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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連日秋雨綿綿,難得今晨天光晴好,陸氏的大丫鬟彩鵑焦眉苦臉地奔進寶念齋時,幼雲正坐在左梢間的窗下,面前的鐵梨木纏枝牡丹紋大書案上滿滿當當的鋪着各類新舊不一的賬冊,都是林老太太着人送來給小孫女研習的。

幼雲只顧着低頭拿一杆湘妃竹紫豪筆寫寫畫畫,春桃挽起衣袖站在桌角細細地替她研墨,夏菱則坐在下首的一把楠竹方凳上,嗓音清亮地與幼雲核對着賬目,這幅畫面本來是極恬然安寧的。

直到——銀環端着一盤桂花栗粉糕在門外碰見了有急事來報的彩鵑。

“彩鵑姐姐,什麽事兒呀還勞煩你跑一趟,打發個小丫頭來說一聲不就完了,快進屋。”銀環論待人接物還是有幾分靈性的,見誰都是一副親熱狀。

屋裏的香蕊聞得聲響,撂下補了一半的青緞繡花比甲,替她二人打起簾子,幼雲擡頭看見來人忙指了指栗粉糕,笑道:“是彩鵑姐姐來了?你可有口福了,快坐下嘗嘗這個,我讓廚房多加了好些松仁瓜子進去呢。”

銀環很會來事地端着白釉劃花荷蓮紋小盤湊了上去,彩鵑卻只擺擺手,推辭道:“姑娘太客氣了,這福氣我留着下回再來享罷,太太派我來是叫姑娘快些收拾一番,等下随着老太太出趟門。”

幼雲放下筆杆子,眼皮猛地一跳,不好的預感漫上心頭,果然彩鵑說起下一句來聲調便不太穩了:“早上府門才剛開,許家就使了人來說…說許老太太已是進氣多出氣少了,瞧着就快不行了。”

許老太太自年後一直病了大半年,夏日熱氣最盛的那陣子雖然也略略好過幾日,但苦痛半生的老人家終究是病體難愈,許老太醫施展渾身解數拖她到今日,也還是燈枯油盡了。

幼雲驟聞噩耗一陣驚詫,微張着嘴,眼前的一切忽地漫漶不清起來,只有眼眶溫熱的感觸牽引着最後一縷思緒。

幼雲依稀記得在鶴壽堂第一次見許老太太時她那紅潤的面龐,雖然神情脫不開愁苦,但身體還是調養得不錯的。

可嘆人生無常,任誰也想不到短短一兩年就至如此境地了。

春桃放下手中一方清香四溢的摽有梅墨,走過去輕拉了一下幼雲的衣角,幼雲回過神,再無心思看賬冊吃點心了,先命銀環送了彩鵑出去,又叫香蕊把栗粉糕給底下的幾個小丫鬟分了去,自己則回到裏間趕着換衣。

夏菱手腳利索,動作很快,三兩下就把幼雲頭上不合時宜的一對金嵌珊瑚桃蝠雙喜簪拆了下來,換了一根極素淨的如意祥雲頭黑檀木發簪藏于烏發間,又抓起幾支冷白圓潤的小珠釵左右點綴了一番,幼雲于鏡前草草地看了一眼,頗覺穩妥。

趁着重新梳頭的空當兒,春桃已在一堆色彩絢麗的衣裙中挑出了一套天水碧的來,上頭連一處花兒朵兒也不見,只于不起眼處略微繡了幾道暗銀雲紋,很是素淨。

幼雲換好衣裝趕至二門處上了一輛同樣低調的黑漆齊頭平頂馬車,進去坐定才發現裏頭只有林老太太和陸氏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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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嗯…姐姐們不去麽?”幼雲左右看了看,直到馬車晃動起來才确認只有她一個姑娘陪着去。

許老太太平時對林府的哥兒姐兒們都很看顧,如今她眼瞧着要不好了,怎的只帶她一個過去?

