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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殿內彌漫着沉靜而古怪的氣氛, 明黃龍袍加身的老皇帝肢體僵硬地癱坐在上首寶座上,只有一雙微微轉動的眼睛透露出些活人的生氣,他用複雜暗晦的目光定定地看了幼雲好一會兒才緩聲道:“賜座。”

近旁的小內侍忙不疊地拿來一個鋪着煙紫團花軟墊的繡墩,幼雲恭敬地謝了一回, 小心翼翼地挨着墩邊坐下, 只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兩只耳朵繃得直直的。

“朕昨夜做了一個噩夢,今晨起身依舊心悸不已, 只怕不是個祥兆。”老皇帝頹然垂首, 聲音裏透着驚惶不安,“朕夢見玄陽元女困于一鐵籠中被賊人持劍所殺,朕目視之而不能救,亦随之碎成齑粉!”

老皇帝就不能盼她點兒好嗎?夢裏也不讓人安生!幼雲表面溫順, 內心氣結。

“臣等惶恐!”

看着周圍衆人不約而同地跪下一地,幼雲慢了一拍才跟着匍匐下去, 還沒搞清楚狀況, 就聽本朝影帝慶王聲淚俱下地痛心道:“不過夜間一夢而已, 父皇如此說, 叫兒子如何安生!此等惡咒不可當真,父皇道心赤誠,必定壽與天齊!”

呵, 做此噩夢怕不是有你這個大孝子獻丹的功勞呢, 那藥方詭秘不可知,服用者心神侵擾之下驚思多夢也不奇怪,幼雲幾乎想嗤笑一聲。

老皇帝渾不在意跪得齊齊整整的階下衆人, 也沒理會慶王不痛不癢的寬慰, 低頭自顧自地喃喃道:“唉, 這定是上天在責怪朕昨日令玄陽元女身陷險境啊。”

幼雲微微擡眼,恰好看見前方撅着大腚的慶王偷偷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裏充滿着不屑。

幼雲知道他的意思,無非是想說她不過是他們刻意打造出來的鍍金假貨而已,如今老皇帝還真把她當回事兒了。

老皇帝顯然和慶王想法截然相反,獨獨只許幼雲一個站起來回話,溫和得好像一個慈父般問她:“玄陽元女,此番你受了大委屈,朕許你一個心願略作補償,只要你說來,朕一定替你辦到!”

幼雲猛地一擡頭,不用照鏡子也知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亮如正午烈陽,恨不得把老皇帝的龍袍都燎出兩個洞,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伏在地上的慶王和道士聞言立刻一口銀牙咬碎,多好的機會呀白白給了對家!若是玄靜當上了玄陽元女,他們就是演也要演這麽一出刺殺大戲來。

幼雲腦內飛速運轉,心頭冒出來的第一個金光閃閃的想法是——我能許願您立刻傳位給太子嗎?直接全劇終,皆大歡喜!

興奮了一秒後幼雲晃晃小腦袋,暗嘆這太不現實了,還不如請求允許她出觀回家吃肉呢。

皇後坐在上首見她搖頭晃腦的樣子,微微皺眉,悄悄偏過頭觑了一眼老皇帝的臉色,好在老皇帝并未斥責她殿前失儀,反倒溫聲鼓勵:“有什麽心願但說無妨。”

幼雲怕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也不敢耽擱太久,從混亂的思緒中抽取出一個緋色的身影,朗聲答道:“回陛下,此番脫險全靠九殿下舍命護救,懇請陛下賜恩嘉賞,以報九殿下救命之恩。”

及至這時幼雲才發現自己的身份很尴尬,既脫離了有官職在身的林老爹,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玄陽元女也不算個官職,自稱臣女、民女、微臣統統不對,自稱貧道也有些怪怪的,她只好心虛地遮掩過去。

皇後聽了掬起一臉欣慰的笑容微微點頭,老皇帝沉吟片刻,似是下定了決心,應允道:“好,既然玄陽元女為他表功,那朕就提早賜他王爵,授金冊金寶,雙份歲祿,如何?”

本朝親王的歲祿為白銀一萬五千兩,白米一萬石,外加紗羅絹布、茶鹽馬匹無定數,享雙份那豈不是發財了?慶王如此得寵也不過多加了五千兩俸銀,一母同胞的福王更是一分也沒多得哪!

