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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初雲出閣前所住的怡然居裏有兩棵桃樹,養了好些年一直既不開花也不結果,偏偏在今年這乍暖還寒、百草權輿的時節有了動靜,新主人及笄的前幾天忽地滿樹嬌紅爛漫,一片丹彩灼春之象。
嬌雲對此得意洋洋,破天荒的把倆堂妹邀去院兒裏喝茶,特地将梨木镌花小茶桌擺在了桃花樹下,只為炫耀一句:“這可是老天為我慶及笄的好意兆呢!”
言語間的春風得意比起進士金榜題名還要更勝三分,幼雲端着一杯清香四溢的六安瓜片一陣無語。
斜睨着她滿懷憧憬的神情,幼雲神智無比清醒,檀口半開了許久,很想提醒她,林老爹戴着三品的烏紗帽尚且得小心謹慎地同一幫高官權貴們打交道,那些自恃身份的太太們大抵是不肯賞光來給一個七品縣令的庶女捧場的。
算了,還是不要提了,提了她也不會聽,幼雲決定向舒雲學習,閑事莫理。
嬌雲沉浸在桃花吉兆的喜悅中,頗有一種天選之女的虛幻滿足感,自顧自地想象着及笄禮那日将是怎樣的熱鬧紛華,自己又是如何的衆星捧月,每日更加勤快地塗抹着紅玉膏,摩拳擦掌地預備在來客面前一鳴驚人。
這可真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然後…東風好像爽約了。
因她父母俱不在京,來觀禮的多半是看在林府大房的面子上,只有十來位素日相熟的太太應下了邀約,打算各自帶家中的一兩個姑娘來吃杯酒。
更不巧的是,許老太太往日熱心地給東家送方子給西家贈草藥,不成想過了個寒冬別人家沒什麽事,獨她染了風寒病倒在床,這次連來露個臉也不成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人家不來陸氏總不能上門去抓罷,只好很為難地向婆母禀告了一番:“……帖子早早地都放了出去,可至今統共只有十一家的太太們說了要來,媳婦想着這備下的酒席要不要撤掉幾桌?到時候坐不滿也不好看不是?”
林老太太半躺在小榻上,低頭小心地理了理膝上蓋着的一條簇新的杏紅金心閃緞薄被——那是初雲前幾天病好後回娘家時孝敬來的,她面色無波,眼神幽深,只不鹹不淡道:“咱們就是想搭個花架子也要看看手裏頭有幾根竹竿兒罷,這京城說大也不大,誰還能不知誰的底細?守着多大的碗就吃多少飯,也犯不着打腫臉充胖子。罷了,我已賣了老臉替她請了謝大娘子來梳頭,算是撐個場面了,剩下的你看着辦,不可太靡費了。”
陸氏苦笑了兩聲,多年跟前孝敬,她早就發覺林老太太很務實,或者說有些勢利眼,總是誰對家族更有用,她就更偏心誰,反之也适用。
其實這番情形婆媳倆誰也不驚訝,二房的姑娘要是和大房的姑娘一點區別也沒有,那不是說林老爹和策哥兒這些年都白混了麽!
斟酌了一番,陸氏還是命人撤去了半數酒席,裏外只留了七八桌應應景,但顧着二房的面子,及笄禮上所用酒菜及物什都按最上乘的來,還拿出珍藏的一根赤金垂蓮鑲大珠的簪子給謝大娘子替嬌雲挽發用。
及笄禮那天陸氏上下安排得很妥帖,若要說有什麽出乎她意料的,那就是素與林府沒什麽來往的吳夫人竟也随着謝大娘子一道兒來觀禮了。陸氏想着她家才剛投了太子黨,多走動走動也屬常情,便沒于人前露出訝異之色,只作平常往來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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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吳夫人過年前後這段日子見多了各路太太們引見的姑娘們,已然挑花了眼,對嬌雲沒有初次見面那麽上心了,仍舊贊賞了一番她的如花美貌便沒了下文。
被她爹寵慣了的嬌雲如何忍受得了這般落差,心裏暗罵若是及笄禮在梧州家裏辦,遠近官紳誰不得來給藤縣縣令老爺最寶貝的閨女捧個場?少說也得開個二三十桌罷,何至于如此潦草!