林老太太神色疲憊,懶懶地把小孫女招進懷裏,話音輕顫:“前兒聖上剛申斥了太醫院兩回,禦藥房的屋頂都要掀翻了,許老太醫是院使,自然首當其沖,如此咱家怎好大咧咧地帶着全家的哥兒姐兒肆無忌憚地上門去?總還有你爹和你三哥在朝為官呢。”

林老太太不能說是生性涼薄,只能說很懂得趨利避害,雖然老姐妹很值得掬一把同情淚,但終究是自家的兒孫更要緊些。

幼雲聽了輕呼一口氣,默然點頭,這大半年來和許老太太一樣病卧在床的還有漸老漸衰的老皇帝,與平常人家客客氣氣的求醫問藥不同,他老人家一個不高興是可以要了全太醫院的腦袋的。

這回太醫院一衆太醫替聖上醫治了許久也總是不見起色,聖上那犟牛脾氣一上來連着發落了兩個當日輪值的太醫,還派了一隊禦前侍衛把禦藥房搜了個底兒朝天,京裏人紛紛猜測老皇帝這是疑心有人在湯藥裏動手腳要害他呢。

幸虧許老太醫素來謹慎,一根草兒也沒叫查出錯處來,不然哪還能全須全尾的回家。

也許…許老太太就是被這一茬兒驚吓得病更重了的,幼雲暗暗嘆息了一回。

不過她還是有些不解,把小腦袋安放在林老太太的肩膀上,擡頭問道:“那也該是七姐姐去罷,素日許老太太見她最多呀,這個時候只怕也最惦記她呢。”

林老太太垂下眼睑,無力地把頭靠在輕輕搖晃的馬車壁上,悲憫的神情中混着幾分清明,聲音沙啞道:“如今咱們兩家還差明面兒上的一層窗戶紙沒捅破呢,外頭的人又不确切的知道嬌雲和陵哥兒的事,若…若我那老姐妹真的不好了,陵哥兒便要守孝一年,這一年裏誰知太醫院還有沒有好日子過,屋漏偏逢連夜雨也說不定。”

幼雲聞言愣了一下,馬車簾子的縫隙裏漏出的幾縷寒浸浸的秋風撩動了她的鬓角的碎發,她木木地伸手去摸,一雙剪水秋瞳不自覺地看向了對面的陸氏。

一向恨不得立刻甩脫嬌雲的陸氏這次卻眼神堅定,朝幼雲點了點頭,替婆母補充道:“沒道理大房的姑娘不帶,卻帶一個二房庶女過去,那也太紮眼了,旁人就是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那事情就不好轉圜了。”

在林府三位長輩看來,這樁婚事的确得重新考慮了,聖上的脾氣近來愈加暴躁,哪天真把太醫院一鍋端了也說不定。

幼雲滿懷沉甸甸的心事進了許家的門,這不是她頭一回來到這座前後四進的宅子了,但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次,哦,如果後面的吊唁也帶上她的話,那就是倒數第二次。

行至許老太太屋內,首先迎來的不是許家的仆婦,而是濃重而苦澀的湯藥味兒,再接着幼雲直覺眼前一暗,擡眼只見裏屋窗上都挂着一塊兒毫不透光的厚絨布,陸氏問了一個婆子,這原是許老太太自病後就怕見光,下人們只好出此下策了。

幼雲瞧了瞧素銅燭臺上的殘燭昏燈,更覺屋內一片蕭索凄涼。

十月中旬還算不上太冷,屋裏已燒起了一個五足八方的大炭盆,林家人落座不過一會兒的功夫,許家的丫鬟已經往許老太太的被子裏塞了好幾個湯婆子。

林老太太到了這個年紀,已是爹娘丈夫各送過一回了,見了這情形,眼眶一酸,老淚縱橫,心裏明白老姐妹真是不成了。

許老太太似乎是感知到了什麽,撐着一口氣緩緩睜開一雙渾濁不堪的眼睛,失神了半晌才低低地喚人道:“陵…陵哥兒……”

許陵游正在炭火爐子旁親自守着湯藥,林老太太便俯下身子替他答道:“陵哥兒在給你熬藥呢,我來陪你說說話兒好不好?”