幼雲直覺眼前呼啦啦飛過一大片金銀銅錢,閃耀得小腦袋都暈暈乎乎的。

美人遲暮的皇後老臉上都快要綻出花兒來了,偏還要維持着端莊體面的架子,一句“陛下聖明”還未說出口,得寵多年的好大兒慶王便不樂意了,跪直了身子反駁道:“父皇,此事不妥呀,九弟他一則尚未娶妻開府,二則還未行及冠之禮,這、這不合規矩罷。”

男子的成年有兩個評判标準,一是娶妻,二是及冠,黎秉恪在慶王眼裏還是個小屁孩兒呢,叫他如何能甘心生生被壓了一頭去。

“無妨,恪兒也十八了,便是早個一兩年也不打緊,都起來吧。”一心追求長生不老的皇帝回想起夢中碎成齑粉的恐怖畫面,頓覺毛骨悚然,半閉着眼睛,口氣堅決。

幼雲此刻深刻體會到慶王黨原本設下的玄陽元女這顆棋子有多麽的得用,只消她輕飄飄的一句話,旁人費盡心機才能夠到的高官厚祿那都不算事兒,便是最親近的兒子出言反對,老皇帝也無動于衷,只興沖沖地與皇後商量起九殿下的封號來了。

皇後神色高傲地看着慶王好似一只落水狗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分明瞧見他那漆黑的瞳孔中充斥着濃烈的嫉恨不服,遂輕笑一聲,轉頭對皇帝柔聲提議道:“恪兒也不小了,這些年身邊也沒個人服侍着,竟是冷清得很。往日住在宮裏,萬事還有臣妾和太子妃替他照應着,現下既得陛下隆恩,封王開府後便少不得要一位王妃來料理家事了,不如好事成雙,陛下一并給他賜個婚罷。”

幼雲拘謹地坐在下首眼皮一跳,靜如清湖的心沒由來地被劃開了一道淺淺的水痕。

“前年便說要給他議婚了,偏這豎子不肯,那犟牛脾氣朕竟然拗不過他!”老皇帝喝了一口皇後遞上來的熱茶順順氣,招來胖公公問道,“他傷勢如何?不妨礙走動罷?”

胖公公笑起來白肉橫堆,答道:“太醫已去瞧過了,九殿下躲得及時,胳膊上的刀傷并不深,只消休養一陣便可無礙了。”

可嘆天家父子情薄,兒子受傷都是昨日的事了,做老子的今日才想起來問,皇後不免臉色沉了沉。

幼雲聽着老皇帝的口氣,猜測皇帝和九殿下的父子關系并不怎麽樣甚至還有點惡劣,今日皇帝卻肯賜他雙份歲祿,更說明她這個玄陽元女的份量不輕呀。

“罷了,還是問問他,省得那倔脾氣回頭又鬧起來。去派人把他給朕宣進宮來,趁今日一并把這事給了了。”老皇帝提起黎秉恪似乎沒什麽好氣,揮揮手如此吩咐道。

皇後忍下心中憤懑,面上笑得一派溫良賢淑,讨好地湊近了些,預備把她看中的人選同皇帝說上一說,卻冷不防被沉默半天的俞大人截了胡:“陛下,适才臣聽聞在陛下的夢中,玄陽元女是被困于一鐵籠中才致被歹人殺害的?這定是上天賜下的警示,不容疏忽呀。”

幼雲極低的唔了一聲,看向俞大人的眼神充滿了希冀,這位老英雄是終于想通了,打算救她出苦海了嗎?!

皇後頂着滿頭珠翠不敢猛力轉頭,只不着痕跡地向運功發力的俞大人側過身去,微露驚訝。

慶王聽完臉色一冷,給兩個道士遞去一記惡狠狠的眼刀,竹竿面上一哂,微眯了一下眼睛,冬瓜依舊傻愣愣的。

老皇帝不理會神色各異的衆人,朝着俞大人急問道:“朕正為此煩惱,俞愛卿有何見解?可有破解之法?”

