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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開年的第一要緊事便是春闱,今年也遵循往例,于二月初九、十二、十五連考三場,每場三天。

京城內一時舉子雲集,各大客棧、酒樓、寺廟人滿為患,上京投親靠友的有為子弟也多不勝數,更有一群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官老爺們少不得要在其中細細考察一番,尋摸幾個有望一舉躍龍門的後生拟作女婿人選。

向來頗疼閨女的林老爺卻沒有這個閑心,考前緊趕着給兒子押了幾道題,又臨時抱佛腳地托幾位大儒指點了一番,才懸着一顆望子成龍之心親自把兒子送去了貢院。

自林行策下場後,林老太太連最寶貝的一座楠木真珠舍利寶幢都搬出來護法了,同陸氏一起日日在小佛堂燒香焚經拜佛,半點油沫葷腥也不沾,那架勢就差沒在佛前許諾出家來換取兒孫功名了。

期間家中一應庶務統統靠邊,只由兩個姑娘勉強支應着,不過世宦人家的下人們都很有眼色,曉得大哥兒考進士非同一般事,若這時候淘氣犯渾,主君主母秋後算賬時必不輕饒,便都還算規矩勤勉。

待最後一場考完,林行策幾乎是踉跄着腳步走出貢院的,林府小厮剛把他扛上馬車,他便倒頭就睡,連何時到家、何時下車、何時躺上炕的都渾然不知,顯見是累極了。

林家幾代宦海沉浮,林老太太和林老爺對這等情狀并不慌張,只叫人日夜輪班守着。堪堪到了第二天下午林行策才悠悠轉醒,先灌了一碗參湯提提神,又用了些熱乎的飯菜,方才緩了過來。

到了放榜的前一夜,林家衆人幾乎整夜未睡,林老爺手裏一本《論語》是卷了又舒,舒了又卷,獨自在書房踱步了大半宿,林老太太一把年紀了硬是在小佛堂的蒲團上跪坐了一整晚,連帶着陸氏也不敢不盡心,把個木魚都要敲出門道兒來了。

因為宋家、林家、孟家今年都有子弟參考,閨學這兩天便放了假,各家自安心等待消息,幼雲在這片緊張肅穆的氣氛中頭一次沒有犯瞌睡,反而精神得睡不着,拉着舒雲一人捧着一碗芝麻豌豆蓉在鶴壽堂稍間的窗下秉燭夜談。

兩個奶母陪到子時覺着差不多了,便各自先回去為姑娘們打點房裏的被褥火燭,只留下兩個貼身大丫鬟繼續守着。幼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閨學裏趣事兒給姐姐聽,舒雲也有一聲沒一聲地應和着。

講着講着話題繞到了大姐姐身上,姐妹倆唏噓了幾句女子不易,又順着話頭兒聊起了給大姐姐看過病的一籮筐大夫們。

“那個胡郎中看着就是個庸醫,逼着大姐姐喝了半個月的苦藥不僅沒見效,還弄得大姐姐小病了一場,難怪姐夫後來去砸了他的醫館。”幼雲抿了一口豌豆蓉,吐槽着不靠譜的庸醫。

“後來請的院判李太醫就挺好,調養了這麽久大姐姐總算有喜信了。”舒雲很守婦言之道,只挑了好的出來說。

“那是,人家是正兒八經的禦醫,還是院判大人,可不得有兩把刷子。”幼雲刮完最後一點豌豆蓉,叫來春桃收走了空空如也的青花冰梅淺口碗,接着道:“現在咱家可不用擔心了,憑祖母和許老太太的關系連院使大人都能請得來,而且後頭還有一個許家哥哥做預備軍呢。”

舒雲手中動作一頓,不太自然地接口道:“陵游哥哥…應該能成個好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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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姐妹倆坐的很近,舒雲臉頰就在幼雲的眼皮子底下慢慢爬上一抹嫣紅,若再看不出來端倪幼雲都覺得對不起自己過于成熟的心理年齡。

卡住半晌後,幼雲對侍立在門口的春桃春溪吩咐道:“夜深露重的有些冷,你們去給我和姐姐拿兩個手爐來吧。”

