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十五條彈幕
溫陽公主足足怔愣了半晌, 才被臉頰上腫脹刺痛的喚回神來,她不可置信道:“你敢打我?”
“不然呢?你以為我在打蚊子嗎?”顧休休微微眯着眼,嗓音不輕不重, 似是譏诮:“溫陽公主,你所謂的仰慕,就是在背後搬弄是非, 出言诋毀他嗎?”
聽聞這話, 溫陽公主那雙眼睛瞪得像是銅鈴般, 一聲尖叫從喉嚨中吐了出來, 一旁跟在她身側的宮婢,似是感受到了她噴湧而出的怒氣,顫了顫身子, 向後縮了去。
溫陽公主一生氣,那絕對有人要倒黴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臉頰上的肉似乎在抽搐。擡起手便要還回去, 只是手臂揮了過去,卻打了個空——不知何時,元容已是走到了顧休休身後, 在她揚起手臂的瞬間,伸手攬住了顧休休的肩。
顧休休沒有防備,身體轉了半圈, 失去平衡, 直直撞進了他懷裏。
她此刻的心情實在不美, 唇瓣一抿,正準備口吐芬芳,一擡眼卻對上了他漆黑的眸。
“……”她沉默了一下,竟是莫名生出一種做了什麽壞事, 被當場抓包的尴尬。
太子怎麽也來了永寧寺?
她記得往年暮秋時,只有後宮嫔妃與衆女眷才會來此地禮佛,印象中從未見到太子來過。
而且,他又是什麽時候走過來的,怎麽落地都沒有聲音……那些話,他不會都聽到了吧?
顧休休垂下頭,睫羽輕顫着,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些什麽,視線卻無意間落在了他的手上。
那日他發着高燒,淋着雨用輕功送她回府,因體力不支栽到在玉軒,她為了扶住他,與他一同栽了過去。
他用最後的力氣,将手掌墊在她的後腦勺上,卻在落地時,被院子裏的碎石割傷了手背。
她雖然幼時習武沒少受傷,但向來都是顧月幫她清理傷口。這算是她第一次幫別人包紮,沒什麽經驗,紗布纏得有些亂,不知道怎麽收尾,就順手打了個蝴蝶結。
倒是沒想到,都幾日過去了,他竟然沒有拆開重新包紮,就湊合着她那日包紮的蝴蝶結,一直應付到了今日。
兩人相對無言,之間卻流動着莫名缱绻的氣氛。溫陽公主哪裏受得了兩人在自己眼前纏綿不清,更何況她剛剛才挨了兩巴掌。
要知道連貞貴妃都不舍得打她,她在北宮裏幾乎跟螃蟹一樣橫着走,而顧休休竟然敢打她?!
溫陽公主恨不得現在就上去薅拽住顧休休的頭發,讓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慘痛代價。
可元容就在眼前,她方才一心關注着顧休休的表情,想要從中獲取快感——往日那些仰慕太子的士族女郎,在聽她說出太子的身世後,就會臉色大變,忽白忽紅,表情豐富又糾結,而後眸中漸漸生出些嫌惡來。
在這最看重身份地位與血統的北魏,即便他是皇帝的血脈,可只要他的母妃出身低微卑賤,在士族眼中,就像是雜交出的犬種,血脈不純,上不了臺面。
就如那句話所言,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
從沒有人質疑過溫陽公主的話,她畢竟是公主,生養在北宮裏,那些不為人知的宮中辛秘,他們外面人不清楚,那宮裏頭的人還能造假不成。
無一例外,那些曾愛慕過太子,連他身體孱弱,恍若命不久矣都絲毫不在意的女郎們,在知道太子身世後,便都将其視如敝履,棄之,厭之。
溫陽公主篤定着,顧休休跟那些女子亦是相同,沒有任何人能像她似的,就算清楚太子身世,依舊愛慕着他。
她要讓顧休休明白,只有她才是真正喜歡他,在意他的人,即使他已經變得肮髒破敗,她也不會嫌棄。
而顧休休愛慕太子,不過是喜歡那美麗的外表與皮囊,又如何比得了她的深情?