俞大人走上前幾步,面色莊重,口氣嚴肅:“微臣才疏學淺,可也略懂解夢之術,陛下此夢中的鐵籠實在不是個好意象,困在此籠中令玄陽元女躲無可躲,方才慘遭毒手。微臣想,這籠子指的莫非是三清殿?或許是說玄陽元女尊貴之身,不得自由終是不妥。”

“荒唐!三清殿乃監副大人遍訪京城諸多道觀才選定的祥瑞之所,如何不妥?俞大人慎言哪!”慶王覺察出俞老頭的意圖,怒氣沖沖質問道。

竹竿道士堆起三分假笑,走到俞大人身旁唱反調:“玄陽元女已入了道門,自然以清修為宜,哪還有出殿歸家的道理!聖上供她于三清殿內,怎麽能說‘困’字呢?”

“鐵籠就在聖上的夢裏,做臣子的自然要為聖上琢磨破解之法,難道監副大人存心要令聖上不得安眠嗎?”俞大人掌握了訣竅,預備拿此事來小試牛刀,反殺起來直指咽喉。

幼雲兩邊看了看,猶豫着要不要冒着被斥責的風險,再為心愛的肉餅肉丸掙紮一下,說些什麽自從進了三清殿便身體不适的瞎話兒來作輔證。

久經世事的皇後比她果斷,回過味來後馬上助陣道:“俞大人,您執掌欽天監多年,對這些解夢防災之事最是精通,這玄陽元女若不宜放在三清殿裏,又該供她到何處呢?”

皇後此問跳過了該不該移玄陽元女出殿的問題,一下就把讨論的焦點拉到了出殿後該供她到何處,老皇帝病痛多月頭腦不甚清楚,果然中招,也追問道:“俞愛卿,你接着往下說,這該如何是好呢?”

竹竿道士暗罵皇後好心計,心知三清殿是不得用了,但也不肯就此認輸,這個巧言令色的小丫頭今日剛哄得老皇帝擡舉了九皇子,怎能讓她如此輕巧地脫身!

他瞟了瞟臉色不善的慶王,急急勸道:“聖上,玄陽元女是來護您修道升仙的,若離您遠了還如何為您征召靈氣,滌蕩妖穢?萬萬不可呀!”

幼雲眼瞧着重獲自由的機會就在眼前,鼓起勇氣笑道:“監副大人,說起來三清殿離皇宮還是遠了些呢。您莫急,我不論去了哪裏都是要為聖上排憂解難的,一應經書咒卷我俱已娴熟于心了,日後更會常向聖上傳念經咒,也好助聖上早日通達神仙呀。”

你們不放我走,那咱們日後還有得鬥呢,今日幫一把九殿下,明日再拉一把太子,後日再捧捧皇後,見天兒的吹風哦!

幼雲笑得很燦爛,受了威脅的慶王則暗暗握緊雙拳,後槽牙咬得咯吱作響。

竹竿不像慶王那樣沉不住氣,朝幼雲陰險地笑了一下,正中他下懷似的轉了口風:“玄陽元女所言極是,三清殿還是離皇宮太遠了些,不如聖上供她于皇宮如何?”

皇宮可比三清殿更難逃脫,呲牙小貓兒你不過是從一個籠子換去另一個籠子哈哈,竹竿譏諷地暗笑兩聲。

編瞎話這種事情就看誰更豁得出去,俞大人深覺今日打通了任督二脈,繼續擡杠道:“此言差矣,玄陽元女入了皇宮,聖上的鐵籠夢兆不還是未得解除麽?昨日事發後,微臣深恐玄陽元女再遭不測,連夜為她算了一卦,卦象上明明白白的現出紅鸾星動之象來,是以微臣聽得聖上的鐵籠之夢,之前才有此一問。”

“俞愛卿是說鐵籠擋了玄陽元女的姻緣才有此一劫?可姻緣又能擋得住歹人加害麽?”老皇帝雖然迷迷瞪瞪的卻還不傻,出籠子就出籠子,怎麽又扯到別的了。

俞大人瞥了一眼欲插嘴駁斥的慶王和竹竿,搶先開口解釋道:“陛下細想,玄陽元女就是出了籠子也難免遭賊人惦記,這紅鸾星動大抵就是上蒼提點陛下盡快為玄陽元女尋一位牢靠的夫君,替她擋災消難,保她性命無虞,才好長久的為陛下驅邪引路呀。”

