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洛水山莊（四）

我用崔展蝶的銀子，從典當行贖回我的衣服，又買了一把折扇，拎在手裏走一步扇一下，把自己徹底打扮成了一個風流公子。

走進南清苑，穿得花枝招展的老鸨頭迎上來，笑眯眯道：“公子，小姐，生面孔啊，可是第一次來？”

我道：“你們這兒哪個相公最俊，都叫出來讓我們瞧瞧，我們家蝶妹眼光可刁着呢。”

崔展蝶的臉黑成了包公。

她用劍柄頂了頂我的背，低聲對我道：“我身上就剩十兩銀子了。”

我也小聲地回她：“沒事，你不是還有劍麽。”

崔展蝶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盯我，“我的劍是師父給的，劍在人在！”

我笑道：“緊張什麽，沒讓你押劍。我是說，咱們給不起錢，還跑不起啊？你到時候就用這把劍唰唰唰晃一下，咱們一溜煙就跑了。”

崔展蝶看我那眼神已經不能用鄙夷來形容了。

一群玉面相公從裏屋走出來，個個都是面如敷粉，笑顏如花，一對遠山眉黛明眸點漆。

我在他們跟前走了一遭，朝每個人都公平地抛了個媚眼。

十多個媚眼朝我同時襲來。

我簡直要樂得花枝亂顫了。

我道：“蝶妹啊蝶妹，你可看上哪個了？”

崔展蝶黑着臉道：“沒有。”

我樂呵呵地道：“我可是覺得每一個都很好啊，你快挑一個，別耽誤人家做生意了。”

崔展蝶随手一揮，指了一個人。

“就他吧……快走，別在這丢人現眼了。”

我高高興興地摟着小相公上樓去，崔展蝶用袖子遮着臉跟了上來。

小相公步履款款，華貴繡花的衣擺在地上拖得悉悉索索作響。

有小丫鬟上來為我和崔展蝶斟上了茶，又在房間一角點燃一支熏香。熏香的味道漾出一絲旖旎的氣息。

相公抱一把琵琶邊彈邊舞，舞步和着琴聲搖曳生姿，琴韻輾轉反側，舞姿旖旎纏綿。

崔展蝶終究是女子人家，那相公跳得太魅惑，崔展蝶不敢多看，只好埋頭猛喝茶。

我本沒有尋歡作樂的意思，只是心緒煩悶，想找個地方坐一會，不願想太多的事情。

于是我們兩人就這麽幹巴巴地坐着，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那相公見我們沒有找他風流的意思，也樂得清閑，只不斷地彈琴跳舞，一曲接着一曲。

一曲接着一曲。

一曲終了，一絲熟悉的琴音幽幽響起。

我心中一動。

某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某個人的琴聲如怨如訴，卻是彈着這首曲意歡喜的《天仙配》。

飄飄蕩蕩下凡來，神仙歲月我不愛，願做鴛鴦比翼飛，願做鴛鴦比翼飛。

當時竟沒問他，這麽歡快的曲子，他為何彈得如此哀怨？

正走着神，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琴音戛然而止，那相公有些無措地看着我們。

老鸨頭的聲音喊道：“你們究竟是什麽人吶！我們好好地做着生意，你們幹什麽砸我們場子？這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一女子的聲音清脆如銀鈴道：“老板娘，我們是來找人的，可有一名美貌女子和一個眉目猥瑣的男子一同來過？”

是安如晴的聲音。

眉目猥瑣說的是我？

老鸨頭叫道：“倒是有一男一女兩個人來點了我們一個相公，但那公子生得面貌清秀，笑起來嘴邊有個酒窩兒，不是姑娘說的眉目猥瑣。”

一男子的聲音溫文爾雅道：“那便是我們找的人，老板娘可否為我們引路？”

完了，連尹洛伊也來了。

崔展蝶抓起劍站起來準備往外走，我趕緊拉住她道：“你要幹什麽？”

她回頭看我一眼，“如晴和師哥來了。”

我道：“傻姑娘，你走錯方向了！走這邊！”

