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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年節期間最是忙碌,大年初一,有诰命在身的林老太太和陸氏顧不上守歲的困倦,一早就由府裏最得力的梳頭婆子服侍着妝扮一新,與林知時一道兒進宮朝賀。領宴回來後,又阖家祭拜了一番列祖列宗,直忙到晚間才得空兒将一家人湊在一塊兒打了兩圈牌,玩樂一場。

從大年初二起,幼雲就跟着大人們陷入了請人吃年酒和被請吃年酒的循環中,家中賓客盈門,外頭宴席如雲,一連忙到了正月十五才算過完了這個年。

期間幼雲雖然常常被迫營業,但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拜年可是填充小金庫的最好時機。

正月十六這天是勞作豐收的好日子,春桃和夏菱挨個兒打開那些堆成小山的荷包和錦囊,倒出了裏面的黃白之物,幼雲立刻被眼前金燦燦的一片閃着了眼睛,心下暗嘆屬實沒枉費她給長輩們磕頭磕得腦殼都痛了。

春桃動作麻利地清點了一遍,又拿來一杆小秤稱了一回,最後報出了個令人滿意的總數,幼雲不說視財如命吧,也免不了俗,心裏樂開了花。

除了金銀锞子,另還有十來串紅線系好的銅錢,幼雲小手一揮,言說同志們一年到頭辛苦了,叫夏菱拿下去給寶念齋的丫鬟婆子們分了。

雖然這點子銅錢跟老太太、太太給的年節賞錢比起來不過是毛毛雨,但多一份也總是好的。夏菱樂颠颠地拿一個簸箕筐兒裝好,抱起就往門口走,還不待她打起厚棉簾,就和門外正要進來的銀環撞了個滿懷。

“小蹄子你長點眼睛!着急忙慌的幹什麽呢?”急脾氣的夏菱一邊拾撿散落一地的銅錢一邊罵道。

春桃見狀趕忙撂下手裏收拾了一半的金銀锞子,也蹲下去幫忙,朝手足無措的銀環提點道:“你下次進來前好歹弄出點聲響,別這麽一頭就沖進來,撞到我們還好說,要是撞到姑娘怎麽辦?”

銀環素來有些毛手毛腳,好幾次都為此挨了趙媽媽的手板,她瑟縮地環視一圈,見趙媽媽不在房內才松了一口氣,走上來禀道:“姑娘,太太叫您收拾一番,待會兒跟她出趟門呢。”

幼雲放下手裏擺弄的一個雞心荷包,也不着急下地,先擡頭問道:“年都過了,今兒還有宴請麽?可有說是哪家下的帖子?”

銀環幹活不上心,打聽事情卻很靈光,小眼珠一轉,湊近了笑道:“這回不是宴請,但太太吩咐得匆忙也沒說是什麽事,我還是回來的路上聽嘉福居的彩鵑姐姐的好姐妹畫柳姐姐的幹娘萬媽媽的……”

“好了好了,你就說是什麽事。”幼雲并不關心銀環是通過什麽樣七拐八拐的門路知道的消息。

銀環頓了一下,掐頭去尾只剩了一句話:“聽說是大姑娘有喜了,長公主叫咱們府的娘家人去看看呢。”

幼雲聞言微張着嘴巴,一陣驚喜,這麽說她不用連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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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匆忙,幼雲來不及細挑裙襖,只拿了昨晚元宵家宴上穿過的桃紅盤金五色繡花鳥銀鼠襖去配一條蕊白描花棉裙,又在發髻上加了一根嵌寶石雙鳥銜枝紋金釵,抄起桌邊的銅鎏金纏枝牡丹手爐便拔腿就往嘉福居趕。

陸氏在半道兒上截住了她,一邊把她往二門上領,一邊解釋道:“你大姐姐大喜了!不過天寒地凍的怕老太太出門一趟受不住,回來咳疾複發就得受罪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去又顯得娘家太不上心,便捎上你吧,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也好說話些。”

幼雲點頭如搗蒜,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作為連坐最大受害者當然要沖在最新資訊的第一線。