她實在太過急着欣賞顧休休變幻莫測的臉色,想要感受淩駕于人的優越感,哪裏會注意到元容來了。
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走過來的,又有沒有聽到她方才說的那些話。
溫陽公主有些心虛,卻不甘這樣狼狽地離開,她何時吃過這樣的啞巴虧?
若她還是謝家的女郎便算了,可她如今是聖上親封的公主,顧休休竟敢藐視皇家,她今日定是要顧休休吃不了兜着走!
她眼珠轉了一圈,想道:太子哥哥該是沒有聽到才對,不然他為何去拉顧休休,卻不替顧休休接住她揚起的巴掌?
就算退一步講,他真的聽到了,但她說的都是事實。難道他還準備為了顧休休,在這永寧寺大動幹戈,與她鬧到天下人皆知的地步嗎?
溫陽公主在心底冷笑一聲,收回了打空的手臂,嗓音微微哽咽:“顧姐姐,我不過是想與你親近一下,你為什麽打我?”
她的聲音實在不算小,本就站在寺廟門往裏不遠處,這一嗓子下去,卻是吸引了不少女眷,紛紛圍攏過來。
溫陽公主扯着嗓門喊道:“我雖仰慕太子哥哥,卻也沒有動過不該有的心思。顧姐姐,你何必拈酸吃醋,對我下這樣的狠手?”
眼看着不明真相的群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不知在嚼什麽舌根子,朱玉有些急了,連忙解釋道:“不是這樣的,明明是你先挑釁我家女郎,又妄議太子殿下……”
溫陽公主居高臨下瞥了朱玉一眼:“你個賤婢在胡說八道什麽?我何時妄議了太子哥哥,你莫不是嘴癢癢了,想嘗嘗被掌嘴的滋味?”
見她嘴硬不承認,朱玉還想辯解,卻被顧休休拉住:“溫陽公主,你說我打你……我何時打你了?你可不要仗着自己是公主,就信口開河污蔑人。”
溫陽公主被說得一愣,顯然沒想到顧休休會直接賴賬,她指着自己身後跟着的宮婢,又委屈地指着自己微微腫脹的臉頰:“你就是打我了,她們都看見了……”
“她們都是你的宮婢,自然向着你說話。”顧休休揉了揉發酸的手掌,輕笑道:“左右太子殿下也在,若不然你問問殿下看見了嗎?”
溫陽公主嗚咽着:“太子哥哥……”
“孤不是你哥哥。”元容拂了拂衣袖,垂着眸,似是漫不經心地笑道:“孤只是個身世不堪,身上流淌着卑賤血脈的人。”
他将她方才說的話,一字不差的複述了出來,溫陽公主的臉色唰的變了難看起來——她說的那些話,太子哥哥都聽到了?
不但聽到了,他竟然當着那些女眷的面,毫不忌諱的又複述了一遍。
太子哥哥到底什麽意思,莫不是要為了那顧休休,連自己不堪的身世都可以拿出來公之于衆嗎?
“太子哥哥,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微微有些慌亂,想要解釋,卻聽見元容嗓音寡淡道:“謝瑤,誰給你的膽子,敢颠倒是非,向孤的未婚妻大打出手?”
“我,我沒有……”溫陽公主聽到他喊自己的本名,感受到衆人投來異樣的眼光,臉上頓時有些挂不住了。
元容對顧休休打她的事情只字不提,只一句‘颠倒是非’‘大打出手’,便讓圍觀衆人頓時倒戈,認為是她又在暗地裏作妖。
“就是她打了我兩巴掌!你們看看我的臉……”
溫陽公主哪裏能忍得這樣的氣,正要指着自己被扇腫的臉頰讓旁人仔細看,卻聽見朱玉尖叫着喊了一句:“女郎——”
轉過頭看去,只見顧休休身子一歪,竟是腳下打着晃,險些栽過去,像是随時都會暈倒的樣子。
朱玉扶住了她,她眼尾泛着紅意,隐隐有些濕潤,一手捂着額,看向元容:“殿下,休要動怒。溫陽公主還小,往後日子長着,慢慢教養就是了……”
此言一出,猶如石子投進平靜的湖泊,炸起一片浪花。
“那溫陽公主都十六了,與顧家女郎歲數差不多大,人家顧家女郎得理還讓三分,她卻不依不饒上了!”
