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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清晨,寶念齋,左梢間。

夏菱看着宣紙上漸漸明朗起來的一幅春江獨釣圖,手底下研墨的動作悄悄放緩,輕聲贊嘆道:“姑娘才十歲水墨畫兒便這樣好了,我瞧着外頭堂上挂的那幅都比不上姑娘的這個呢!”

幼雲忙于給釣魚者的鬥笠添上最後一筆,心虛地笑了兩聲,還不待她自謙兩句,趙媽媽便打起金絲藤黑漆竹簾探出一個頭,見此情景立刻斥罵道:“好你個夏菱,姑娘還沒用早膳你就在這兒給研起墨來了!半幅畫兒罷了,哪及得上姑娘的身子要緊,也不勸着些,當心我打你手板。”

夏菱想起那條寒光瘆人的戒尺,吐吐舌頭不敢還嘴,手腳利索地收拾好案上的筆墨紙硯,退居一旁。

幼雲也放下蘸了一半的青玉管大鬥筆,嬉笑道:“讓媽媽費心找我了,适才我瞧着春桃她們還在擺飯,便來把剩下的幾筆添上,這幅畫也就了了。”

趙媽媽一邊走上來攙扶她,一邊回頭狠狠瞪了夏菱一眼,溫聲勸道:“擺飯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姑娘也太心急了。我們在那屋擺完了飯獨獨不見了姑娘,還當姑娘又上哪兒淘氣去了,正着急忙慌地找呢,姑娘下回好歹說一聲罷。”

幼雲親熱地把手搭在趙媽媽的胳膊上,乖巧地點頭不止。

張氏所出的幾個孩子都對從威國公府出來的陪房們有種天然的信任,半路天降的幼雲也不例外,況且幾年下來,趙媽媽照顧她的日常起居不可謂不盡心,漸漸的她便對趙媽媽和夏菱母女倆多有依賴,尋常提點也大多能聽得進去。

進到右稍間,飯桌上已擺好了熱氣騰騰的碧波梗米粥,正中是一盤金燦燦的南瓜小粘餅和陸氏特地叫人添來的銀魚春卷,邊兒上還有一碟子幼雲素日常點的香韭炒面皮并幾個爽口的小菜。

春桃一見幼雲進來便趕忙打開蒸屜,獻寶似的笑道:“姑娘可算來了,今兒廚房送來的是姑娘前幾日念叨過的翡翠野菜燒賣呢。”

“那感情好,項媽媽素來上心。”幼雲心知這是春桃特地獻的殷勤,便識趣地贊了一回剛被提拔上來管廚房的春桃的親娘項媽媽。

春桃受了誇獎,麻利地取過一雙筷子布菜,先夾了一個燒賣來給她嘗。

花口小盤裏的翡翠野菜燒賣不僅翠綠剔透的賣相好,吃起來也是滿嘴鮮香,幼雲很受用。

三四年摸索下來,寶念齋丫鬟仆婦們的底細幼雲已了然于心,無非分成三派:有些是林府舊有的家生子,都是唯林老太太馬首是瞻;有些是陸氏的陪房,自然是聽陸氏的差遣;還有便是當年威國公府出給張氏的陪房,他們背靠國公府,常常不買管家主母陸氏的賬,更向着林老太太和哥兒姐兒們些。

如何平衡好寶念齋內的三股勢力可是門大學問,前世從沒做過領導的幼雲常常覺得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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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比如前段時間她破格收了個陸氏一派的葉子進編,趙媽媽便猶如賊人進了窩,防範之心大起,三天兩頭的各處巡點,好不好便是一頓訓斥,偏偏傻愣愣的葉子還看不出來這當中誰是雞誰是猴兒,幼雲頗覺無奈。

但也幸好葉子的确是個沒心計的,這才能在趙媽媽的鷹爪下安然無恙,只是尋常進不到裏間服侍。

幼雲雖然很想同葉子處在一塊兒玩耍,但跟在陸氏身邊耳濡目染了這麽久,也曉得處事偏頗帶來的後果,還是收起了玩心,一切以穩定為上。

今早幼雲未知會任何人,單獨叫走了夏菱伺候筆墨,落在寶念齋其他人的眼裏未免顯得過于倚重,早飯時她便給林府家生子兒的代表春桃吃下一顆定心丸,兩下裏調和一番才算了事。

內宅的日子啊,不得不這麽處處留心,幼雲仰躺在湘妃竹椅裏,感嘆着給自個兒封了一個端水大師。

飯後歇息了沒一會兒,鶴壽堂就遣了婆子來叫九姑娘去見客,說是林老太太的一個老姐妹風塵仆仆地探病來了。

時至暮春,天氣反複,林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紀,咳疾一直拖着未能痊愈,連下了兩場大雨又受了些寒氣,一時間發作起來,十天前已然躺倒在床,下不了地了。