更有府裏的小丫鬟們收拾殘席時閑磕牙的話兒也被她聽了去。
“七姑娘好一番排場呀,剩下的這些好酒好菜撤下去也夠咱們飽個口福了。”
“切,你是剛從莊子裏上來的吧,沒見識!這才哪兒到哪兒呀,想當年咱家大姑娘及笄的時候,那才叫有排面呢!”
“可不是嘛,那時雖不是在京裏辦的,但揚州城裏有頭臉的太太們誰不來喝一杯酒呀,各府送來的賀禮都堆成小山了。”
“旁的我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日舅老爺家送來了一柄白玉嵌彩寶靈芝如意,哎呦,足有這麽長,是整塊羊脂白玉雕成的,上頭的寶石每顆都有你眼珠子那麽大,稀罕得很呢!”
嬌雲聽了更覺憤憤不平,奈何初雲已經嫁去了長公主府她夠不着,便橫沖直撞地來寶念齋找她胞妹的不痛快。
嬌雲黑着一張俏臉闖進來時,幼雲正忙着指揮丫鬟們給新得的十幾尾花色錦鯉分缸換水,這是嬌雲及笄禮上太常寺少卿家的太太随禮物一并夾帶來給姑娘們玩的,嬌雲不稀罕,舒雲懶怠照顧,便都丢給了幼雲。
幼雲瞧着它們斑紋燦爛,寓意也好,打算分出一半來帶到閨學裏去,恰好春晖館院子裏有兩個大石缸,養着它們還能添點生氣。
嬌雲沒有這個閑心養魚賞花,她有一肚子酸話不吐不快,一坐下便怪聲怪氣道:“你可真有閑情逸致,幾尾錦鯉能值幾個錢,別人拿這個來打發我們,偏你還當個寶!”
幼雲沒由來地被她一頓沖,很是莫名其妙,也不打算讓着她,立刻反唇道:“幾條魚七姐姐是看不上,不過太常寺少卿的太太給的一對福祿紋金珠手串你不是滿臉堆笑的收下了麽?如此怎好再用‘打發’二字說人家的。”
“是,我沒你們姐妹命好,一對金珠手串就夠我感恩戴德了,一輩子也肖想不上那白玉大如意!”嬌雲撅着嘴冷笑,愈覺心裏不平衡。
幼雲當初穿來的時候林家人已經奉旨進京,是以舅舅送給初雲的那柄大如意她也不曉得,聽了這話也懶得深究,只敷衍道:“什麽白玉如意的我不知道,但吳夫人這回送了你一柄金錾繁花如意,這份禮可不輕了罷。”
提到這茬兒嬌雲臉色緩和了些,轉念想到及笄那天吳夫人才不過與她說了兩句話,卻拉着人前不起眼的舒雲問東問西,心頭一陣不舒服,又不好明說,便只朱唇咬緊,悶悶地把玩着桌上一個白玉俏色雙貓擺件。
幼雲沒有讀心術,但瞧她這臉色活似在伯父家受了天大的委屈,遂覺心頭不喜,別過頭去給魚兒喂了幾粒食兒,趕客道:“七姐姐若沒什麽別的事便回去歇歇吧,平日許老太太可沒少給你塞好東西,這回她老人家病得不輕,你得空兒做個暖手抄,送過去表表心意也是好的。”
嬌雲柳眉微皺,撇撇嘴心有不服:待我嫁過去後還得日日伺候她老人家呢,現下收她幾分好處怎麽了,就這麽緊着叫我還?
幼雲沒精力哄唧唧歪歪的小姑娘,眼瞧着她又順走了一個白玉擺件也沒吱聲,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權當是給她添妝了。
走上來收拾茶水的夏菱忍了半天,眉眼都擠得有棱有角了,混着手底下杯盞的輕敲聲朝嬌雲柳腰聘婷的背影丢出了四個字:“手零腳碎!”