“早就聽聞溫陽公主跋扈無禮,今日一見果真不假,真不知謝家怎麽教養的女郎,難怪這個歲數還沒嫁人。”
“你看洛陽城裏,誰敢娶她?貞貴妃看在她父母雙亡,憐惜她才将她接到北宮中,她卻整日在外宣揚着歡喜太子殿下,如今還欺負到人家未婚妻頭上,未免太過恬不知恥!”
……
溫陽公主所依仗的,無非就是元容不敢撕破臉,不想被人知道那過往的身世與是非。
人們的嘴,可以用來吃飯,也可以用來說話,有時候還可以化作一把鋒利尖銳的刀子,用那張嘴殺人奪命。
如今元容已是有動怒的兆頭,若是再辯駁下去,在此大動幹戈,就算收拾了溫陽公主,讓她得到責罰,怕是也要兩敗俱傷,将他不願提及的身世與過去公之于衆。
到那時,看似贏得了主動權,卻也将元容變成了衆矢之的。
顧休休不想看到元容将自己長好結痂的傷疤重新撕扯開,鮮血淋淋敞開給旁人看。
大多數人都有一段不願提及的悲傷,有些能過去,有些看似過去了,卻其實只是被小心掩藏在心底最不起眼的地方。
雖不清楚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既然已經被掩藏,那麽她能為他做的,僅僅就是保護好那一塊柔軟又不起眼的地方。
顧休休的雙眸對着元容漆黑的眼,明明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卻好似看懂了她的意思。
蟬鳴伴着衆人的喧嚣聲,太陽不知不覺中偏移了方向,從松枝間隙投下的光束,打在了他的腳下。
那仿佛沖破血管逆流而行的血液,重歸平靜,不再冰冷,重新有了溫度。
顧休休聽到他輕飄飄的嗓音:“好。”
那一聲‘好’卻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只見溫陽公主臉色發白,嘴唇哆嗦着,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你欺負我!你們都欺負我——”
她一邊歇斯底裏地哭,一邊崩潰地跑,身後的婢女只得緊跟上去。這場鬧劇就此收尾,沒了好戲看,人群漸漸散去。
只留下顧休休,元容與朱玉三人,朱玉大概是覺得兩人有話要說,識趣地退到了一旁去。
元容背對着她,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或許,此時他應該向她解釋清楚溫陽公主所說的那些話,可他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談起那些往事。
在世人眼中,他更像一個怪胎。
生性孤僻,不愛與人交談,不喜被人觸碰,已過弱冠之年,仍是孤身一人。
他不甚擅長辯解,也極少有需求,本以為自己已是無欲無求,亦是不懼流言蜚語。
可當他聽到溫陽公主在顧休休面前道出他不堪的身世時,卻還是亂了分寸。
顧休休似乎感受到了他低落的情緒,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想起方才溫陽公主說的話,抿了抿唇:“殿下……”
元容沒有轉身看她,只是輕輕應道:“嗯。”
“雖說人生來便不平等,但沒有任何人可以通過身份和地位,就将生命劃分為三六九等。”
“寒門出貴子,白屋出公卿。殿下以為,何為高貴,何為卑賤?”
沒等他回答,她便自顧自說道:“倘若皇家士族是為高貴,百姓平民是為卑賤。那皇家士族衣食住行,皆取自民脂民膏,食着百姓栽種的麥子稻米,穿着平民紡織出的布匹绫羅,卻要大罵他們是卑賤之人。那這般高貴之人,又能有多麽高貴呢?”
這一番話說下來,卻是讓人無法反駁。元容垂下眸,低低笑了一聲:“……你是在安慰孤嗎?”