兩個丫鬟都是老實性子,不疑有他,結伴領命而去,一時間青花燭臺下只剩姐妹倆靜默對坐。

“從什麽時候起的?”幼雲平靜的語調與這副小女孩兒的身子不太契合,令舒雲恍惚間差點以為自己才是做妹妹的那個。

“這…我、我也不知道。”舒雲面色赧然,說的卻是實話,情窦初開這種事哪有什麽明确的時間點。

“你每回不過是在祖母眼皮子底下陪個茶飯,這這…也不了解他多少吧?”曾經也從這個年紀走過來的幼雲真覺小女孩的喜歡非常莫名其妙,兩個人都是鋸嘴葫蘆連話也沒講過幾句呢。

“也不用了解,他…他和我很像,我了解我自己,便也算是了解他了。”心事既已被戳破,舒雲也算承認得幹脆,只是兩頰像火燒一樣又熱又紅。

原來是同類相吸呀!

幼雲很想問她,這萬一只是你猜測幻想的呢?萬一他真實的脾氣不像他在外表現出來的這樣呢?

不想說的太直白打碎小女生的朦胧好感,幼雲便委婉道:“這個…也許只是表面相像呢?雖然那許家哥兒看起來和你……”

“這種感覺很奇妙,我見他第一回 便覺像認識了好久似的,等你再大些也許也會懂的。”舒雲知幼雲是個靠得住的人,一肚子少女心事好容易有了個可傾訴的對象,她拿出了平生所有的勇氣打斷了幼雲的話,低聲補上了這兩句。

幼雲很無奈,難道這世界上真有一見鐘情這麽玄乎的東西?

“這事除了我沒人知道吧?連蘭姨娘你也不可說,若有一點風聲,咱們兩房的姐妹就都完了。”沒辦法古代就是愛搞連坐,本不反對自由戀愛的幼雲也不得不板起臉來。

舒雲羞紅的面容浮出幾分愧色,歉然道:“我也知我不該生出這種心思,但、但我心不由我。除了你我誰也沒說,往後也不會漏出去半分,這點利害我還是知道的,我…我只是在心裏……”

幼雲點點頭,略微放心了一點,她自來對身邊的人期待值都放得很低,對後母只要求不害她就行,對姐妹也只要求別拖她下水就行。

她可不想被逼着青燈古佛伴一生,連口肉都沒得吃!

“以後你還是少見許家哥兒罷,連我都能瞧得出來,次數多了難保祖母和母親不生疑。”這話說完幼雲有種棒打鴛鴦的負罪感。

“好,反正…反正依祖母和父親的意思,也沒什麽可能……”聰敏如舒雲,掙紮一番還是撿回了殘存的理智,她是三品大員的女兒,且未來父兄很有可能繼續高升,家裏是怎麽也不會把她許給一個小小太醫的。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呀。”幼雲揚起尚顯稚嫩的小臉,朝着燭臺上一支蠟淚橫流的紅燭悠悠感嘆。

舒雲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美目含愁地望着桌上盈盈跳動的燭火,生生燈火,明暗無辄,一如她的漫漫前路。

………

隔日在衆人的翹首以盼中,林府派去看榜的小厮飛馬來報:林行策榜上有名,考取了第十五名!

林家上下頓時一片歡天喜地,林老太太念佛一直念到晚上家宴開席還覺得不夠誠心,林知時夫婦又是放鞭炮又是舍米銀,打發了了好幾撥小厮去各親朋故舊家送消息,府內一夜人聲嘈雜,語笑喧阗。

由于本朝殿試一律不黜落貢士,會試上榜就意味着進士跑不了了,林老爺着實松了一口氣,只叫大兒殿試放寬心,不寫那些違綱踩線的忌諱話兒即可。

殿試那日恰逢下雨天,林行策等一班貢士便在奉天殿東西兩庑考了一道“時務策”,考完回來也不說考得如何,反作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又自去房裏躺下挺屍。

林老太太有過兩兒中榜的經驗,比起只知埋頭準備吃食湯水的陸氏自要高明上幾分,撬不開孫子的嘴便一上午都如坐針氈。

幼雲搬了個小杌子站在廊下,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逗弄金絲鳥籠裏的八哥,把那八哥急得開口便是郭媽媽訓斥小丫鬟時的口頭禪:“放肆,放肆!”

