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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入了盛夏, 小暑連着大暑,十多天不見一滴雨,蒸騰的熱氣伴着聲聲蟬鳴直叫人平添了幾分煩躁。

彩鵑才不過到二門處走了一個來回便已汗流浃背,新換的一件缥碧小衫粘乎乎的貼在背上, 偏還得耐着性子替階下磨磨蹭蹭的貴婦人打起竹簾, 小聲勸道:“二太太, 快進去吧,日頭這麽毒怕熱着您, 也別叫老太太在裏頭等急了。”

二太太殷氏神情瑟縮, 苦着臉不情不願地挪步進屋,後頭跟來的一個身着洋紅衣裙的妖嬈女子則活泛多了,賊兮兮地轉動着一雙美目四下亂瞟,引得門邊迎待的郭媽媽一陣皺眉。

殷氏戰戰兢兢地走到堂中給林老太太見了禮, 與陸氏妯娌兩個互道了聲好,又見過了剛進門幾個月的新媳婦孟氏和兩個姑娘, 慷慨地舍出了三個鼓鼓囊囊的大荷包作見面禮, 滿屋的女眷俱是好聲好氣地同她說着話兒。

這番情形與她預料的相去甚遠, 老太太竟然沒有一進門就叫她跪下領罰, 侄女們也沒有拿刀子般的眼神剜她的肉,甚至陸氏還替沒來見客的哥兒告了罪:“兩個哥兒一早就上朝去了,這陣子外頭事情又多, 只怕得晚間才得回來呢, 我這裏替他們先賠個不是。”

這回真不是大房要給殷氏臉子瞧,故意叫兩個哥兒拖到晚間才去見嬸母,而是那兩個不安好心的道士似乎又整出了什麽幺蛾子, 太子黨人這幾天正焦頭爛額地聚在一起商量對策呢。

殷氏這趟本就是負荊請罪來的, 哪裏還敢擺嬸母的架子, 連忙客氣幾句,瞄了一眼婆母陰晴不明的臉色,又很會讨巧兒地把兩個哥兒狠誇了一番。

幼雲站在下首暗暗笑了笑,二太太算是個機靈的,從進門起就把大房的幾個孩子挨個兒誇了個遍,偏偏絕口不提二房的失蹤人口嬌雲,這莫不是想蒙混過關?只怕沒那麽容易。

果然,閑扯了幾句家常後,耐心漸失的林老太太忽地黑眸一凜,在興師問罪前先把兩個姑娘和孫媳婦支了出去:“策哥兒媳婦,前兒大福莊的李莊頭不是送了好些鮮藕來麽,你去着人叫廚房給咱們做幾個冰碗子來吃,順道兒把兩個姑娘捎回去歇個午覺罷。”

姑嫂三個都是聰明人,知道一場狂風暴雨是免不了了,為給出手大方的嬸母留點面子,都十分配合地告退而去。

幼雲這次雙管齊下,派了銀環和葉子分兩路去探聽鶴壽堂裏是如何的風雨大作,但可惜的是這回郭媽媽亮出了真本事,把鶴壽堂裏外箍得極嚴,除了廊下的八哥,連一只鳥都不許飛進院子。

銀環很受挫,沮喪着小臉幹巴巴地倒出些邊角料:“那邊連院牆外都派人守着呢,我才轉悠了半圈就差點被郭媽媽擰了耳朵,臨走時只聽到裏頭傳來咣啷一聲,大概是摔碎了茶碗,動靜還不小呢!”

葉子歪着頭仔細回憶了一遍,也摳出了些細枝末節:“我聽陳媽媽說,裏頭好像還動了板子,也不知是誰叫得那麽尖利,可把我吓壞了。”

幼雲聽了扁扁嘴,晚上還要擺家宴呢,總不能先打了二太太一頓,叫她頂着鼻青臉腫的慘樣兒上桌吃飯罷,挨打的肯定是嬌雲的小娘了。

“姑娘,你說這回二太太來了,會不會也把七……”銀環才說了一半便被夏菱遞了一個眼刀,一驚之下差點咬到舌頭。

幼雲忙着擺弄桌上堆成小山的金銀細軟,預備從裏頭挑幾件送去給舒雲添妝,頭也沒擡回答得很幹脆:“不會,祖母素來果決,別說七姐姐是一輩子也翻騰不出來了,連她小娘都難得善終!等着瞧吧,祖母叫嬸母千裏迢迢地趕過來,可不只是為了罵幾句出出氣的,總得把過場走全乎了才能不叫外人生疑。”

