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洛水伊人(五)

次日早晨,日上九竿,崔展蝶來拍我的門。

“林暮!林暮!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賴着不起來?”

我把頭裹在被子裏,郁悶地哼哼:“崔姑娘,崔女俠,展蝶姐姐,你就讓我爛在這裏吧。”

崔展蝶哼一聲道:“我倒是想,你去問問我大師哥願不願意。”

我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套上衣服随便洗了把臉走出來。

崔展蝶看着我兩只黑得發亮的黑眼圈,笑道:“喲,昨晚上被揍了麽?怎麽眼睛都被打腫了?”

我道:“我倒寧願是被揍了。”

走到前院,農戶夫婦給我們做了小米稀飯和小鹹菜,尹洛依坐在邊上吃得很是斯文,那動作講究得就跟在宮廷裏吃滿漢全席似的。

我心裏想着眼下我吃了大虧,定然不能服軟,要不然這一輩子都沒法翻身了,于是甩起胳膊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啪一下拍在石桌上。

尹洛依有點驚訝地看着我。

我高聲道:“大叔,大姨,加菜!”

胖墩墩的阿姨吭哧吭哧跑來,笑臉迎人問我:“小夥子,還想吃點什麽吶?”

我一字一頓,大聲道:“捉、奸、在、床!”

我此言一出,尹洛依和崔展蝶都震驚了,尹洛依擡起頭,表情第一次不是那麽笑眯眯的了。

胖阿姨想了一想,說了一聲“好嘞!”然後吭哧吭哧地跑回屋子裏,沒過多久果真端上來一盤菜。

崔展蝶往盤子裏一看,嗤地一聲笑出聲來。

盤子裏赫然躺着一條軟塌塌的腌黃瓜。

尹洛依失笑,不明就裏地看我。

我鼻子裏出氣,拿起筷子夾着腌黃瓜往嘴裏送,嚼得啪唧啪唧響。

尹洛依看着我嚼腌黃瓜,臉色有點挂不住了。

他說:“森兒,捉奸在床好吃麽?”

我道:“好吃!不硬不軟剛剛好。”

他笑道:“原來森兒不喜歡太硬的。”

我嚼不下去了。

我瞥他一眼,哼哼道:“尹洛依,別以為我要靠你解毒,你就能占我便宜。以後我在窗戶上放老鼠夾子,看你怎麽爬窗進來。”

尹洛依頓了一下,眉頭蹙起來,“什麽解毒?”

我對他怒目而視,“好家夥,吃了還不認,你嘴上油還沒擦掉呢!”

尹洛依看着我,認真道:“森兒,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看着他,他微蹙眉頭,不像在開玩笑。

我把嘴裏的捉奸在床吞進肚子裏,放下筷子面向他,也認真起來:“真不是你?”

他搖搖頭。

我道:“你沒有鑽進我房間?”

他說:“沒有。”

我說:“你沒有那啥我?”

他皺眉道:“哪啥?”

我道:“就那啥。”

他臉色變得有些陰,“有人強上你了?”

我趕緊道:“沒沒沒,沒那麽嚴重,就親了一口。”

他臉色緩和了一些,但還是一陣陰雨欲來的模樣。

我看了他一陣,道:“你沒有喂我血喝?那我的鴛鴦連心散,是誰給我解的?”

崔展蝶“啊”地驚呼出聲,尹洛依面色不佳,拉過我的手看我的掌心。

紅線才長到掌邊,短短地像一條殷紅的小傷口。

“鴛鴦連心散……”他低聲念着。

看來他真的不知道我中毒的事。

我突然想到,尹洛依是師公的直系門生,師公交給他的藥術比我多得多,在制藥和制毒上,他的本領比我高多了,或許他會知道鴛鴦連心散的解除方法。

我馬上問:“師叔,師公有沒有說過,這毒有沒有解除的方法?”

他還在沉思,臉色陰了一陣,最後什麽也沒說,站起來負起手走了。

留下我和崔展蝶怔怔地大眼瞪小眼。

崔展蝶不确定地說:“這莫非是那天……”

我悲痛地點點頭。

崔展蝶突然伸手揪着我的耳朵,罵道:“叫你貪嘴,叫你偷喝!”