林知時夫婦不敢掉以輕心,立刻四處延醫問藥,三四個大夫來瞧過,都說老人家上了年紀,感染風寒還好說,咳疾的病根兒一旦落下只怕沒得輕易擺脫。

林知時聞言當天便向部裏告假侍疾,與陸氏衣不解帶地侍候在床前,又下了帖子親請太醫院院判李大人前來斟酌藥方,每一味藥的增減都要細細考量,每一口湯藥都得林老爺親手喂下才能放心。

按理說祖母有疾,孫子輩們也須侍候在側,然林老太太惦記着策哥兒八月便要去考鄉試正在緊鑼密鼓地練習文章,簡哥兒日日都要下校場操練,兩個女孩兒年紀小又嬌弱,怕他們過了病氣去,堅決不肯叫他們進鶴壽堂伺候。

如此一來侍疾的擔子就全落到了林老爺夫婦身上,幾天熬下來夫妻倆折騰的精疲力盡,直到前日方才止住了風寒的勢頭,林老太太人也清明不少,只是如大夫們所說,依舊咳嗽連連。

這兩日鶴壽堂內外的苦藥味兒剛消散了些,一碗一碗的滋補品便又堆山填海般地往裏送着,幼雲去看望過兩回,俱被婆子們攔在了垂花門外頭,只托人帶了句話進去,言說九姑娘來看過老太太了。

今日有老太太的閨中密友前來探視,兼之她的風寒已大好了,幼雲等一班孫輩才被叫進鶴壽堂見客。

幼雲來時林老太太已被扶至外間的黑漆描金六蝠捧壽紋小榻上,正神情恹恹的半靠着一個大迎枕,同對面大椅上的老婦人說着話。

陸氏一早就命人擡來一架粉彩八仙木座屏風,用以隔絕外頭的涼氣,下首又設了幾個黃花梨木交杌,其中一個已被一位衣着素簡的少年坐了去。

幼雲剛剛站定,就聽祖母有氣無力地招呼道:“快都來見見,這是我幼時常同處一塊兒做針黹的老姐妹,太醫院院使許老太醫的夫人。”

幾個孩子依次行過禮,都暗自疑惑進京好幾年了也沒聽說祖母有什麽舊友,這會兒怎的突然冒出個許老太太?

這位素未謀面的許老太太一臉慈愛地給每個行過禮孩子都塞了一個蘇繡雲錦荷包,幼雲摸了摸,裏頭大概是些金銀锞子,再仔細瞧了瞧許老太太,見她雖生得曲眉豐頰,紅潤富态,但大半盡白的頭發襯着眉間化不開的兩分凝愁還是隐約透露出些苦命人的氣息。

“陵哥兒,過來見過幾位哥哥妹妹。”許老太太伸手召來那位素衣少年,向林家兄妹介紹道,“這是我孫子陵哥兒,他爺爺給他從草藥裏挑了個名字叫陵游,也就是那龍膽草。”

幼雲慢慢擡眼看清對面人的模樣,只見那許陵游大約十四五歲的年紀,紅唇白膚,相貌秀美,談不上玉樹臨風但也身形板正,自有一身翠葉吹涼般的清隽氣質。

他只容色淡淡的立在那裏,接連見過林府的一大家子人,面兒上一直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幼雲見他這般言行舉止,直覺頗像一個熟識的人,一時間卻又說不上來具體像誰,思索一番不得其果,遂暫且撂開了去。

雙方敘過禮,陸氏安排幾個孩子在杌子上坐好,自走上去對許老太太歉然道:“家裏原還有一個哥兒,今日不湊巧已到校場去演練了,不得空兒回家來給您見禮,下次叫他一并補上。”

“憑他什麽事也越不過哥兒的前程去,我一個老婆子見與不見有什麽要緊的。”許老太太看起來很随和,擺擺手叫陸氏安心,又指着下頭的孩子們對林老太太嘆道:“老姐姐,看看你多有福氣呀,這會兒已是兒孫成群了,再瞧瞧我們老倆口,大半輩子走過來,膝下只剩這麽一個獨苗孫孫。”

林老太太笑咳了兩聲,接過陸氏端來的一盞瓜楞荷葉蓋盅,喝了一口梨湯潤潤喉,寬慰道:“兒孫多了操心也要多上幾份,若是有出息便只一個也夠了,我瞧着你家陵哥兒就不錯!”