幼雲眼明心亮,猜人猜事大多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這回也不曾失手。

二太太殷氏前腳剛起程回梧州,林老太太後腳就尋了一個月黑風高夜把嬌雲送進了京郊的某個庵堂,對外只說她母親和小娘都來看過她了,眼瞧着閨女快要不成了,都哭求林老太太放她去庵裏帶發修行,興許病就能好了。

哦,殷氏走的時候帶來的丫鬟婆子一個不少,只有那抹水紅衣裝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送她上馬車的婆子回來後都說她笑得眼角皺紋都多了幾條。

一刀剪除了心頭大患,林府餘下的日子便順當多了,陸氏把大半家務都陸續交與了孟氏掌管,自己則專心為舒雲籌備婚事,先從李富帶回來的一疊銀票入手,與林老太太仔細合計了一番。

“依媳婦看,這些銀子拿去買田地莊鋪更合算些,新媳婦進婆家總少不了用錢的地方,上下的公婆弟妹以及丫鬟婆子哪處不得打點,多帶些出莊子鋪子去也多份進項兒不是?”陸氏把一疊銀票捧至林老太太跟前點了點數,顯然已經想好了如何排布。

林老太太也是打年輕媳婦過來的,點點頭深以為然:“不錯,就這麽去辦!遙想我當年年紀輕不懂事,死哭活求叫我母親給我帶了許多珍寶擺設來充派頭,沒過幾年就被一堆妯娌姑子東摸一個西讨一個地掏騰光了,沒的便宜了旁人,遠不如換些田地莊子好,還能貼補貼補家裏呢。”

陸氏受了誇獎,勁頭兒倍增,回去又把陪嫁班子倒過來翻過去地騰換了好幾遍,再三權衡之後才終于在重陽節前一天拟好名單,這時距舒雲出嫁已不足一月。

這一回幼雲恰巧賴在祖母處讨教針線技法,趕着在舒雲出嫁前親手給她繡成一方蓮卧鴛鴦的蠶絲帕子,也算是一份黃白之物所不能匹敵的心意了。

陸氏越過專心致志收尾的幼雲,只把陪房單子遞給林老太太,笑道:“老太太,這是剛拟好的陪房班子,請您過目。上回說的春溪夏芙那兩個丫鬟,我已把她們一家子都添進去了,還有您給的一個彩鳶,她老子娘來陳情,說是早就與莊子裏的表哥定了親了,我便做主把她夫婿一家也撥了過去。”

幼雲眸光閃了閃,暗嘆世人果然都是拜高踩低的,八姐姐這門婚雖然內裏烏糟糟,但外頭看着卻是風光高嫁的,想跟着去享福的可不在少數。

林老太太如何不知下人們的這點小心思,不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便道:“整家陪過去也好,不叫他們受骨肉分離之苦,也不易生二心。”

幼雲仔細想了想大姐姐和孟氏的陪房,似乎也是這般一家人齊整的占大多數,有了家人在旁互相牽絆,更不怕他們不盡心了。

林老太太通篇看了一回甚覺滿意,陸氏湊上去接過單子,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這裏頭原還有一個叫苗兒的丫鬟,我瞧着不妥便拿下去了,雖然八丫頭挺想帶她過去的,但我幾番猶豫還是攔下了。”

出嫁在即的姑娘都是家裏條案上供着的寶貝,若提了什麽要求,主母一般是輕易不會駁回的,幼雲很好奇這個苗兒到底如何不妥。

“這個苗兒似乎只是個三等丫鬟罷,平常都不大到屋裏伺候的,不過是多出一份月例銀子,帶過去也無妨。”林老太太心知舒雲這回受了委屈,日後去到吳家只怕在吳夫人手底下也難得松快,眼下尋常小事都願意順着她的心意來。