許老太太病得神智不清,又緩緩閉上眼睛,似小孩兒般嘟囔着:“不喝…不喝,藥、藥好苦的。”

“好好,藥苦,那咱們就不喝了。”林老太太臉上挂着淚痕,微顫着伸手摸了摸老姐妹散亂的銀發,喉頭一澀,一時接不上後頭的話兒來。

屋裏靜默下來,幼雲不忍心再看許老太太病骨支離的凄慘狀,只挨着祖母坐在床邊心神不安地低頭絞弄着一方素綢手帕。

林老太太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奄奄一息之人,一聲接着一聲地嘆息着,幼雲坐得這麽近也只聽得她翕動的嘴裏漏出的幾個“苦命”“可憐”之類的嘆詞。

沉肅傷感的氣氛誰也不敢打破,幼雲看不到外頭的光亮判斷不好時辰,只覺得靜坐了得有足足一下午,許老太太才忽地一激靈,急喘着粗氣,幹癟的嘴唇蠕動了好幾下,就只一雙眼睛還蓋在眼皮底下掙紮不開。

林老太太從被窩裏握緊她幹枯如老樹枝的手,強忍悲痛低聲道:“你有什麽放心不下的只管與我說,我聽着呢。”

許老太太的眼珠子在眼皮下滾動了兩圈,一用力瞪開雙目,倒把近旁的陸氏吓了一跳,連連叫人去請陵哥兒來。

林老太太擺擺手攔下,緩緩地輕聲道:“不用叫陵哥兒過來,她這是有話要對我說呢。老姐妹,你說罷,我聽着呢。”

許老太太猶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塊木板一般,死死地摳着林老太太的手,雙目圓瞪,神色惶然,啞着聲音斷斷續續地囑托道:“陵哥兒…他、他就托付給你了,看在…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兒上,你、你別叫他…叫他讨不着…媳婦。”

陸氏容色一變,轉過頭去落下一滴滾圓的淚珠,想她老人家坎坷半生,臨了了也只對寶貝孫子放心不下。

林老太太滞頓了一下,蒼老的眼睛對上老姐妹急切懇求的眼神,腦內回想了一遍兒時窗下一同繡花背詩的模糊畫面,心下一軟。

許老太太得不到回應,竟拼着最後一點力氣撐着胳膊微擡起重似千斤的身子,口裏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只好“啊啊”地嘶叫着,林老太太終是沒能扛得住,顫巍巍地擡手抹去眼角的淚花,鄭重允諾道:“你放心,我活着一天就替你看顧陵哥兒一天,保管不叫他一個人沒個着落!”

許老太太聞言呼出一口濁氣,渾身的骨頭都似被人抽走了一樣,整個人如一條軟巾子般仰倒下去,喘息了片刻,好像眼前看到了什麽似的,突然尖銳地叫了起來:“蒼兒,我的蒼兒!為娘的就要來了…你、你走得早啊,竟舍得為娘白發人送黑發人哪!蓬兒!你個沒良心的,沒良心啊……都離我去了!”

凄厲冷洌的悲鳴令幼雲在一旁聽得淚流滿面,心頭湧上一陣痛楚,若不是痛失親兒,許老太太的一生幾乎可以稱得上平淡圓滿了,何至于臨終前這般哭嚎老天不公。

病容枯槁的許老太太嚎過那幾句後複又平靜下來,嘴唇微動,喃喃道:“都去了也幹淨,我也要去了……”說罷她緩緩阖上眼,呼吸漸漸微弱,又昏睡了過去。

林老太太看着她沉沉睡去的模樣,竟覺內心一片塵埃落定的安寧,不自覺地回憶起遙遠的孩提時代許老太太給她唱過的一首有趣的童謠。

那童謠怎麽唱來着?哦,不記得了,林老太太一片悵然。

湯藥婆子見許老太太又沒了聲響兒,便回身出去尋陵哥兒,告訴那個可憐的傻孩子不用再熬藥了,他祖母大抵是喝不上了。

林老太太領着陸氏母女倆出來的時候正和形單影只的許陵游打了個照面,許陵游行了一禮,謝過林老太太來送他祖母最後一程,別的什麽也沒提。

凄凄暗夜,夜空上殘月漸隐,夜空下寒風滿袖,幼雲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上馬車前又回頭望了一眼許宅牆頭上的枯草冷藤,心中一凜,搖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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