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洛水山莊(五)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頭晃悠,夜幕逐漸降臨,炊煙袅袅升,紅燭家家明。月亮漸漸升起來。
我一擡頭,竟然不自覺地回到了洛水山莊。
我負着手往裏面走,再一擡頭,眼前是尹洛依的“依水閣”。
我發誓,我絕對沒有想來赴那個“要男人”的約。
只是那沒節操的腳自己走來的。
依水閣裏點着燭火,紙窗戶上投影着一個人的身影,橙紅的燭火輕輕搖曳,那人影也就忽隐忽現地搖擺着。
我立在外面,定定地看着那人影看了許久。
過了一會,那人影站了起來,身上的衣服哧溜一下滑下來,窗戶上映出他颀長美好的身體曲線。
我怔了一下。
尹洛依這心機鬼,一定是故意的!
他一定是發現我在外面看他!
不遠處傳來兩個女子說話的聲音。
我一驚,覺得要是被發現我在外面偷看洛水伊人換衣服,可能就真的要被當成變态了。
我剛想找個大樹假山什麽的躲一躲,就聽到一女子悅耳的聲音道:“林公子,鬼鬼祟祟在這裏做什麽呢?”
我停下動作,擡頭潇灑地朝她們拱手一笑,道:“這不是如晴姑娘麽。”
安如晴手裏端着一盅熱湯,身後跟着個小丫鬟,丫鬟手裏也端了幾碟子小菜。
我抽了抽鼻子,道:“好想的蟲草銀耳老鴨湯,如晴姑娘真是賢惠啊。”
如晴皮笑肉不笑,道:“托公子的福,展蝶姐姐受了驚吓,現在害了頭痛病,我特意熬了湯要給姐姐送過去。公子在這裏,可是在看洛依哥換衣服麽?”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這丫頭說話變得刻薄多了。
我忙道:“怎會呢?我看今晚天高雲少,皓月當空,出來散步賞月罷了。”
安如晴道:“那便好。林公子可別對洛依哥起歪念頭,洛依哥早已有心上人了。”
這我還第一次聽說。
人精一樣的尹洛依居然也會喜歡別人?我還真想見見那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我道:“當真?可是洛水山莊的人麽?”
安如晴斜睨我,“我答應了洛依哥絕不告訴別人的,我還要給展蝶姐姐送湯呢,一會湯涼了。你若要偷看洛依哥換衣服就小心點,現在山莊上想教訓你的人多了,一不小心你就見不着明天早上太陽了。”
安如晴端着湯,快步地走了。
尹洛依的影子安靜地坐着,像是在等待什麽。
夜風襲來,吹動千百樹葉沙沙作響。
月光如水,冰清冷寒。
我為何要來這裏?
我想忘掉那雙幽藍色的眸子,但我不是畜生。
何況尹洛依是我的師叔,而且他有心上人了。
我轉身,不在看那投映在窗戶上的美好曲線,頭也不回地走了。
之後的幾天,尹洛依都沒有來找我。
我懷疑他是那天晚上光着身子受風寒了。
誰叫他要脫衣服勾引我。
活該啊活該。
我嘿嘿地笑得不亦樂乎,秋水和夏荷嘆口氣道:“主子,你又在想哪家的公子了?”
我用紙扇在她們兩顆腦袋上敲了一下,道:“你們怎麽都不想點好的,主子像那種人嗎?”
兩個丫頭齊齊地點頭。
我的形象沒法挽救了。
一個小丫頭急匆匆地跑來,在外面叫道:“秋水,夏荷,出大事了,你們快出來看呀!”
秋水奇怪道:“好妹妹,你慢慢說,出什麽事了?”
那丫頭氣喘籲籲道:“莊主要給洛依公子和大小姐賜婚呢!”
夏荷和秋水“哎呀”一聲變了臉色。
我道:“郎才女貌,才子佳人,那安大小姐不是對洛水伊人傾慕已久了麽,這不是挺好的事嘛。”
夏荷道:“這下麻煩了!大小姐她……哎呀,我們都過去看看吧!”
三個丫頭拉着手一溜煙跑了。
我尋思着我作為男方的胞弟,理應去說幾句祝賀的話,于是慢悠悠地套上衣服踩上靴子往正堂走。
一大群人圍在正堂外面,把門口堵了個水洩不通,丫鬟們叽叽喳喳地小聲議論,每個人都探頭探腦地往裏面瞅。我喊了幾聲“我是尹洛依他弟弟,借過一下。”好不容易擠了進去。
屋裏也是一團亂。
安瑞文和夫人立在前首,安莊主面色陰沉,夫人卻是一臉為難之色。後面一排弟子板着臉站着,大家面面相觑,卻沒一個人開口說話。
座下跪着一男一女兩個人。安如晴身穿鵝黃長裙,頭上的珠花簪微微發顫,顯是哭得泣不成聲。男子深深地叩下頭去,身體僵硬,正是尹洛依。
我見半天沒人說話,氣氛僵得難受,遂道:“如晴姑娘,洛依哥,恭喜你們喜結連理,祝你們早生貴子啊!”
一陣詭異的沉默。
安如晴朝我投來一個冷眼,尹洛依看我一眼,目光有些動搖。
氣氛跌至零點。
安瑞文開口了,“洛兒,你說你為何不願娶晴兒?”