鬧夠了可憐的八哥回到房中,幼雲見祖母仍舊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便像只撒嬌賣癡的小貓一樣颠颠兒地擠上她的小榻,仰頭問道: “爹爹說三哥哥鐵定是個進士沒跑了,祖母您怎麽還這麽焦心呢?”

“傻丫頭,進士與進士也是不一樣的!你看看你爹和你二叔,都是兩榜進士,官階差了多少下去?”林老太太遞給小孫女一個金嵌木柄玉頂果叉,又把剛端上來的新鮮果盤往她那邊推了推,解惑道,“你爹當年是二榜頭幾名,入翰林院熬了三年,再外放了幾任就高升回京了,你二叔呢吊在榜尾,只能外放出去做個小小縣令慢慢熬着,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爬進京裏來呢!”

“那二叔不能慢慢熬資歷麽,只要做出政通人和的好成績來也是一樣升官的呀。”幼雲取了一個剝好皮的枇杷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追問道。

“那哪能比?翰林院是個清貴地兒,進了那裏便能常常在聖上面前奏對露臉,兼之精研學問,察悉政事,往後的路便能好走不少,你祖父、你爹爹都是這麽着過來的。否則一上來就被放到外面,隔三年就新出一茬進士,若無得力的叔伯提攜,老早就石沉大海了。”林老太太到底是有見識的大家小姐出身,說起這些官場門道兒來不比外面的相公老爺們差。

原來這是一條經過多次實踐檢驗的康莊大道呀,幼雲搖頭晃腦地點頭一番,又信心滿滿地道: “祖母不用擔心,三哥哥連名字都叫‘行策’,區區一道時務策指定能行!”

“就盼你這張巧嘴能靈驗罷。”林老太太寵溺地刮了一下幼雲的小鼻子。

殿試放榜很快,不過幾天就出了結果,幼雲的巧嘴也果然很争氣,林行策真中了靠前的二榜第十二名。不過這回林知時并沒急着慶祝,反而緊鑼密鼓地又給林行策請了位名儒,日日關在書房裏臨陣磨槍。

待館選結束,幼雲的好三哥如願以償地從“普通”進士升級成了金光閃閃的庶吉士,按例二甲出身授了他一個七品編修。

這下林老爺和老太太方才放心地大肆慶祝一番,大擺了幾天的流水宴還不夠,又在城中設了四處粥棚接濟窮人,也算積德還願了。

宋國公府的大哥兒雖沒考中,但去年鄉試已然壓了姜家一頭,便也不覺得遺憾,一家老小依舊笑呵呵地四處赴宴,為太子拉攏一幫新科進士。

林府擺的頭一頓酒就少不了要請皇後的娘家,宋國公府也很給面子,帶動了一大幫權爵顯貴上門吃酒,再有林老爺相熟的清流人家也來趕場,林府真比過年那陣還忙碌些。

酒席撤下後男人們聚在前院喝茶攀關系,女人們便圍在林老太太的寶座旁恭維說笑。

“老太太您好福氣,算上你家三哥兒,現下府上已是一門三進士,父子雙翰林了呢!”程侯夫人想想自家只知提籠架鳥的孽障,頗覺羨慕。

“可不是嘛,偏他家三哥兒長得還俊俏不凡,我若有這麽個好兒子叫我天天吃齋念佛也情願!”京兆尹太太腦海中浮現出自家連秀才都沒考上的逆子的大窩瓜臉,頓覺心累。

“有這麽個争氣的少年郎,你個老貨還藏着掖着,也不說為他好好打算一番,怎麽,怕我們合夥兒把你的寶貝孫子給偷回家去?”姚閣老夫人伸手摸了摸頭上的點翠鑲碧玺福祿紋大發插,壓在最後用戲谑的語氣向林老太太暗示道。

話音落地,在場貴婦們的眼神一下子熱切起來,三句說笑裏都要夾着兩句對自家姑娘的誇贊,這個說我家的顏色好、擅針鑿,那個就說我家的詩文好、會理家,一群太太比拼了半天倒比堂下聽戲還熱鬧,直鬧到夜深方才散席各自歸家。

幼雲整天一直淹沒在衣香鬓影裏,不用細聽也明了,太太們的意思無非六個字:親家母,結親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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