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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直至晌午, 幼雲才在大批禁衛軍的護送下全須全尾的回到三清殿,畫橋畫屏早接了消息,墊饑的茶水點心、沐浴的熱水澡豆都已一一準備妥當。

幼雲從水霧迷蒙的香柏木澡桶裏出來時,夏菱已換下了血跡斑斑的衣衫, 正坐在外間一張填漆戗金小桌上, 撸起袖子自己塗着藥膏。

幼雲瞧着夏菱小臂上一溜兒深深淺淺的青紫印, 不免一陣心疼,一坐下就奪過紫陶小藥罐, 邊為她細細塗抹邊皺眉道:“先前在外頭還跟我說沒事兒呢, 怎麽傷成這個樣子?要不要叫個大夫來?”

經此一劫,夏菱不複往日的活潑伶俐,心有餘悸之下呆呆地道:“姑娘放心,我皮糙肉厚的不礙事, 只是這會兒想起那些白亮的刀子還有些怕怕的。”

“所以說下回若是再遇上這等禍事,你別這麽不要命的撲上來, 機靈點, 能躲就躲。”幼雲一手點塗藥膏, 一手推了推面前的一碗筍蕨馄饨, 很自然地讓給傷員,“喏,再吃些馄饨罷, 一上午腥風血雨的, 午飯也沒趕得及。”

“那怎麽行,要我扔下姑娘還不如叫我去挨刀子!”夏菱頭搖得像撥浪鼓,瞪大了眼睛問道, “不過, 還、還有下回麽?”

幼雲面色微沉, 收好小藥罐撫掌一嘆:“說不準呢,我可是蠱惑聖上沉迷修道的妖女,外頭有點良知又不明真相的壯士誰不想要我的命。”

老皇帝做的孽要她來背鍋,真是窦娥都沒她冤!

“那下回姑娘也不要顧着我了,今日我喚姑娘原不過是想叫姑娘放心我沒事,不成想卻差點叫姑娘遇險,還連累九殿下挨了一刀。”夏菱語帶歉然,又把馄饨推回了幼雲面前,撿起湯碗裏的白瓷小勺不由分說地塞進她手裏。

“一碗馄饨讓來讓去的,再叫一碗就是了。”幼雲渾沒在意口裏說了什麽,只眼前閃過的一抹鮮血浸染緋衣的高大身影,手裏捏着一柄小勺沉思半晌。

剛才光顧着給韓家家丁道謝了,也不知他怎麽樣了,胳膊上的傷口…是深是淺?幼雲反手用指節敲了兩下腦殼,頗為懊悔。

“您都收拾妥當了?外頭人讓我來傳個話,說林家人都已平安回府了,叫您放心。”面無表情的黃嬷嬷鬼魅一般突然出現在珠簾邊,聲音刻意壓低。

“多、多謝嬷嬷。”幼雲被吓了一跳,暗道這個嬷嬷難道會輕功嗎,走路都沒有聲音的。

黃嬷嬷翻了翻眼皮,看着一滴眼淚都沒掉下的主仆倆神情平靜地坐在那裏,心裏有些驚奇,她原以為兩個小姑娘這會兒應該抱在一起哭哭啼啼吵着要回家呢。

幼雲撂下小勺,及時叫住了挪動腳步默默退下的黃嬷嬷,斟酌着語氣問道:“嬷嬷,那外頭人…他、他還好嗎?手臂上的傷太醫瞧了怎麽說?”

人家受了傷還不忘替她打探家人的安危,不管黃嬷嬷知不知道,總得關心一下罷。

“太醫大概已去看過了,沒什麽消息傳出來。”黃嬷嬷聲如冷泉,本不愛多管閑事的她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來傳話的是個高個兒侍衛。”

幼雲點點頭,又暗暗笑了一回,沒有消息就是并無大礙,傳話這種細巧活兒他果然沒派整天傻樂的湯平來。

待黃嬷嬷走後夏菱趕緊跑去外堂,朝門外左右張望了一番,又把門闩反複插上了幾次才安心,苦着小臉嘟囔道:“兩個慣會聽牆角的,一個走路沒聲兒的,這地兒還讓不讓人安生了!”

幼雲輕巧地在地上點着腳尖,擡頭笑了笑輕嘆道:“自然是沒得安生了,這事兒還沒完呢,明兒怕不是要宣我進宮了。”

夏菱幹咽了一下唾沫,心知她們姑娘的猜測向來十有九準,也沒追問,只等着瞧明日如何應驗。

隔日,老皇帝果然派了人來接玄陽元女進宮,幼雲挂着得意的笑容,在夏菱嘆服聲中登上一輛朱輪華蓋三駕馬車,不過令她微驚的是這回來接她的不是竹竿或冬瓜,而是只在宮內見過一面的欽天監監正俞大人。

堂堂監正已經被排擠到如此地步了,跑腿的活兒都丢給他了?

幼雲半倚在車內的宮錦靠枕上,側頭望着微微拂動的車簾,躊躇了一下還是大着膽子寒暄道:“勞煩大人親自跑一趟了,今兒怎麽不是監副大人來?”

車外的俞大人冷哼一聲,壓低聲音,語露不平:“曲意逢迎的小人!整日的信口胡謅,如今還拿起架子來了!罷了罷了,我這等不可雕镂的朽木就往邊兒上站站罷。”

唔,看來真是被穿小鞋了,幼雲揉了揉眉心,深覺隊友太不給力。

“大人學識廣博,論起玄易之術朝中無人能及,怎麽倒妄自菲薄起來了?”幼雲湊近了些,隔窗勸慰道。

“自有比我更有真才實學的高人伴駕呢,哪輪得上我。”俞大人早知車裏的幼雲是自己人,陰陽怪氣起來便沒那麽多顧忌,“連五行四柱都排不順,真是好大本事!”