尹洛依道:“洛依多謝師父擡愛,但洛依卻也無法遵從師命,娶如晴師妹為妻。”
安瑞文皺眉道:“洛兒,你莫非有心上人了?”
尹洛依頓了一頓,道:“是。”
安瑞文道:“那女子,莫非比晴兒還好嗎?”
尹洛依沉默了一陣,道:“她比如晴師妹差得遠了,甚至不及如晴師妹的萬分之一,只是……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以轉。”
我的心滞了一下。
這句話,是小時候師父将詩經時教給我們的,但我聽得不認真,其他的都忘了,就記得這一句。我記得那時尹洛依聽得很認真。
這尹洛依果然有心上人。
安如晴擡起頭,抽抽噎噎滿臉淚光,“爹爹,這不是洛依哥的錯。是女兒已經有心愛的人了,縱使不能與她在一起,女兒也絕不嫁與他人!”
她話一說完,安莊主和安夫人的面色更難看了。
原來安如晴不喜歡尹洛依啊。我居然猜錯了。
安瑞文道:“這麽多年了,你卻為何總是不說與爹爹聽,你那心上人究竟是誰?”
安如晴咬了咬牙,眼中淚光閃爍。
她突然伸手一指,大聲道:“爹爹,我的心上人,就是他!”
她的手,指着我。
我傻了,安莊主和安夫人也傻了。
安如晴目光決絕,尹洛依神情詭異。
我感覺到安莊主身後一排山莊弟子都用仇視的目光盯着我。
我悄悄移了移身子,安如晴的手指跟着我移了一點。
我往後看了看,後邊是一個大柱子。
她指的就是我。
我說:“如晴妹妹,我是林暮啊,那個眉目猥瑣的林暮啊,你別認錯人了……”
安如晴突然大哭起來,道:“爹爹!他就是我的心上人,但……但他得了絕症,下個月就要死了!所以我不能和他成親!”
我徹底服氣了。
這丫頭真會編排人,直接把我編排死了。
安瑞文臉色難看,但還是問我:“林公子,你……你得的是什麽病啊?”
我幹笑,道:“中了西域烏蚩毒蟲的毒,下個月蟲毒發作,必死無疑。”
安瑞文的表情似乎像是松了一口氣。
他捋一捋胡須,道:“啊……那可不好辦吶,要是把女兒許配給你,總不能一個月後就讓我女兒當寡婦吧?”
我回頭看一眼,那安如晴衣袖掩面,哭得梨花帶雨,好不動人。
我幹笑道:“當然,我決無娶如晴妹妹的意思。”
安如晴适時地大哭,尹洛依臉色難看。
安夫人開口了,“林公子,你當真中了烏蚩蟲毒?”
安夫人目光銳利,我別開眼道:“正是。”
安夫人淡笑一下,道:“烏蚩毒蟲乃是西域毒蟲,中原少見,十多年前溫山劍派的前掌門,如今的南山居士引入這種毒蟲,至今也只有溫山劍派的人會用這種毒。敢問公子,你的毒是從何而得啊?”
我愣了。
我失算了,沒想到她竟然知道得這麽清楚。
轉念一想,我簡直想仰天大笑一通。
流蘇屠我溫山劍派,我師父師娘怎會束手就擒?
他們即便被完全壓制,也定會想辦法與流蘇玉石俱焚。
于是他們對他下了烏蚩蟲毒。
這種毒,整個中原也只有師公能解。
流蘇滅了溫山劍派,但他也會死。
他死了,流月宮将随之分崩離析。
……理應是這樣。
但他遇見了我,我這個史上最傻最白癡的人。
我第一次與流蘇相見時,定是剛從溫山上下來。他身上有傷,所以連幾個小混混都打不過。
我救了他第一次。
流蘇看出來我和南山居士的關系,于是打算利用我,除去蟲毒。
他接近我,假意喜歡我。
他甚至沒有親口說過他喜歡我。
他只是這麽簡簡單單地下了幾個餌,我就上鈎了。
我又救了他第二次。
我毀了師父師娘最後的努力,我救活了惡盈滿貫的流月宮宮主流蘇。
我罪不可赦。
安夫人見我神情奇怪,試探地喚道:“林公子?”
我想擠出一絲笑來,但我一咧嘴,眼淚卻簌簌地掉下來。
安夫人一愣,趕緊道:“哎呀林公子,你怎麽……真不好意思,我不該質疑你,你已身受蟲毒,我還問這些多餘的……”
我的眼淚停不下來。
我道:“你說得對,我沒有中蟲毒……但我是個混蛋,我是個罪人,我不能娶你們的女兒……”
尹洛依有些擔心地看我,輕喚我道:“林暮,你怎麽了?”
我大喊一聲:“你別管我!”
接着我奪門跑了出去。
留下一屋子深感奇怪的人。
我跑回歸暮館,眼淚卻流不出來了。
有的只有恨意。
對那個雙眸幽藍的男子,流蘇的恨意。
我恨他,他殺了我的親人,還害我成為了害死他們的叛徒。
恨意就像墨水一樣将我整個人浸泡進去,光明被阻隔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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