“這個苗兒以前往寶念齋跑得可勤快了,一聽舒雲定給了吳家,又生怕自己不能陪過去,夥同她娘到處托人說項,只差求到我跟前來了。見我不搭理,她們便又去磨八丫頭,還想一家子都跟過去呢,眼瞧着就是個心思活絡不老實的,說不定将來爬……”陸氏一時口快忘了還有個幼雲坐在一旁,最後一個字只說了一半便急急收聲。

嗨,不就是大姐夫的書房丫鬟之前幹過的事兒嘛,有什麽不能說的,丫鬟生出這種心思也不稀奇呀。幼雲是個半路出家的天外客,生平最不能理解閨閣小姐動不動就臉紅的神功究竟是怎麽練成的。

林老太太聞言面色不悅,立馬改口否了這個丫鬟:“那可不行,不怕底下的人傻笨,就怕他們有一點兒小聰明又揣着別的心思,将來不成助力反倒掣肘!這個苗兒仍扣在咱們家裏罷,你去與八丫頭好好說清便是了。”

舒雲是個很随和的性子,陸氏幾乎沒費什麽力氣便說服了她,晚間幼雲去送剛繡好的手帕時,那個叫苗兒的丫鬟剛被陸氏帶走。

幼雲很自來熟地脫掉鞋襪跳上炕,拉着舒雲似上回那般面對面躺下,開口先來表功一番:“姐姐也知道我手笨,素來針線不如你精細,不過剛才的帕子我是用心繡的,你要是嫌棄的話我會很傷心。”

舒雲輕輕一笑,順着她的話兒打趣:“這可不敢嫌棄喲,我一說嫌棄你便要伸手讨工費了!”

“噫,埋汰人!”幼雲嘴裏笑罵,眼睛卻亮晶晶的,又問道:“進門的時候我遇上母親了,她好像領走了你這兒的苗兒?”

舒雲狡黠地眨了兩下眼睛,笑道:“被你看出來了?我本就沒想帶她,又不耐煩整日受她夾纏,不如主動與母親懇求一定要帶她去,反倒叫她惹母親留意,她那些表面招數,三兩下就被查個底兒掉,母親自然就來把她遣往別處了。”

幼雲側卧着身子,長長的“哦”了一聲,壞笑道:“這原來是以退為進呢,那往後你去了都督府我可就放心多了。”

“你是想說我去了那邊,只怕多的是讓步的時候罷。”舒雲學着幼雲上次那樣,也捉了她的一只白爪來攏在薄被裏,語氣裏夾雜着一絲憂郁。

“若退一步便能海闊天空,那退就是進,自然是無妨的,可若無休止的讓步什麽也換不來,那便大大的不值了,咱還不如狠鬧他一場,誰都別好過!姐姐你別怕,自然有我們給你撐腰的。”心智成熟的幼雲對閨訓的免疫程度很高,從來不是個任人揉捏的性子,必要的時候魚死網破她也能欣然接受。

“你呀,平日裏裝得乖順閑散,可我知道你不是那樣養在籠子裏的小兔子,你是有尖爪利齒的貓兒!”舒雲在幼雲的額頭上輕點了一下,一笑間胸中郁氣散去不少。

幼雲被她看穿也不驚訝,直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篤定道:“那可巧了,我也曉得姐姐你,咱們姐妹倆都是上能爬樹下能捉鼠的貓!所以呀我敢保證,你去了那邊也一定能過得好!”

“我…能麽?”

“當然,你樣樣都好,為什麽不能?”

“可是,我有一點害怕…那邊…”

“別怕,我會幫你的,咱家上下都會幫你的。”

……

十月初六,吳家娶媳,林家嫁女,林老爹又重複了一遍大女兒出嫁時的傷心欲絕,眼睜睜地看着舒雲被一個陰沉寡言的高門女婿帶走了,晚間猛灌了自己一頓烈酒,栽倒在床一醉解千愁。

幼雲好生安慰了一番老爹,回來的路上擡頭瞧見空蕩蕩的夜空中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彎彎月牙,就好似她這樣獨留家中的小妹一樣,不由得心裏一動,雙手合十,虔誠地閉上眼睛,提前兩個月許下了新年心願。

她最最舍不得的八姐姐呀,千萬要過得幸福安樂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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