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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自上回登門拜訪後,許老太太便常常派小孫子來送些止咳平喘的草藥和滋補品給老姐妹,有時林老太太也會順道兒請許陵游幫着看看新換的藥方子,再留他用個便飯。

如此一來二去,林許兩家漸漸熟絡起來,幼雲到鶴壽堂請安十次裏有兩次能碰上許家哥兒,只不過到底是外男,至今說過的話兒也沒超過十句。

倒是有幾次幼雲去上閨學不在家時,舒雲陪着祖母嫡母招待了許家哥兒幾番,比起幼雲還與他更相熟些。

陸氏自從得了林老爺的默許後,對這株龍膽草很是熱情,每回他來都要拉着手噓寒問暖好一番,間或聊一些家長裏短的瑣事,不過個把月就把許家這般境況的前因後果弄明白了,暗地裏又嘆了一回厄運專找苦命人。

臨近端午,陸氏張羅着給各院兒分發艾草香囊,又趁孩子們齊聚鶴壽堂請安的時候一并給他們戴上了五色絲線編的彩繩,取個祈福納吉的意頭。

待送走兩個哥兒出門讀書習武後,陸氏又打發了兩個女孩兒自去稍間做些針線打發時間,自己則大着膽子與林老太太閑話家常起來。

因端午是個大節,家家都有一幹繁瑣庶務要料理,春晖館便放了女孩兒們幾天假,也令先生嬷嬷們多歇息幾日,輕省的過個好節。

幼雲這幾日便與舒雲一塊兒跟在陸氏後頭學些管家理事,閑時再做些女紅,倒也樂得自在。

姐妹倆被打發進稍間,各自揀了一個繡繃對坐在圈椅上練習刺繡,幼雲擺弄着只繡了一半的桃花仙鶴圖樣,心裏暗自翻滾着一堆關于許家的疑惑。

為什麽許老太太在老家将養了這麽多年都不出來見人?

為什麽許家的男丁只剩下了一個許陵游,許老太太的兒子們都哪裏去了?

為什麽祖母常嘆許老太太是個苦命人?

這會兒外間的婆媳倆正談的就是這許家的陳年往事,幼雲把圈椅往門口挪了挪,想聽得仔細些。

“昨兒許家的陵哥兒又送了好些驅蚊蟲的藥膏子來,媳婦細細的分了幾份,先拿來給您過目,餘下的下午就給幾個孩子送進院子裏去。”陸氏進上一個剔紅石榴圖方盤,上面用一個青花小罐盛着滿滿一罐墨綠色藥膏,氣味清爽宜人。

林老太太點點頭令郭媽媽收下放好,撥着手裏的念珠嘆道:“這陵哥兒真是個實心實意的好孩子,只可惜命苦了些,若他上頭的老子娘還在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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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氏在下首的六方扶手椅上坐下,接口道:“正是呢,許家哥兒的父親那時也是個正經禦醫了罷?唉,那麽個妙手仁心的好大夫,老天如何就不長眼,偏叫他們夫妻倆染上了那場時疫。”

“他們夫妻倆幾乎救活了一城的人,多大的功德呀,只是把自個兒折了進去。”林老太太對此等義舉頗為贊賞,又用繡帕捂着嘴急咳了兩聲,低喃道,“罷了,許太醫也是君命難違,只難為了陵哥兒他娘千裏追随,最後竟是一道兒走了黃泉路。”

哦,原來許家哥哥的父母竟是一對舍身取義、大有醫德的英雄呀!幼雲對許家滿門的好感提升了好幾個度,側頭看去,舒雲也不再是一貫冷淡的表情,面兒上反而透露出些景仰之色來,幾乎要紅了眼眶。

“我聽陵哥兒講,他原還有個親叔叔?”陸氏親手接過丫鬟端來的剛熬好的湯藥,拿一個白瓷小勺攪動着裏頭黑漆漆的藥湯,待放涼了些才服侍着林老太太喝下。

林老太太皺着眉頭一氣兒喝下一整碗止咳湯,覺得裏頭甘草加得還不夠多,苦澀的藥味兒幾乎令她反胃。

緩過一陣兒又漱了口後,林老太太才慢慢接上了前面的話茬:“我那老姐妹原生育了兩個兒子,大的麽就是陵哥兒他爹,好歹還給許家留下了一點骨血;小的那個才真是令人痛惜,好端端長到二十歲忽然就追随一個懸壺濟世的游醫離家出走了,至今也無半點兒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哎!“

