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洛水山莊(三)
我本想跑回歸暮館,好歹也帶點東西再走。轉念一想,我除了藥箱子裏那幾瓶不值錢的藥,剩下的就是尹洛依那把劍,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
還不如把身上這套衣服當了換幾個錢。
世界這麽大,總會有我的容身之所。
于是我就這麽一身輕地跑出了洛水山莊,把這身滑溜溜的鼻涕衫脫下來,尋了一處當鋪換了三十兩銀子,揣着銀子沿着洛水邊的楊柳小道一直走。
雨餘籠灞岸,煙暝夾隋河。
風慢日遲遲,拖煙拂水時。
巷子裏爆發出一陣陣叫好聲和大笑聲,還有銅錢碰撞嘩啦嘩啦的聲音。
多年在市井摸魚打诨的經驗告訴我,這巷子裏定有賭坊。
賭坊,在我等小民眼中,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有的人胖子進去,成了肉醬出來。
還有的人,瘦子進去,成了胖子出來。
不過也有的人是被打腫了。
我摸了摸兜裏剛出爐熱乎的三十兩銀子,撸起袖子鑽進巷子裏去。
烏煙瘴氣的小房子裏熱氣騰騰,汗味鞋味腦油味混雜在一起,別提有多惡心。屋子裏擺了好幾張大桌子,桌子面油光锃亮,被磨得看不出原來的材質。每一桌都有好幾個肥頭大耳的大老爺們趴在旁邊,瞅着中間那夥計的眼神就跟狼盯着肉一樣。
“格老子的——老子五兩銀子開你的!”
一臺桌子爆發出一陣幸災樂禍的叫好聲,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被一夥人推了出來,仍在外面的街上。
那男人啐了一口,罵道:“呸你媽的,不就是三十兩銀子麽,拽你丫個屌!”
我抓好銀子,鑽進了臭烘烘的房間,在一張桌子上擠了個位置。
“別慌別慌,公子我還沒下注呢!”我叫道。
那夥計見我是新來的,道:“你趕緊的,沒見這都等着呢麽!”
我道:“夥計,剛才都是什麽勢啊?”
夥計道:“沒看這寫着長莊麽!下一把說不準就是閑贏了啊,要下注的趕緊下注!”
我掏出五兩銀子,拍在“閑”位上。
夥計晃動着兩只骰筒在空中舞弄了幾下,啪一下扣在桌上。
“各位爺,該下注的都下注,小的這可要開了!”
“開!開!”一群大老爺們喊。
我也跟着喊:“開!開!準是閑大!”
夥計拿開骰筒,一邊三三六,一邊四五六。
夥計高聲報:“莊大——”
“切!”我跟着啐了一口。
夥計又道:“這都連了七次莊了,下回準是閑贏!”
我又往閑上投了五兩銀子。
連輸了好幾把,我頭上蒸出一腦門子熱汗。
一老爺們怒道:“這莊都連十多把了,你這一準兒是出老千!”
我也道:“準是出老千了!公子我不玩了!”
夥計拉住我,道:“公子,你都賒了二十兩銀子了,你走可以,銀子請留下吧?”
我甩開他手,鼓了顧底氣,斥道:“公子我像是那種輸錢不還的人麽?公子我回去取錢,待會便給你們送來。”
夥計道:“這可不成,在我們這說這話的人多了去了,我可不能讓你這麽走了。要想走,除非押點東西。”
這可壞了,我身上值錢的東西一件沒有,要命倒是有一條。
我中氣十足地哼一聲,一掌拍在賭案上,怒道:“本公子說會還便不虧欠你們一文,你們膽敢不信本公子?你們知道本公子是誰嗎?”
夥計道:“來咱們這的還有說自己是那洛水山莊大弟子尹洛依的呢,這可唬不住咱們。”
他怎麽知道我要說我是尹洛依?
我冷哼一聲,道:“尹洛依?那是個什麽貨色。你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本公子,便是名滿江湖的流月宮宮主,流蘇!”