永平長公主府幼雲也來過幾次,不過以往每回來都是做壽過節那般人潮人海的情景,像今天這樣寧靜恬然的長公主府她還是頭一次見。

走過一條兩邊種滿歲寒三友的白石甬路,幼雲跟着陸氏來到三房的小院兒,初雲的陪嫁丫鬟夏蓉早就等在裏頭,面帶喜色地把陸氏母女倆往內屋引。

以前因為長公主府規矩大,出身不高的陸氏為怕露怯,每回只是來吃個席看個戲就告辭,是以幼雲這是第一回 進到初雲的內房。

她暗暗打量了一番四周,只見房內錦帳高挂,彩屏張護,桌椅櫃榻所用皆是極名貴的木料不說,側牆上還放置了一柄瞧着便不凡的墨玉嵌彩石雕百子大如意,玉質無瑕,奪目生輝,明晃晃的透露着主人家的富貴無極。

幼雲暗嘆,林老爹挑女婿的本事真是不錯的,這比初雲沒出嫁時的閨房還要好上許多呢。

幼雲見到大姐姐時,她正一臉喜極而泣的表情,半躺半坐在設有大紅金繡梅枝坐褥的炕床上,腰後墊了一個緞面大迎枕,手裏拿着一個金手爐,仿若一個備受重視的鳳凰蛋。

兩家人互相見過禮,永平長公主攜陸氏在搭着黑狐皮椅袱的兩把紫檀玫瑰椅上坐下,又指了下首一張鋪着銀鼠皮小褥的雕漆椅給幼雲坐,長公主的大兒媳呂氏很有眼色的從食盒裏抓了一把吉祥果塞給幼雲吃,話頭兒這才慢慢展開。

“這陣子過年裏外事情都多,初雲這孩子怕兩個嫂嫂忙不過來,從年前就覺身子不爽也硬撐着不說,直到今個兒把年節都忙完了才告知她大嫂,拿了府上的帖子去請了李太醫來診脈,沒想到竟診出個喜脈來,我們就趕忙請親家過來看看。”永平長公主話說得還算熱絡,看向初雲的目光裏帶着幾分苦盡甘來的期許。

陸氏不敢在皇親國戚面前拿喬,順手接過丫鬟奉上的香茶,客氣回道:“初雲她多年不開懷,承蒙府上包容照拂了,臨出門前我家老太太還囑咐我多謝您和她嫂嫂們幾句,往後十來個月還要勞煩費心呢。”

“這是我們鄭家的子孫,本就該我們悉心照料的,不消親家母說,府裏上下也會用心的。”永平長公主人雖威嚴,但脾氣并不差,對兒媳們一直還算體恤。

“那太醫來診過脈,可說了脈象如何,這胎可還穩健?”陸氏注意到初雲蒼白的面色,不免有些擔憂。

永平長公主沉吟了一下,面色有些為難地答道:“可憐的孩子正為這個煩心呢,李太醫說這胎脈相有些弱,須得好好将養,方才有望拖到足月生産。”

幼雲聞言口裏的果子也嚼不動了,望了望虛弱的初雲,雖然她們不是真的親姐妹,但到底相處了大半年,見一個嬌花般的女孩子露出那樣又喜悅又驚惶的神色,她不免生出幾分憐苦惜弱的真心,默默靠過去握住初雲的手。

初雲自出嫁後才深切體會到娘家人的好,每每被婆母訓斥處罰時便想起後母陸氏的寬慈仁厚,被嫂子們擠兌使絆時便想起胞妹幼雲的苦心提點,更有那些拜高踩低的下人們讓她常常追憶起在家時是怎樣的衆星捧月。

此刻見幼雲不聲不響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不禁滾下兩滴清淚來,哽咽道:“姐姐一切都好,不必擔心。你在家要多幫着協理些家務,要乖,別叫祖母操心。待姐姐熬過這十個月,你就做姨母了。”

幼雲看着曾經傲氣明豔的初雲如今被磨平了棱角,竟是半分氣性也無了,忍不住有些物傷其類:古代女子嫁了人都會像這樣脫層皮麽?

忽地念頭一轉,她又想到,算算日子,那位書房丫鬟擡上來的姨娘也快臨盆了吧?