我吃痛叫出聲:“哎——展蝶姐姐你怎麽這麽不負責任呢!要不是因為你下的毒,我怎麽會中毒呢?”

崔展蝶痛心疾首地罵:“路邊撿來的酒你也敢喝,這麽多年你居然能活下來,真是不容易啊!”

她終于放開我的耳朵,我捂着火辣辣的耳朵凄涼地說:“我是小強命,這麽多年都沒死成,真對不住了。”

崔展蝶看着我嘆了半天,道:“那個給你解毒的人,你有印象嗎?”

我自己也是一頭霧水。

原以為是尹洛依,居然不是。

那個人的嘴唇很溫暖,很柔軟,身體散發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

究竟是誰?

崔展蝶看着我,突然道:“想什麽呢?臉紅成這樣。”

我趕緊低頭喝粥。

中午的時候,尹洛依回來,說有急事要和崔展蝶一起去辦,于是又給農家一個銀錠子,讓他們再收留我一個晚上。

臨走之前,尹洛依有些擔心地看我一眼,把他的劍留給了我,讓我護身用。

我心知他們嫌我沒有武功礙手礙腳,于是心安理得地留下來,幫胖阿姨剁菜喂雞。

那胖阿姨操着濃厚的口音問我:“小夥子,娶妻麽呢?”

我笑道:“嗨——阿姨,你別看我這個樣子,我有個媳婦兒,叫美美,可好看着呢,比跟我一起的那兩個武夫好看多了。”

那阿姨道:“美美啊,美美好啊,俺家上個月死了的豬仔也叫美美伐。”

我無語。

跟胖阿姨一起做了點簡單的飯吃了,我坐在臺階上,看鄉路上經過的車馬行人。

仰頭看天,一只碧藍色的蝴蝶輕飄飄地撲扇着絢爛的翅膀,輕盈地在我頭頂轉了兩圈飛走了。

美美,不知道美美的毒怎麽樣了?

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讓他走了,我們兩個人同病相憐,幹脆一起毒發身亡算了。

突然,遠方卷起一陣黃色的沙塵,沙塵朝着邊湧來,沒一會就飄到了面前。

原來是幾個騎着馬的男子,馬蹄卷起了地上的黃沙。

馬隊在我面前停了下來,一名男子調轉馬頭問另一人道:“是不是他?”

那人道:“二十六七歲年紀,面目清秀,看着像。”

前頭那男子抽出劍指着我,獰笑道:“尹洛依,總算找到你了,快流英劍交出來!”

我一怔。

流英劍我是聽說過的。

江湖上流傳着一句傳言:“武學至尊,流英指路。誅心閉月,舍我其誰。”

流英指路,說的就是流英劍。

這種厲害的東西,怎麽會跟尹洛依扯上關系?

我抱頭做鼠竄狀,“各位大爺——我不是什麽尹洛依,我我我叫林暮!”

那人皺皺臉,“林暮,什麽東西?”

他身後幾個人不管我說什麽,策馬沖進了院子裏,一時間驚擾得雞飛狗跳,胖阿姨叫嚷起來。

“媽叻喲,打劫啦——打劫啦——”

她的口音太重,以至于喊出來就成了“大姐啦——大姐啦——”

一群人沖進土房裏,大聲地翻箱倒櫃。

沒過多久,一男人提着尹洛依留給我的劍跑出來,喊道:“流英劍在這裏!這小子果然就是尹洛依!”

他手裏拿的赫然就是尹洛依留給我的劍,劍柄上系着一個銅鈴铛,用小紅繩墜在空中啷啷地響。

我傻了,叫道:“這是什麽邏輯!會叫的就是狗嗎?有奶的就是娘嗎?”

那男的怒了,罵道:“媽的,這小子還罵人!”說着一腳踹在我肚子上,把我踹倒在地上。

我喊道:“打人啦——強盜搶東西還打人——”

我喊得撕心裂肺,心念着說不定尹洛依就快回來了,聽見我的聲音還能來救我一把。

有人拽着我的頭發把我揪起來,拿流英劍在我臉前比劃。

“武林至尊,流英指路。尹公子,你這小臉蛋挺俊秀啊,要是不想毀容,就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我的頭皮被他揪得疼極了,龇牙咧嘴地說:“我說了……我不是……尹……洛依!”