“他呀竟是個呆子,讓他去走仕途,他偏同他祖父一樣只愛研習醫術,天天捧着那些醫藥典籍當個寶,哪比得上你家二哥兒!聽說他今年要下場考舉人了罷?真是後生可畏呀!”這番話聽起來不像是自謙的托辭,許老太太看向林行策的目光都熱乎起來。

提及最得意的一個孫子,林老太太心頭一片欣然,暢快道:“八字還沒一撇呢,須得考上了才作數。你家陵哥兒才是個穩妥的,剛滿十五就考上醫丁了,以後繼承他祖父的衣缽,也是許家後繼有人了。”

許老太太看了看許陵游酷肖其父的面容,思及傷心處,不免黯然道:“唉,若我那兩個兒子還在,一家子的重擔也用不着逼着陵哥兒獨個兒扛起來。”

林老太太自覺說話不防頭,戳中了老姐妹的痛處,連忙找補道:“陵哥兒這般出息,一個便頂得上別人家的十個了,将來再娶上一門好親,奉養你們老兩口兒共享天倫,豈不快活?咱們都是這個歲數的人了,你又在老家将養了好些年,這才剛好一點,陳年舊事就別再提起來令自個兒傷懷了。”

許老太太聞言收起傷感的愁緒,點了點頭笑道:“嗐,看我,閑話了半天都忘了是來探病的了,反倒叫老姐姐來開導我了。說正事,我為着陵哥兒考上了醫丁,家中諸多瑣事不能無人替他打理,這才撐着這把老骨頭從老家趕回來,剛進京就聽說你府上在遍請名醫,稍一打聽原來是老姐姐你病了,吓得我喲趕緊就遞了帖子來了。”

林老太太一笑又咳了兩聲,對許老太太嗔道:“你一路舟車勞頓的合該先歇上幾天,我這個老妖怪暫且不會怎麽樣呢!我已大好了,只還有些咳嗽罷了,不值得挂心。”

兩個分別了半輩子的老姐妹一朝重逢,林老太太也顧不得病體未愈了,三勸四勸地留下祖孫倆用了午飯,又與老姐妹足足熱聊了一個下午才肯放人回家。

許家祖孫倆剛走出林府,幼雲就一個鯉魚打挺從雕花小榻上翻坐起來,她知道那許陵游像誰了!

那淡然處世的做派,活脫脫一個男版舒雲姐姐呀!

……

晚間陸氏卸下釵環,邊拿着硬木金胎小把鏡照着鬓角,邊慢慢地撿起話頭兒:“許老太太真是個熱心腸,聞得咱家老太太病了都顧不上歇歇腳就來看望,還捎了好些養氣補體的方子來,往日怎麽沒聽說老太太竟有這麽一位親厚的老姐妹?”

林知時已換過了衣服,正站在燭臺下把玩着一柄今日新得的檀香木雕九芝百蝠如意,預備明日獻給老太太,聽見陸氏這麽問,微笑了一下答道:“別說你了,就連我也沒大聽老太太提起過,只依稀曉得這位許老太太當年似乎是個縣令老爺的閨女,大抵是我外祖父外放在哪一任上時結識的吧。”

陸氏放下小把鏡,轉過身來認真道:“今日見了她家哥兒,那孩子長得真不錯,又有當院使的祖父在上罩着,将來一個禦醫總跑不了。”

“那孩子便是入了太醫院,熬上一輩子做到他祖父那樣也至多不過五六品,還得天天在宮裏看貴人們的臉色,稍有不慎頃刻就是殺身之禍。”林知時放下如意,斂去笑容,凜了凜神色,話鋒一轉向陸氏問道,“你該不會想把那小子配舒雲吧?”

陸氏連忙站起身來否認道: “哎,這我可不敢,知道閨女都是你的心頭肉,将來的婚事沒有你點頭我哪敢漏一點風聲出去。舒丫頭雖是庶出的,但配個醫戶也是委屈了。”

“舒雲還有三年才及笄呢,有大把時間慢慢相看,待後頭的兩場春闱放榜,我親自去給她榜下捉婿。”林老爺對許家那株龍膽草興趣缺缺,心內已對剩下兩個女兒的婚姻大事有了計較,自脫了鞋躺上床去閉目冥想。

陸氏莞爾一笑,也坐到床邊理了理被褥,最後提了一句:“便是配舒雲不行,二房不是還有兩個女孩兒麽,說起來也是縣令的閨女呀。”

林知時聞言又翻坐起來,想了想兩個侄女的年紀,含笑對陸氏誇道:“你這做媒的本事真是天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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