“大人此言差矣,我覺着兩位監副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叫聖上聽得進去。再拙劣的技法,再淺顯的瞎話,只要能叫聖上信了,那所求便都能成真,不然我又如何會頂着個玄陽元女的名頭坐在這裏呢?”幼雲盡力小聲說話,卻還是忍不住連連低笑。

俞大人氣性一上來,定要和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分辯分辯,前後望了望低眉垂眼的內侍們,勒緊手中的缰繩靠近馬車,擰着眉頭輕聲反駁道:“怎麽,為一己私利蒙騙聖上難道還該贊賞?”

“那必然是不該的,這點子道理哪能不曉得?”幼雲聽出俞大人的不悅,及時表态道,“我只是想着若此等手段能為咱們所用,那聖上便能早日醒悟,脫離苦海了。”

念了這麽久的經書,幼雲自覺說起話兒來時不時夾着幾分濟度衆生的意味。

“哼,便是陰溝裏的蛆也比這等腌臢手段幹淨些!怎麽還上趕着往陰溝裏跳?”俞大人愛惜品德官聲,斷然否決。

幼雲歪着頭,悠閑地摸了摸發間垂下的冰涼涼的珠玉流蘇,不答反問:“此番進宮,我預備事事都與道士們反着說,但不管我怎麽說,又說了些什麽,只要能使道士所求落空,大人都得算我功德一件吧?”幼雲已經懶得裝模作樣地稱呼竹竿冬瓜為監副大人了。

“這個……”車外俞大人遲疑了一下,手中缰繩略有松動。

這幫循規蹈矩的老古董,思想的枷鎖呀,比我體己銀子上押的三把大鎖加起來都重!幼雲有些恨鐵不成鋼。

“都走到這地步了,眼瞧着聖上受惑日深,什麽法子都得試一試!固守忠直不過是下善之法,順勢而為才是上善之道呀。”幼雲挺直了脊背,附耳在車壁上仔細聽着外頭的動靜。

俞大人聽後仰頭呼了一口氣,似是被點撥開了什麽關竅,但表面仍舊沉默不語。

幼雲聞得呼氣聲,猜到俞大人已松動不少,便再接再厲道:“有一個小個子爺爺同我說過,不管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同理,不管用什麽法子,只要能叫聖上回心轉意,免受賊人迷惑,就都是頂頂好的法子,沒什麽見不得光的!”

車外一時寂靜得只聞得馬蹄的踢踏聲,待車隊一連拐過了三個彎兒,俞大人才緩緩開口:“老夫受教了,且容我再思量思量。”

正直守忠了大半輩子的俞大人艱難地表示他還要再适應一下。

幼雲也沒有打算逼着頭發花白的俞老爺子原地立刻轉性,見他松了口便也不再緊咬,靠在裹了軟氈的車壁上昏昏欲睡了一會兒後,馬車漸漸駛入皇城。

眼睛笑眯成線的王保慣會擺高踩低,只當失寵許久的俞大人是空氣,倒殷勤地湊來上扶着幼雲換乘了一頂翠帏軟轎。

幼雲暗暗冷笑一聲,面兒上卻還不得不捏着鼻子回應王保的熱情:“有勞王公公了,昨日也叫您受驚吓了罷?”

王保邁着小碎步跟在小轎旁,緊着奉承道:“哪裏哪裏,有您玄陽元女坐鎮,昨日不就逢兇化吉了麽?我這還是沾了您的光呢!”

賢良方正的俞大人聽了這話,險些一個跟頭栽倒下馬,馬屁對象幼雲也抽了抽嘴角,心下一片佩服:差點淪為刀下亡魂都能說成沾光,這拍馬屁的功夫和珅聽了都想鼓掌!

在幼雲的呵呵幹笑聲中,一行內侍畢恭畢敬地把一老一小引進了聖上所居的乾元宮,可出來迎接的不是上回功敗垂成的馬巍,而換成了一個面容圓和的胖公公。

幼雲不知如何稱呼這位暫且未知陣營的公公,只好一邊稀裏糊塗地跟着往裏走,一邊暗自觀察着殿內情形。

殿中擺着一座銅胎掐絲琺琅彩獸頭三足大香爐,縷縷香煙自其中曼妙地升騰四散,聞着令人安心怡神,上首的寶座上依然病歪歪地癱着愈發頹廢的老皇帝,旁邊一把鑲金大椅上則坐着一位端莊肅色的宮裝貴婦,只看她頭上那支華貴非凡的九鳳銜珠赤金頭簪,幼雲便知這位必是皇後無疑了。

下首的黃花梨木雕螭紋圈椅上,按次序坐着一位身穿佛頭青刻絲錦袍的中年大叔及竹竿冬瓜師兄弟倆,幼雲觀他們仨時不時互換眼色的熟絡樣兒,大抵猜得出這位面色倨傲的中年大叔應該就是但聞“威”名、不見其人的慶王了。

面見貴人,跪拜大禮還是不能少的,幼雲剛作勢要屈膝跪下,皇帝老兒便虛弱地擡了擡三根手指,啞聲道:“免禮。”

幼雲受寵若驚,有些僵硬地被胖公公扶了起來,偷偷擡眼向寶座上瞄去,只見老皇帝面色黧黑,兩頰深陷,比幼雲前一次見他時更加形如枯槁,只差沒把“病入膏肓”四字寫在了臉上。

啧,丹藥果然害人,老皇帝剩下的壽命本就不多了,再吃幾顆金丹便該對半打折了。

幼雲旁觀者清,忍住長長嘆息一聲的沖動,半低着頭,眼珠飛快地一轉,掃視了一圈眼前的勢力對比。

很好,三對三,比一月前俞大人孤軍奮戰的那回公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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