此言一出,整個賭坊都安靜了。
接着那夥計笑起來,道:“唉呀媽呀,原來是流蘇宮主啊,沒想到流蘇宮主小樣還挺俊啊……公子你別跟我開玩笑了,你要是流蘇,那我還是皇帝老子呢……”
那夥計話音剛落,只聽唰一聲,一枚袖箭不知從何處飛出來,直直地釘入那夥計的喉頭,一時間血花飛濺,夥計張着嘴瞪着一雙圓目挺身向後倒下,已然是當場斷了氣。
人群愣了一瞬,接着尖叫着往門外湧,桌椅板凳的聲音混亂不堪,銅錢骰子四處亂蹦。
“膽敢說我們宮主的壞話,不要命了!”
女子清脆的聲音響起,我心下一沉。
一縮頭,想混在人群中偷跑出去。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只覺身體一個不穩,緊接着就向後翻滾了一圈,仰面倒在地上。
女子一擡腿踩在我胸膛上。
我差點沒一口血噴出來。
我艱難地道:“好姐姐,你該減減肥了……”
女子面色一紅,怒叱:“你再說一遍!”腳下卻更使勁了。
我感覺我的骨頭都被她踩碎了。
“我說……姐姐你……真好看……”
“你!想死麽!”女子從腰間抽出鞭子,淩空一揮,抽出“啪”地一聲巨響。
我真是欲哭無淚。
好不容易從變态宮主手下活了下來,結果還是要死在流月宮人的手下。
我真是寧願尹洛依打斷我的腿,不讓我跑出來。
“嗯?你是……”
疏桐仔細看了我半晌,突然驚呼出聲。
“是你!”
我裝傻,“不是我。”
“不是你怎麽知道我說的是誰?”
這蠢姑娘終于腦子變精明了些嘛。
她絲毫沒有放開腿的意思,踩着我繼續問:“你沒死?”
我道:“死了。我現在是個鬼魂。麻煩疏桐好姑娘放開我,讓我趁早去投胎吧。否則好胎都讓別人投了,下輩子我就成豬被人宰了。”
疏桐還想說什麽話,突然一陣劍光閃過,一人沖進賭坊,展開劍招劍劍直取疏桐的要處。
長劍如芒,衣袂翩跹,劍花卷動風聲,劍柄下垂着的玉蝶兒叮當作響。
“展蝶姑娘!”我叫道。
崔展蝶橫我一眼,叱道:“臭小子,待會教訓你!”
疏桐冷哼一聲,喝一聲“你先管好你自己吧!”舞起長鞭接下崔展蝶的劍招。
長鞭虎虎生風,寒劍流光溢彩,小小的客棧裏一時間混戰成一片,近旁的桌椅板凳全在她們手下碎成了一片一片。
灌注了內力的招數卷起一陣陣陰風,在兩人身邊圍成了一個無法接近的領域,只見兩個人的一藍一綠兩道身形靈動旋轉,裙擺和發絲飛起,在刀光劍影中看得人眼花缭亂。
兩個火爆的女人碰在一起,果然能激起風火雷電。
我四周望了望,決定趁早開溜。
結果我前腳剛往外踏了一步,疏桐就怒叱一聲:“林暮哪裏跑!”
鞭子一甩竟攔腰圈住我的腰,把我硬是拖了回來。
但高手競技之時,哪能分心于其他?
疏桐只是這麽頓了一頓,崔展蝶已找到可乘之機,長驅直入攻到疏桐面前。
“啊!”
疏桐驚呼一聲,竟避不開。
我叫道:“展蝶姐姐,你別殺她!”
崔展蝶側眼斜睨我,“林暮,她是什麽人?為何要殺你?”
我支吾了一陣,道:“她……她是我以前相好的,被我抛棄後記恨在心,所以才……”
疏桐氣紅了臉,怒道:“誰是你相好的!疏桐輸了,要殺要剮随你便,卻不能讓你如此敗壞我的清譽!”
