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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進入臘月,過年的氣氛一天比一天濃厚,林老太太與陸氏忙着治辦年事,又要安排人手灑掃裝點府邸,又要應付各處莊頭來送收成,更有林老爺的上司同僚要打點年禮,幾乎每日天不亮就得坐堂理事、發放對牌,直把婆媳倆忙得眼冒金星。

好在舒雲學了幾年管家,如今恰能幫上點小忙,幼雲也因閨學放假回家來了,兩人便搭夥替祖母母親做些管教轄制下人的差事。

姐妹倆一個有手段沒威信,一個有威信缺手段,湊在一塊兒反而得力,三下兩下就把那起子趁機偷奸耍滑的下人們都給壓了下去。

當有人偷撈銀錢時,姐妹倆是這樣扮紅白臉的。

“這事兒明明遵循舊例即可,何須繞這麽大一圈兒,多出來的這幾兩銀子都花到哪兒去了?”舒雲只翻了翻賬目,就能一眼看出不對勁。

“好你個馬婆子,你就是這般辦事的?敢欺我們姐妹倆沒經過事!若想回家養老只消說一聲,我立刻回了祖母卸了你的差事!”幼雲擺起嫡女的派頭來也不含糊,先把下頭的人震住再說。

當有人以次充好時,姐妹倆是這麽一唱一和的。

“上次母親挑的不是這個顏色的緞子罷?怎麽給換了也不說一聲,禀告過母親了嗎?”舒雲是有些過目不忘的本事在身的,尋常偷梁換柱的技法都難逃她一雙慧眼。

“王媽媽你是辦事辦老了的,如今瞧着太太沒空查點,便要翻天了?打量着我們是好糊弄的不成?真得要挪挪你的位子了!”幼雲殺伐果斷,當天就禀了陸氏革去了王媽媽的肥差。

當有人半夜聚衆酗酒賭博時,姐妹倆是這般唱雙簧的。

“昨兒巡夜,不曾想竟抓到了那樣荒唐的事,你們自己說該怎麽罰?”舒雲當場抓他們個現行,一條漏網之魚也沒放過。

“呵,他們自己罰能罰出什麽來?看來都是骨頭癢了,不想安生過個好年了!統統革去一月米銀,一人二十板子長個教訓,再有下次仔細你們的皮!”幼雲秀目圓瞪,威風凜凜,無人敢駁。

如此一番威懾下來,下人們都道兩位小姐一個是巡海夜叉,一個是鎮山太歲,再不敢小觑了去,都老實謹慎起來。

偌大的林府就這樣在老中小四人的齊心協力下,井井有條地布置着年節事宜。

到了臘月二十二這天,林知時散值回家,換過衣服就直奔鶴壽堂請安,打起猩紅氈簾一看,恰巧林老太太、陸氏和兩個姑娘都在,正一塊兒清點着壓歲的金銀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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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小的都各自請了安,林知時坐下呷了一口熱茶,向陸氏随口問道:“這裏共傾了多少個锞子?今年兩個哥兒都掙得了好前程,來往的人家便要比往年更多些,可得多備着點。”

陸氏塞了一個琺琅圓手爐給怕冷的幼雲,轉過頭笑道:“老太太一早便想到了,今年壓歲的金銀锞子都加了三成呢。這一盤金锞子剛盤點過,總共二百一十個,那一堆銀锞子正點着呢,左不過三百五六十的樣子。”

林知時點點頭,有林老太太壓陣,家裏的庶務向來沒叫他操心過,便又低頭飲茶不語。

知兒莫如母,林老太太見他一副肚內有話要說的樣子,便叫郭媽媽端了一碟柿餅并兩碗花生酪,請姑娘們去稍間小坐一會兒。

這個安排幼雲很有經驗,那意思就是可以聽但不要議論聲張,若有什麽姑娘們不能聽去的內容,大人們便會刻意壓低聲音,不叫話音傳到隔間。

兩姑娘熟門熟路地在稍間的圈椅上坐下,各端着一碗細膩稠滑的花生酪慢慢品嘗,靜聽着外間的動靜。

這回要說的是本家的事,便沒有那麽多避諱,林知時直截了當地從懷裏拿出一封家書,對林老太太道:“這是昨兒随二弟的節禮一道兒遞來的家書,算上這封已攢了六封了。我今日特地去尋親家舅老爺商議了一番,二房笙哥兒的事也該有個定奪了,早些回信去也叫他們過個安心的年。”