大兒媳呂氏見姐妹倆間的氣氛有些傷感,便早有準備似的回身招來一個婆子,将一盞幻彩缤紛的彩穗琉璃燈遞給幼雲,哄道:“三弟妹且先放寬心,孕婦有個舒快的心境便什麽都好說了。這是昨兒猜燈謎我特特留下的琉璃燈,本來想給家裏姐兒們玩的,貴客上門自然是先給林家妹子了。”

幼雲雖然揣着二十多歲的靈魂,但是對這類哄小孩兒的招數一直很受用,接過琉璃燈甜甜地分別謝了長公主和呂氏一番,心頭的陰雲頓時驅散了不少。

初雲躺在床上,冷眼看着處處出挑的大嫂子又在人前顯擺她那待人接客的本事,心裏又嫉妒又別扭。

陸氏和幼雲又坐了半個時辰,堅決推辭了呂氏留她們用晚飯的提議,再三囑咐初雲好生休養後便急着回府通消息。

待陸氏把所見所聞一五一十的說完,林老太太溝壑縱橫的老臉上立時又擠出了幾條皺紋,林知時也揣了一肚子喜憂參半的心事,草草用了晚飯便把自己關進了書房,林府的氣氛一下子低落起來。

事情到這裏竟還不算完。

晚間幼雲正賴在林老太太的炕上把玩着彩穗琉璃燈時,就見門口負責通報的婆子連嘴都沒來得及張開,只披了一件暗紅刻絲銀鼠褂的陸氏便帶着王昌瑞家的破門而入,大有有司衙門罰抄家當的架勢。

正在同小孫女拉家常的林老太太也被吓了一跳,手邊碰倒了一個芙蓉石雙耳香爐,蓋了一手的香灰,不禁皺眉責怪道:“做什麽這麽慌張,是外頭有人來抄家了麽?”

陸氏面上焦急,邊為林老太太淨手邊道:“夏蓉那丫鬟偷着來報,說我們前腳剛走,後腳鄭三郎屋裏的姨娘就發動了,生得倒也快,是、是個哥兒。”

林老太太深深嘆了一口氣,無力地躺回炕上摟過幼雲,道:“好容易盼來了柳暗花明,這又添了筆新愁!正頭娘子肚子裏的還沒個準數呢,庶長子倒先出來了。”

陸氏瞅着婆母臉色沉沉,也不敢揀個椅子坐下,只站在下首,頗有些擔憂道:“今兒去瞧了一回,媳婦實在是擔心初雲的孩子即便能拖到足月,生出來也是個病弱的,現下又來了個庶出的哥兒壓在上頭,她更該心神不寧了。”

幼雲縮在林老太太的懷裏,瞧着陸氏的焦急不似作假,林老太太又嘆了兩回,開天辟地頭一遭拉過陸氏的手,溫言道:“這麽些年下來我也知你是個好後母,年輕媳婦往往心思重,就勞你常去公主府勸慰勸慰她,同她說那哥兒不過是個丫鬟生的,想來也翻不出什麽浪花,要為了這個焦慮傷身才是最不值的。”

陸氏原地吃了一驚,霎時間美目盈淚點點,頗有種多年付出終于得到回應的欣喜,忙不疊地應下:“這原是該當的,媳婦無不盡心,大姑娘那頭弄好了,下頭的姑娘們将來做親才不至于遭人閑話,這點子道理媳婦還是曉得的。”

有那樣一個系出高門的前兒媳在,林老太太當年便不太中意家世平平的陸氏,不過為着前頭兒媳留下的孩子們能過得寬松點,才點頭同意林老爺娶個家世多有不如的填房進來。

現下婆媳倆磨合了這麽多年,林老太太也明了了,陸氏除了出身是塊短板,其餘理家管事、教育孩子等主母份內的家務事都能評個中上,最難得的是她是個打心眼兒裏善良淳然的人,從無一點陰狹心思。

林老太太慢慢合上雙眼,悠悠暗嘆,當年總不算聘錯了她。

陸氏走後,幼雲也不想再回寶念齋獨自睡覺,遂鑽進林老太太的被窩只露出個小腦袋來,林老太太輕拍着昏昏欲睡的小孫女,低喃了一句:“做姑娘不難,做媳婦才叫難吶。”

幼雲眼睛睜開一條兒縫,迷迷糊糊道:“母親說就大姐姐那樣都算是走運的媳婦了,那我想運氣一般或是運氣不好的得成什麽樣兒…唉,做姑娘都這麽難了…不想做媳婦了。”

林老太太輕笑了兩聲,嗔罵道:“小小丫頭,淨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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