真不明白這些姑娘家,命都沒了,還要清譽來做什麽。
我道:“小桐啊,你說咱們倆的事都這麽多年了,你就忘了吧!像你這麽好的姑娘,一定能找到真正愛你的如意郎君的!”
疏桐氣急敗壞,發抖的手指着我道:“誰……誰忘不了你了!你個斷袖!無恥!流氓!”
崔展蝶也道:“你不是斷袖麽,怎會有個女相好?”
我笑道:“女子的溫婉,男子的硬朗,兩者就如那魚和熊掌,都是珍味啊。”
崔展蝶臉陰了,“當真無恥至極。”
崔展蝶把劍一收,對疏桐道:“你走吧,以後眼睛放亮一點,別再找這樣的了。”
疏桐臉色難看極了,就跟吃了老鼠屎一樣,可惜崔展蝶勝她在先,她只能硬把這口老鼠屎吞了下去。
疏桐怒喝一聲,一鞭子把一張桌子抽成了兩半,身形一躍跳出了賭坊。
我對崔展蝶笑道:“展蝶姑娘,要不是你來得及時,我就要被那暴力女人弄死了。”
崔展蝶瞥我一眼,一副鄙夷至極不願搭理我的模樣,道:“若不是師哥讓我找你,我才懶得管你死活。起來,跟我回山莊。”
我往後蹭了蹭,道:“展蝶姑娘,展蝶姐姐,我們晚一些回去可好?尹洛依現在在氣頭上,我要是回去了他指不定要怎麽折磨我呢。”
崔展蝶道:“他現在滿城找你,才沒功夫折磨你。”
我道:“展蝶姑娘,你就當作沒看見我,我到該回去的時候,自己就回去了。”
崔展蝶皺眉道:“這可不行,師哥讓我找你,我定要把你帶回去。”
這丫頭的一根筋我是見識過的,于是我打消了讓她放我走的念頭,又道:“那你看着我,我們溜達溜達,到晚上就回去,好麽?”
崔展蝶還是有些不願,只道:“你若要去什麽地方,讓師哥陪你去不就行了?”
我擺手道:“我要去的地方,尹洛依才不會讓我去呢。”
“你要去哪裏?”
我道:“南清苑。”
崔展蝶瞪圓了眼睛。
“哪裏?”
我又道:“南清苑。”
崔展蝶唰地一聲拔出劍來,叱道:“猥瑣小人!龌龊之徒!你……你……變态!”
我緊一緊衣襟往後蹭了幾步,道:“展蝶姐姐,展蝶女俠,一般男子喜歡女子,到煙街柳巷尋歡作樂,我是個斷袖,到青樓找相公如何不對了?”
“你……你……你!”崔展蝶還想罵我,卻憋不出詞來,“你”了半天,怒叱道:“你個……龌龊小人!真不明白師哥是怎麽想的!”
我道:“展蝶姑娘可是願意同我去了?”
我還得靠崔展蝶給錢呢,她若是不願那可麻煩了。
崔展蝶臉上一紅,怒道:“你居然要我去那種風流場所,你把我崔展蝶當什麽人了?”
我道:“哦,那就算了。”
我擡起屁股往外走,邊走邊說:“反正如晴妹妹想去,我回去找她陪我。”
崔展蝶果然跟上來叫住我,“等等!你剛才說什麽?”
我回頭看她道:“展蝶姑娘不願陪我,那我便找別人同我去,這又怎麽了?”
崔展蝶有些急了,蹙着眉頭道:“你不能找如晴,她生性貪玩,定會同你去的。”
我笑道:“那正好,想不到如晴妹妹和我臭味相投,那我去找如晴妹妹陪我。”
“你敢!”崔展蝶急忙叫住我。
我又停下來看她。
她陰沉着臉說:“我陪你去!”
我樂了。
抓着別人把柄的感覺真不是一般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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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