞着,月色如華,花瓣從窗外飄進來,落在地上。

我擡起手,果然看見紅線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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