幼雲舀起一勺花生酪放進嘴裏,不用猜也知道這個“舅老爺”肯定說的是威國公,每次見了這位粗犷豪邁的便宜舅舅,她總是忍不住想起拿一杆丈八蛇矛的黑臉張飛。

林老太太倒是很看重這位舅老爺的意見,停下手中擺弄的梅花枝子,問道:“那國公爺是個什麽說法子?選哪家姑娘好呢?如今咱們家也算是入了局了,一舉一動都要與上頭通個氣方才穩妥。”

林知時一手轉着茶碗,慢慢答道:“國公爺說,近來兩邊兒是越發的針鋒相對了,現下聖上龍體還算康健,尚能壓制得住,再過三四年可就難說了,咱家既已決心擁護綱常禮法,那笙哥兒也是林家子孫,理應出一份力。”

這話說的直白,別說世俗道兒上打過好幾個滾兒的林老太太,就連涉世未深的幼雲舒雲也聽懂了,邊分吃一塊柿餅邊一齊點了點頭。

林老爹乃在京的三品大員,一進京便知橫豎逃不過站隊,早就是明牌的太子黨了,有這層利害關系在裏頭,即便幼雲她二叔只是個地方任上的外臣也不敢随便結親家,自十一月起便很乖覺地頻頻傳信來京,與兄長嚴肅商議林家頭一個孫媳婦的人選。

“笙哥兒不是正房太太所出,又沒功名傍身,細論起來也不用卡得太嚴,倒是給咱們策哥兒挑媳婦才是真真要上心的。二房可有傳話來說他們相中了哪家?”林老太太出身世代簪纓之家,打小耳濡目染得有點唯功名至上,同是親孫子也在心裏分了個三六九等。

林知時偏過頭瞥了一眼稍間的氈簾,壓低了聲音說了得有一盞茶的功夫,愣是一個字也沒漏到兩個姑娘的耳朵裏。

幼雲輕呵一聲,果然,沒嫁人的小姑娘就連自家堂哥議親也聽不得麽?要放在現代,一人去相親,全家老小都跟着出謀劃策呢!

舒雲自從上次在稍間聽見那番擾她心神的話兒後,對做媒議親這類話題都避諱得很,只扭過頭去作出一副非禮勿聽的淑女樣子來。

幼雲無法,只好悶悶地吃完了花生酪,良久才聽得外間林老太太嘆了一句:“就他家吧,也算門當戶對了,只要別投錯了陣營就成。上回提過的惠丫頭的事,二房又怎麽說?”

林老爺的聲音這時才清晰了一點:“二弟和弟妹說,惠雲明年就及笄了,也相看了幾戶人家,只恐年歲與許家哥兒太近了些,嗯…便問了換嬌雲來行不行?”

雖然兩家議親,女方的歲數一般都要比男方小一點,但這也不是十分要緊的一項兒,二叔和嬸嬸顯然是沒瞧上呀,幼雲又咬了一大口柿餅。

林老太太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但婚姻大事還是得由父母做主,便也不好硬拗:“既如此,那惠雲便算了,由二房自去打算罷,不過來年選定了人家也得似笙哥兒這般來信知會一聲,可不要蒙頭瞎眼的亂結一氣。至于嬌雲麽…”

林老太太遲疑了,七丫頭嬌雲也不是太太生的,許家那哥兒好歹是個獨苗嫡孫,捧個縣令的庶女過去說要結親,那不是打人家的臉麽,老姐妹還不得翻臉?

陸氏也想到了這一層,便暗暗扯了扯林老爺的袖子,輕輕搖了搖頭。林知時明白了意思,連忙改口道:“要我說,嬌雲也還不急,索性還有兩年才及笄,今年二弟考績只得了一個‘中’,調任梧州去了,端看三年後他們一家能不能調進京來再說吧。”

林老太太不再言語,沒能和老姐妹結成親家她有些失望。

依她的經驗來看,許家哥兒的條件是很實用的,家裏人口簡單,上無婆母,祖母又年老,新媳婦進門就能當家,許陵游肯上進又有聖上的憐恤和祖父的照拂,混到個院判不成問題,且一家統共就他一個孫子,也無旁人來分家産,銀錢盡夠小夫妻倆用了。