“還嘴硬!”那人怒道,按着我的頭磕在地上。

“嗚!疼死了!”我痛呼,額前有溫熱的液體流下來。

那人又揪起我的頭發,逼我面對他難看至極的臉。

他說:“快說!”

眼看着他又要把我的頭按在地上,我趕緊叫道:“我說我說!”

他盯着我,我咧開嘴笑了笑,道:“大叔,你真帥。”

他一怔,接着又用更大的力氣按着我的頭磕在地上。

他扔下我,把流英劍拔出劍鞘耍了兩下,劍刃鋒利,劃破空氣時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

我說:“叔,跟你說個事。”

他看我一眼,手裏的劍耍得正歡。“幹什麽?”

我說:“你是南海七十二島的吧?”

那人收起了劍,有些警惕地看我,“你怎麽知道?”

我心想就你這蹩腳的劍法,除了南海那蠻夷之地還有哪兒?

我擡手指了指遠方的樹林,道:“我知道不要緊,那個人知道就不得了了。”

一行人全都拔出了兵器,對着我随手指向的地方。

我說:“你聽說過海沙派嗎?”

那些人臉色變了變。

我笑道:“你知道海沙派滅門前見過誰嗎?”

那些人的臉色徹底白了。

“誰?”那人嘶啞着嗓子問。

我伸手指了指我的胸口,“本公子,林暮。”又指了指樹林,“還有,流月宮風燭。”

“啊!”那些人聽見風燭的名字,頓時吓得手中一抖,那持劍的男人也拿不住了,手中劍就這麽掉在了地上。

我拱了拱手,道:“出村這條路直走左拐,不送啊!”

那些男人果真打了退堂鼓,急匆匆上了馬,剛走幾步感覺不對,又折了回來,從地上撿起流英劍指着我。

我心裏剛松了一些,這下又提了起來。

他怒道:“尹洛依是洛水山莊的人,洛水山莊和流月宮水火不容,怎麽會和風燭扯上關系!你敢唬老子!你當老子沒長腦子啊!”

剛才是哪個沒腦子的吓得差點尿褲子的?

我仰起頭,作狐假虎威狀,“我真不是尹洛依,我跟風燭是好朋友。”

那男人冷哼一聲,舉起劍喝道:“好啊,那老子先砍下你的人頭,讓你的好朋友風燭來找老子吧!”

我咽了口唾沫。

完了,真把他惹火了。

流英劍這麽利,就算能躲開劍刃,憑我這身體也萬萬躲不開劍風。

唰地一聲,白晃晃的劍就刺到了眼前。

我很孬種地閉上了眼睛。

心中默念: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弟子無能,弟子要挂了!

嗚呼!小命休矣!

“撕拉”——

是劍刃刺入人體的聲音。

然後有溫熱濃稠的液體濺在我的臉上。

我睜開眼,眼前是噴湧的血紅泉水。

我喉嚨裏堵了一下。

那泉水,是從一個人的脖子裏噴出來的。

我慌忙往後退了幾步,用手抹了一把臉,手上滿是血腥味。

血噴得到處都是,所有人都驚呆了。

一名男子翩然持劍站在旁邊,身上穿着月白色雲衫,雲袖飄飄,竟未沾上一滴血漬。

他輕輕轉過身,對我淡淡一笑,“林暮。”

我的胃像被攥住了一樣,有種窒息感。

我用手揉了揉眼睛,他沒有消失,我又揉了揉眼睛。

他還站在那裏。

我不敢置信地叫他,“美美?”

他對我笑笑,手中的流英劍滴答滴答地在滴着血。

有一瞬間,我覺得他像嗜血的夜叉。

只不過是個好看極了的夜叉。

幾個男人驚呆了,看了看同伴還在噴血的屍體,全都急紅了眼,吼道:“臭小子,納命來!”一起展開架勢朝大美人攻上來。

大美人斂起笑容,眼睑低垂,忽然平地吹起一陣陰風,風卷起他的頭發,飄舞在空中。

我感到了莫名的壓迫感。

大美人提起流英劍,突然朝地上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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