我指了指反方向的窗口，“你也不想被他們抓奸在床吧！我們快跑吧！”

崔展蝶總算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摟起衣擺往窗口上爬，外面好幾個人的腳步聲噔噔噔地越來越近。

站在一邊的小相公突然跑上來，拉着我的衣袖往地上撲通一跪，叫道：“公子，你把彤雲帶走吧！彤雲能縫衣做飯，彤雲寧可為公子做牛做馬，也不願再呆在這裏了！公子把彤雲帶走吧！”

我一陣頭大。

這緊要關頭怎麽還來這一出。

我看那相公眼中噙淚，一張小臉煞白如紙，嘴唇都被他咬得沒血色了，頓時也心生憐意，軟聲對他道：“彤雲啊，我這不是沒帶夠錢麽，你讓我回去取銀子，過幾天我再來贖你，可好？”

彤雲一咬牙，淚珠兒滾滾而落，“公子将彤雲擄了去便是了，彤雲一刻也不願再留在這裏了！”

外頭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了，有人敲起門來，“展蝶姐姐！你在裏面嗎？”

崔展蝶見我還在跟彤雲拉拉扯扯，急忙上來拽我的胳膊，“你還在這唧唧歪歪地做什麽！快走啊！”

我也着急了，伸手去扯我的衣服，但那彤雲心意已決，硬是不撒手，崔展蝶一邊拉着我的胳膊，彤雲一邊扯着我的衣服，我在他們兩人之間被拉來扯去，腳步都亂了。

“彤雲啊，你把衣服穿上點，我們這就進去了。”老鸨頭在外面叫。

彤雲在裏面應道：“好媽媽，你們別進來，這兒……還在辦事兒呢，正要緊關頭，你們可別進來！”

我和崔展蝶都是一愣，崔展蝶臉都紫了。

安如晴的聲音急道：“辦……辦什麽事啊！我們要進來了！”

這彤雲腦筋倒是轉得極快，吊着嗓子哼哼唧唧地發出旖旎之聲，時而推就時而熱烈，聽得崔展蝶一陣臉紅。

“公子……嗯~~唔……你輕點兒，弄疼人家了~~嗯~~對了~~”

我這個瀑布汗！

這小子平時就是這麽裝的吧，裝的多像啊！

外面安靜了片刻，我急得手心都冒汗了，靈機一動把衣裳整個脫了下來，抽身便要走，那彤雲眼中顯出決絕之色，一縱身跳上來撲在我身上，我一個不穩被他撲倒在身下。

我這麽一倒，連帶着把崔展蝶也帶倒了。

“哎喲！”

正在這時，房門哐一聲被踹開，一男一女兩個人當先沖進來，兩張臉一張青一張紫，不正是尹洛依和安如晴麽？

兩人身後還跟着一大票洛水山莊的弟子，還有幾個扒在門上看好戲的相公們。

我艱難地擡起頭，對尹洛依和安如晴幹巴巴咧嘴一笑，“好巧，你們也來聽小曲兒？”

尹洛依面部僵硬，臉上籠着一陣黑霧，直勾勾地盯了我半天，僵硬地開口道：“你們……這是在聽小曲？”

我看了看我們現在的姿勢。

我的面服被扔在一邊，身上衣襟大開，身下壓着個同樣衣冠不整的崔展蝶，身上還趴着個面帶羞色的小相公。

确實不像在聽小曲。

我幹笑道：“你懂什麽，這叫……羅漢舞，我們在疊羅漢呢。對吧，展蝶姑娘？”

那崔展蝶不知是不是羞赧得暈了過去，一點動靜也沒有。

安如晴沖上了來，揪着我的衣襟啪啪連着給了我兩個耳光。

“你個猥瑣小人！你把展蝶姐姐怎麽樣了！”

我被她抽得頭昏眼花，顫巍巍道：“冤枉啊如晴姑娘……我什麽也沒幹……”

安如晴把我往邊上一扔，走過去扶起崔展蝶，崔展蝶眼鏡閉得緊緊的，一副只當自己已經死了的模樣。

安如晴扛着崔展蝶，朝我扔下一句，“要是展蝶姐姐有個三長兩短，我……我饒不了你！”