“玄陽元女早已歸附道門,如何還能婚嫁!”竹竿道士忍無可忍,氣得卷翹的胡子都在抖。

“非也非也,監副大人先前不是說過麽,玄陽元女乃上天派下來引度聖上成仙的,又不是□□凡胎,還得從坤道修煉起!況且這冠巾、傳度、傳戒可一樣兒都沒成禮,有什麽不可?”俞大人不慌不忙地捋着白花花的胡須,引得幼雲一陣崇拜。

是了,她一個匆忙上崗的臨時工,無證工作了一個月就遭人刺殺,手續都還沒來得及辦呢,幼雲低頭抿着嘴,免得真的笑出聲。

“父皇,此事……”慶王氣得臉色發紫,站在那裏活似一塊大豬肝,才說了幾個字便被求問心切的皇帝打斷了。

“俞愛卿,這從哪兒去尋牢靠的人呢?若是找錯了人,豈不白費功夫,更惹得上天不快。”老皇帝越聽越入迷,直覺這個欽天監監正平日不聲不響的,實則大有本事嘛!

幼雲對俞大人的崇拜程度無以複加,來時對他的恨鐵不成鋼早就散如雲煙,現下只恨不能替他捏肩捶腿外加搖旗吶喊。

皇後瞧見自家陣營終于出了一位可與道士打擂臺的高手,坐在上首向俞大人頻頻微笑點頭致意,歡欣之情難以言表,然後——俞大人的下一句話又讓她笑不出來了。

“微臣以為,昨日救下玄陽元女的人便是天定的可靠良人,他能救玄陽元女一次,大抵也能保她萬次。昨日長街在場之人衆多,偏只有他殺出重圍救了玄陽元女一命,這不是上天刻意的安排麽?”俞大人瞎話編到最後自己都快相信了。

随意扯個別人可糊弄不過皇帝,在有限的思考時間裏,昨日奮不顧身的九殿下是俞大人能想到的最有說服力的人選。

慶王和竹竿已放棄了反撲,繞過傻呵看戲的冬瓜互換了一下眼色,各自安慰自己權當除去了一個反向吹風的暗樁,索性也沒太虧。

風水輪流轉,這下輪到皇後傻眼了,她手裏還有好幾個溫良恭順、出身名門的好姑娘要說給皇帝聽呢,怎麽風向轉得這麽快?

皇後臉色微冷,暗含責備的眼神刀子一般劃過俞大人硬如石膏的老臉,心下有些不滿。

她很感激林氏女頂替了玄靜,粉碎了慶王黨的陰謀,也很滿意林氏女今日為恪兒求來的恩典,若為了林氏女從三清殿那樣的苦修地兒脫身,她自然樂意搭把手幫個腔,可要是讨她做兒媳……

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幼雲察覺到皇後的不快,窘迫不安地坐在繡墩上,接受着來自上首的來回掃視,講實話,她真沒打算這般挾恩圖報,俞老爺子路上也沒跟她商量呀!

皇後久處深宮與周貴妃鬥法了幾十年,人很敏感自私,頓了一會兒後還是壓下對林氏女的感激之情,對老皇帝勸道:“這還沒問過恪兒的意思呢,一會兒待他來了再說不遲。”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幼雲沒想到老皇帝比皇後還自私冷漠,他此刻只認保命要緊,兒子的命哪比得上自己的金貴,冷哼一聲直接拍了板: “世事哪能皆如他意,沒得縱壞了他!俞愛卿所說句句良言,真是令朕茅塞頓開,賞銀百兩!李元寶,筆墨伺候!”

原來圓臉公公名叫李元寶,可真貼切。

身處漩渦的幼雲暗嘆自己居然還有心情計較內侍的名字,猶豫了一下緩緩站起身,手足無措地愣在原地。

呃,是現在就磕頭謝恩還是再等等另一個婚約主角?

“回禀陛下,九殿下已在門外恭候。”王保那熟悉的尖銳嗓音替幼雲解了猶疑,毫無參與感的另一主角姍姍來遲。

幼雲轉頭看去,只見她的新任未婚夫穿着一件不太應景的墨黑素面束腰袍,背着日光目不斜視地昂首闊步而來,他颌下輪廓棱角分明,通身氣質肅若寒星,令人觀之生畏。

幼雲看着他步步走近,掩下心中的一絲慌亂,面上挂着幾分尴尬的淡笑,丢給他一個略含同情的複雜眼神:你來晚了,他們都聊完了,咱們就認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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