可惜了,二房那對心比天高的夫妻倆,竟認不出好貨!林老太太有些恨鐵不成鋼。

話題談到最後,外間沒做成媒的大人們都有些悵然,好似面前躍過一條肥魚卻沒能抓住似的;稍間的姐妹倆則神色各異,幼雲是事不關己聽聽就過,吃飽了便開始打哈欠,舒雲的臉色依舊淡淡的,只漆黑眸中不易察覺地閃過幾分希冀的光芒,一個本已熄滅的念頭重又點亮起來。她不安地瞟了一眼犯困的幼雲,再三确認無人發現她的異樣方才安心。

各懷心思的一家人就這樣安逸地過到了大年三十,府裏早就張燈結彩的裝扮了一番,大紅福字貼滿了每一處門窗,內外仆役也都換上了紅火的新裝,人來人往的相互晃眼。

年夜飯動筷前,林知時鄭重其事地發表了一篇主題為“辭舊迎新,共創美好林府”的講話,幾個孩子也很捧場地湊趣了幾句應景的詩。

未避免撞詩,幼雲毫不猶豫地搬出了查慎行老先生的佳作:

“巧裁幡勝試新羅,畫彩描金作鬧蛾。

從此剪刀閑一月,閨中針線歲前多。”

陸氏一聽立刻點破,笑道:“這剪刀閑一個月九丫頭可高興了,不用硬着頭皮學女紅了是不是?”

幼雲當即臉紅道:“母親你怎麽拆我的臺!”

滿桌聞言立刻哄笑作一團,幼雲扁扁嘴,平時被迫學習已經很痛苦了,法定假期還不能合法偷懶麽!

一頓年夜飯熱熱鬧鬧的吃完,一家人又按部就班地漱口淨手一番,三個大人才把四個孩子帶進了鶴壽堂正屋。

正屋地上鋪了一層簇新的紅氈,當中放着一個海水紋三足鎏金琺琅大火盆,銀絲炭已經滿滿當當的燒上了。

陸氏忙着指派王昌瑞家的領着一幹丫鬟婆子們去巡夜,林知時則捧過一個剔紅葵花式托盤,讓與林老太太給孫子孫女們分發壓歲錢。

幼雲隔着沉甸甸的錦袋摸出六個硬硬的錠子,按前幾年的經驗應該是些金锞子,而且似乎比往年更重了些,遂覺古代官家小姐真是個很有“錢途”的職業,壓歲錢都是直接發金子的!

除夕夜除了領壓歲錢,還有一項重要的活動是守歲,然而幼雲生平的一大愛好就是睡覺,玩鬧了一天興頭已過,爬上一張搭着大紅彩繡團花椅袱的大椅就打起了瞌睡。

陸氏這邊剛給林老太太點了一碗羅研茶奉上,回過頭就發現了上下眼皮正打架的幼雲,忙走過去輕拍了一下她白嫩的小臉,哄道:“可不能睡呀,要守歲呢,實在困的話不然喝碗茶提提神罷。”

“不喝不喝。”幼雲摸了摸吃得滾圓的小肚皮,一邊晃晃悠悠地支起身子,一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開始苦熬這一年一度不讓人睡覺的酷刑。

林知時見小女兒困得東倒西歪、哈欠連天的小模樣,便覺又好笑又可愛,不免又同大家夥兒一起取笑了她一回。

只想混日子的幼雲渾不在乎這點取笑,暗暗撇嘴,想當初我熬到兩三點都不在話下的好麽,大熊貓都沒我黑眼圈重,來了古代天天早睡早起硬是給我改了回來,這會兒竟連子時也熬不到了嗚嗚。

安頓好孩子們,林老太太在上首的寶座上坐定,緩緩的與下首對坐在兩把紅木大椅上的兒子兒媳撥着茶碗聊家常,一年到頭存下的話兒能裝滿幾大車,這會兒正一點一點的往外倒。

林行策站在地下變着法兒地逗弄瞌睡的幼雲,差點把幼雲撩急眼了要咬他一口,老六簡哥兒湊在一旁給哥哥幫腔,時不時再添上一把柴,舒雲最是乖巧,只守着一盤瓜子看着他們嬉鬧,時不時地給三個長輩拿些點心、添點茶水。

林知時看着屋裏一家人其樂融融的親熱狀,心中很是舒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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