……
頭天和嬌雲鬥了幾句嘴,幼雲也沒放在心上,隔天仍興沖沖地去春晖館獻寶,往兩個石缸裏各放了四條色彩鮮豔的花鯉,任它們在裏頭游得悠哉悠哉。
拘在閨學裏長日無聊的姑娘們把這些魚當成了春晖館的吉祥物,引經據典地挨個兒取了好名字,每日上學下學路過時都要拿幾根狗尾巴草去逗弄一番,倒也平添了幾分詩情畫意。
不過自這天起孟書月便不來閨學了,雖然她到年底才及笄,但林行策翻年便要滿整二十了,林孟兩家的一合計決定過完年就開始走流程放小定,趕在來年三月底之前把這樁婚事辦完。
如此,距離孟書月出嫁滿打滿算也只剩一年,孟家便把她接了回去,放在孟夫人跟前再提點一番理事管家之要義,也叫她收收性子,繡一繡嫁妝。
女方那頭還好說,左不過就是把一套規制嚴整的嫁妝從庫房裏提出來,再排布一下陪嫁班子也就完成大半了,男方這裏到底是要迎新婦進門的,那事情可就多了,六禮中的哪一關不要親長操碎了心?
林老太太原本打算年中先發嫁了嬌雲,再騰出全副精力來操辦策哥兒的好事,可眼下許老太太一病不起,許家無人替陵哥兒出面打理此事,便只好先拖着了。
林老太太仰躺在一把紅漆大搖椅裏,以手覆額頭,頗覺頭痛,喃喃道:“原本七丫頭才及笄,等一等也不要緊,就只怕這裏一拖,下頭策哥兒的事便趕不及了,若不能辦得圓滿,親家還當咱家要給新媳婦下馬威呢。”
幼雲穿着一套鵝黃繡如意紋的家常衣裙,正坐在一旁的繡墩上細細比較兩根粗細不一的繡花針,腦袋裏思考着新畫的七色葫蘆墨樣要用哪根來繡更妥些,想也沒想随口就接道:“那誰讓您着急要見孫媳婦呢,三個月走完六禮是太緊了些。”
“小丫頭竟敢打趣起祖母來了!”林老太太支起身子,擡手就給了幼雲一個爆栗,反問道,“你三哥哥生辰月份早,翻年就滿二十了,不緊着給他讨個正經媳婦趕緊安定下來,難不成叫他一輩子只與兩個通房厮混?
幼雲腦門上冷不防受了一擊,手裏一抖,繡花針掉在地上不見了蹤影,她嬉皮笑臉地湊過去,兩只白爪緊緊巴着搖椅的扶手,半開玩笑地試探道:“那新嫂子來了後,三哥哥那兒的兩位姐姐要怎麽辦呢?”
林老太太怒瞪了小孫女一眼,伸手又賞了她一個腦瓜崩兒,嗔罵道:“小孩子家家的,就愛亂打聽,她們倆輪得着你操心!像我們這樣的人家,爺兒們身邊一個姨娘也沒有未免太寥落了些,兩個都擡上姨娘又像是在下新媳婦的面子,大抵是留一個遣一個吧。”
林老太太罵歸罵,還是給可幼雲一個可靠的答案,不過具體要留哪個估計是要看孟書月的意思了。
在這個合法小妾遍地走的古代,丫鬟通往姨娘的晉升之路最穩妥的莫過于待正當太太過門後統一收編,眼下林行策房裏就有兩個等待收編的通房丫鬟,一個叫煙杏,一個叫香梅,嗯,兩種都是三哥哥最喜歡的花。
幼雲與她們打過不少交道,平日裏兄妹倆你給我做一雙鞋襪我給你送一個筆筒,都是經由兩個丫鬟的手傳遞的。在幼雲的印象裏煙杏長相嬌憨可愛,待人溫柔貼心,香梅則長得光豔明媚,做事爽利勤快,可以說是各有各的好處。
兩個女孩本分不出什麽高低,如今卻只能留下一個,幼雲巴着搖椅的雙手慢慢滑落下去,眼神空茫,神思煩亂。
淘汰出去的那個自然是落不着什麽好去處的,有身契捏在府裏,大概會配了哪個小厮,留下的那個擡了姨娘瞧着是體面了一點,可也還是半個奴婢,往後日子的好壞還要看男女主人的意思,真是半點不由己的。
幼雲悄悄嘆了一口氣,不僅做通房的整日擔驚受怕,只怕新嫂嫂也要頭疼到底要留下哪一個呢。
這是新婦進門必經的一道坎兒,幼雲已經開始發愁将來她嫁到了別人家,能冷血無情地從通房丫鬟們的身上踩過去麽?便是狠心踩過去了,只怕也會有別的女人補上來做姨娘的。
在古代還是早日想開些罷,小妾是擋不過來滴,只把老公當老板才是最佳解題妙法,幼雲自我催眠得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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