陸氏聽了這一段說書似的奇聞也訝然了,頓了半晌才嘆道: “怪不得許老太太在鄉下老家休養了許多年,這接二連三的噩耗,便是銅筋鐵骨也受不住。”

林老太太輕輕搖了搖頭,飽經風霜的老臉上現出幾分悲憫的神色,道:“我真是好多年沒見過她了,自我随咱們老太爺輾轉任上起兩邊就斷了來往,這些事還是後來聽別的老姐妹提起的。想我中年喪夫已是人生之大不幸,可憐她還比我還更甚些。”

幼雲想了想也是,林家雖然倒了一個老太爺,但好歹下頭兩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更有大老爺林知時早早的考中了進士,靠着親朋故交的提攜也算仕途順遂;而許家接連失去兩子,導致如今青黃不接的困頓局面,才是真難破局呢。

談至此處,外間婆媳倆俱是無言,又靜默了一會兒,陸氏才想起別的提議來:“媳婦瞧着許老太太如今精神頭兒很是不錯,面色也紅潤,到底是醫藥世家,調養身體還是有一手的,曉得咱家大姑娘能不能也請他家給調理一番?成親三四年了還不開懷也是急人呢。”

稍間的舒雲幼雲聽到這一句互相遞了個眼色,心下所想不謀而合:想當初大姐姐沒出閣時三五不時地給陸氏甩臉子,如今她陷進了泥潭,陸氏卻還總想着拉她一把,也是難得了。

可見後母也不全是魔鏡王後那樣的嘛。

林老太太對這個提議卻并不認同,當即駁了回去:“長公主府什麽樣兒的大夫請不着,老早就把太醫院的禦醫們請了個遍了,那許院使原不是婦科專長也被請過一遭兒,只是長公主府沒在明面兒上告知咱們罷了,便是那些鄉野偏方也用了不老少,只是不見效。”

要說永平長公主真是個不賴的婆母,為怕親家面子上不好看,都沒有大張旗鼓的延醫問藥,這些還是林老太太給初雲帶去的陪嫁丫鬟偷着回來禀告的。

“老太太思慮的周全,媳婦只是擔心大姑娘的這茬子事沒得化解,往下便要帶累了兩個妹妹。現下她倆年紀還小,事情還有的轉圜,待到舒雲快及笄了,外頭的人一時議論起林家的姑娘都不好生養可怎麽辦?”在那幫說長道短的貴婦堆裏滾過幾遭兒,陸氏對這類風言風語很敏感,不免未雨綢缪起來。

一牆之隔的舒雲聞言心頭一顫,暗道不好,這可關系到女兒家的終身大事,開不得一點兒玩笑。

切身利益受損,她也崩不住那張清冷的面皮了,神色緊張起來,一個不留神纖纖玉指都叫繡花針戳出了一個血珠。

幼雲也面色一滞,心下嘆息,連坐制度在古代真是滲透到方方面面呀,大姐姐生不出孩子,底下所有的妹妹便都要被打上同樣的标簽,這,這這…唉,古代難,古代的女孩兒最難!

舒雲默默抹去手指上的一抹殷紅,沒叫近旁的丫鬟們察覺異常,心裏想着這樁煩心事,腦海裏卻恍恍惚惚地現出一個少年模糊的輪廓來,少女心事在這一刻蘇醒,發芽。

可巧她心裏想起的那人下一句便被祖母提及。

“你們夫妻倆不是有意要給二房的惠雲丫頭和許家的陵哥兒做媒的麽,許院使一早就知道咱家大丫頭的事兒了,咱們若再上門去求一遍,豈不叫許家人心裏膈應?”林老太太想着下頭四個未出嫁的孫女,不說諱疾忌醫,也多少有些投鼠忌器。

陸氏也知婦人之症不好大剌剌地滿天下說去,可又真心疼愛膝下的兩個姑娘,唯恐她們魚池遭殃,聽得婆母這樣說,頓時面上浮出幾分焦急。

“罷了,陪嫁過去的夏蓉回來說長公主府待大丫頭還是一樣兒好的,這會子也在暗中遍請名醫呢,咱們也幫着留心點就是了。況且我瞧着初雲身子康健,不像是欠缺調理的緣故,大抵還有什麽別的因由吧。”林老太太說了這半天話,自覺精神疲憊,只叫陸氏帶了兩個女孩兒回去,不再深究這個愁人的話題。