說完氣沖沖地跑出房間走了。

這丫頭真奇怪，她不是視崔展蝶為情敵麽，這麽緊張做什麽。

我擡頭，看見尹洛依還是一副黑臉僵屍的樣子盯着我。

我攏了攏衣襟，伸手去夠我的衣服。

尹洛依卻先我一步把衣服撿了起來，披在我身上。

給我披好衣服，他卻沒有收回手，而是保持着抱着我的姿勢。

這樣真的很奇怪，就像安慰一個被強*奸了的人一樣。

他看着我，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開口問：“是不是因為我說的話，所以你才跑來這種地方？”

我扯扯嘴角，“你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現在我的情況很糟糕，說錯了話他可能會打我。

結果閉着眼睛等了一會，他卻沒有打我，只是抱了我好一會，皺着眉頭道：“我以後再也不說那種話了。你也別再來這種地方了，好麽？”

他的反應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樣，于是我又得寸進尺了。

我哼一聲，道：“不行，我又不是和尚，幹嘛要禁欲啊。”

尹洛依看着我，神情有些尴尬。

他聲音軟了一些，道：“我不是讓你禁欲，只是不想讓你來這裏。”

我痞痞地咧嘴笑，輕佻地把手搭在他肩上，還趁機用手掐了掐他瓊脂一樣的臉，“當然咯，要是洛水伊人尹大美人獻身給我，我就不來窯子找相公了，這裏邊的人都比不上你好看，啧啧，這小皮膚，水靈水靈的。”

尹洛依的臉紅了一些，有些埋怨地把頭扭到一邊，咬了咬嘴唇。

“你現在怎麽變成這樣了？”他蹙眉道。

我心中冷哼一聲，面上仍是笑着，朝道：“我現在怎麽了？下流？無恥？肮髒？是了，我還是個被男人上過的賤貨，污了尹大公子的眼，真是不好意思。”

他語氣又軟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挑眉看他，“那你是什麽意思？”

他握上我的手，“森兒，你不要作踐自己。”

我笑容挂不住了，冷下臉來看他。

我看着他，說：“尹公子，我沒有作踐自己。我不是以前那個俞森了，我的武功被廢了，從那時開始俞森就死了。而我林暮，用不着作踐，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下賤的人。你根本沒有必要救我，我活不活根本就不重要。”

尹洛依的表情僵住了，他看着我的眼睛裏有破碎的光在閃爍。

他輕輕開口，“森兒……”

我的怒氣突然就上來了，“不要叫我那個名字！”

尹洛依似乎震了一下，愣愣地看我。

我看着他那副樣子，心裏突然難受極了。

他為了救我，被他的血給我，還為此耗散了他一半的內力。

對他說這些話的我，真是個混蛋。

我真是沒用，明明最恨的是自己，卻把氣撒在別人身上。

我深吸了幾口氣，努力緩下氣息對他了一句：“洛依哥，對不起。但我已經不是那個我了。”

接着我把他扔在原地，跑了出去。

我沿着楊柳岸跑了一陣，身後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

我停下腳步轉身，看見尹洛依追了上來。

江風吹散他的頭發，白色的發帶在風中亂舞，衣擺飛揚。

他沒有放慢腳步，而是沖上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對着我的嘴強硬地啃了下來。

只一瞬，他便擡起頭，眼中目光深邃又銳利。

“不管你叫什麽名字，不管你變成什麽模樣，你都是我的森兒。”

他沉沉地說完這句話，把我用力一推，我被他推得向後退了幾步。

我怔怔地看他，“你瘋了。”

他直勾勾地看我，眼中漆黑如深沉的夜空。

“是，我瘋了。我早就瘋了，所以我才會說這些話：你不是想要男人麽？好，我給你。今晚，我在房間裏等你。”

他說完，一扭頭大步離開了。風吹得他的發絲像絲緞一樣輕輕飄搖，他颀長的身影越走越遠，消失在輕輕拂動的楊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