走出鶴壽堂,借着外頭大亮的天光,幼雲敏銳地發覺舒雲姐姐神色有異,一副備受打擊的樣子蔫蔫兒的,只當她是為姐妹連坐憂愁,況且當着陸氏的面也不好開口,便暫且按下不提。

林府這頭為了子嗣艱難的大姑娘發愁,東宮那邊隔日卻傳出了一個好消息:太子妃誕下了一個小皇孫,母子平安。

這雖不是皇長孫,但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嫡孫,宮裏自然又是一番開宴慶賀,林老太太病弱之身未能去赴宴,陸氏便以三品淑人之身代林家女眷出席,散席回家後除了喜蛋還給姑娘們帶回了一匣子宮花。

“這些是宋國公府的謝大娘子讓我捎給你們的,家裏也沒旁的姐妹,你們倆便拿去自己分吧,只別為了幾朵花兒吵嘴就成。”陸氏把一個剔紅蓮托吉祥紋方匣子放在嘉福居外間的六足小幾上,令兩個姑娘自行挑選,自己則由仆婦們服侍着進到裏間更衣。

幼雲走上去打開木匣子,只見裏頭放了十來支薄絹折疊縫制的宮花,顏色有雪青、銀紅、秋香、鵝黃等等,每一支都不一樣,都是些京城時興的樣式。

京城女子大多愛簪戴這種紗堆的絹花,上回馬球會來砸場子的慶王妃頭上就戴了一朵牡丹樣式的,除此之外揚州的通草花、應天府的絨花、閩南的春仔花也深受太太小姐們的追捧。

舒雲素來不争不搶,堅持讓與妹妹先挑,幼雲便拿了一支銀紅的出來,轉頭笑道:“統共就咱們姐妹倆,就別搞什麽長幼有序、孔融讓梨的戲碼了,這樣罷,咱們一人一支的輪流挑選,便都能拿到喜歡的。”

舒雲這兩日有些郁郁寡歡,對這些花兒朵兒的比平時更沒興趣些,只随意揀了幾支顏色淺淡的宮花便回她的小院兒去了,留下幼雲跟在後頭摸不着頭腦。

“舒雲姐姐這是怎麽了?平日裏她便是受了八分的氣也至多顯露出一分來,這兩天卻顯見的悶悶不樂,你們可曉得所謂何事麽?”幼雲回到寶念齋,蹬掉繡鞋便爬上黃花梨木小榻,對着地下服侍的丫鬟們詢問道。

兩個大丫鬟中春桃穩重,夏菱機警,她倆幾乎處處防着別人來套自己的話,更不會着意去打聽別人院兒裏的事,下頭的幾個二等丫鬟都被趙媽媽的大戒尺教訓過好幾次,更不敢造次,一時間無人答話。

唉,難道是為了姐妹連坐的倒黴事?也不至于吧,頭上的鍘刀還沒說一定會落下來呢,這會兒就開始犯愁是不是太早了些?

幼雲一邊細細推敲舒雲的反常之态,一邊擺弄着新得的幾支宮花,舉起銀紅的一朵小聲嘆道:“看這宮花,和我那金香囊的穗子是一個色兒呀,可憐我那金……”

嘆到一半,幼雲生生頓住,因為——她在這朵銀紅宮花的層層花瓣裏翻出了一瓣,那上頭靠花蕊處被人用極細的勾線筆描了一朵小小的銀雲!

幼雲就着融融燭光湊近了仔細端詳,這朵米粒大小的雲朵和她痛失的金香囊上刻的那個一模一樣,連小尾巴的弧度都如出一轍。

愣了半晌,幼雲回過神來,不用想也知道這是哪個促狹鬼的傑作!

他是怎麽、怎麽做的這番手腳?又是怎麽能保證我一定能拿到這朵宮花的呢?

幼雲屬實不解,又不敢聲張,只暗罵道:這要是叫人發現了,可都是私相授受的鐵證呀大哥!不過是背後說了你一句,又沒說什麽壞話,要不要這麽記仇啊喂!

幼雲委實有一種寫的小抄被人發現後又原封不動地抄了一份遞回來的奇怪感覺,親自把這朵宮花鎖進八層大妝奁的最底層才能安心睡下。

他丫的,讓他的宮花不見天日去吧,幼雲連夢中也憤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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