“小女是想告訴殿下,高貴或卑賤,自在人心。不論溫陽公主所言是真是假,那都不是你的錯,殿下在我眼中,還是原來的殿下,不曾變過。”
元容沉默起來。
沒有人這樣告訴過他……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那都不是你的錯。
哪怕是皇後,舅父,又或是劉廷尉,那些待他最親近的人,對他的身世和過往也是諱莫如深。
他們不提,他亦不會談起這些事情。時間久了,他們都以為他已經忘卻、釋懷。
可究竟要怎樣做,才能夠真正釋懷?
他的生辰,亦是他母親的忌日。他是一個錯誤的産物,是不受歡迎來到世間的人。
在所有人為他歡慶誕辰時,皇後總會一個人偷偷啜泣,給他死去的母親點上一炷香,而後擦幹眼淚,出來為他慶祝生辰。
元容不知道,他的母親選擇他的生辰離開,是不是就是為了讓皇後永遠記住她。
他只知道,他的生母并不在意他,所以從未思忖過長大後的他,在得知這些真相後,該去如何正視自己的生辰與人生。
明明犯下錯誤的人是皇帝,而元容卻成為了那個錯誤的延續。
他的存在,代表着親生母親被強迫的恥辱,代表着皇帝與皇後之間的隔閡,沒有人能在得知他的身世後,還用正常的目光看待他。
那眼神中一定夾雜着憐憫或嫌惡,又或是小心翼翼地轉移過這個話題,不敢提,不敢碰,生怕惹得他不快。
顧休休是第一個告訴元容,他沒有錯,他還是他的人。
……
不知過了多久,元容緩緩轉過身,看着她,輕聲問道:“聽聞你今日被山匪所劫,可有驚吓到?”
雖是聽出了他在轉移話題,顧休休還是配合道:“沒有,只是傷了四皇子……想必殿下也聽說了,我猜想幕後指使的人該是貞貴妃,不知四皇子怎麽露了面,我以為他要意圖不軌,便用簪子捅了他一下。”
“依着貞貴妃那睚眦必報的性子,我傷了四皇子,她怕是不會如此善罷甘休。”
元容怔了一下,沒想到她竟如此聰慧,不等他透露些什麽,就自己猜出了幕後指使。若是這樣說來,她身邊藏着顧家暗衛相護,竟是因為她早就料想到有人會動手?
假若她用金簪刺傷四皇子時,便清楚來人是誰了。她那一簪子下去,又教唆山匪連砍了四皇子兩個山頭,倒确實如劉廷尉所言,甚是勇猛。
思及至此,元容不禁輕笑一聲,溫聲道:“不必憂心,孤這兩日會留在永寧寺……嗯,那些暗衛亦會護你周全。”
顧休休聞言,神色微怔,可算是知道往年他暮秋時都沒有來過永寧寺,為何今年卻突然來了。
原是擔心她的安危,怕貞貴妃向她下手。
她忽然便覺得有些開懷,朝他笑了一下,脆生生道了句謝,仿佛想起了什麽,問道:“殿下,婚期何時能定下來?”
聽她的語氣似是有些急,元容勾起唇角,似是不經意地問道:“你想定在何時?”
她毫不猶豫道:“越快越好。”
如今貞貴妃虎視眈眈,未免節外生枝,自然是早點嫁過去才安心。若不然天天有人惦記着她的性命,就算有暗衛相護,也是要膽戰心驚。
再者說,按照正常婚嫁流程嫁過去,大概需要兩三個月。萬一元容病情加重,按照原文劇情似的,沒熬過三個月就病逝了,這門婚事便要作罷。
依着皇帝那偏寵四皇子的性子,怕是元容前腳撒手人寰,後腳就要為她解除婚約,将她嫁給四皇子。
她如今想到四皇子便喉嚨不适,胃裏翻滾,若真是讓她嫁給四皇子,那她不如現在就剪了頭發去做女冠。
顧休休說罷,見他那雙清泠的眸子中含着些許笑意,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容易叫人誤會,仿佛她有多麽恨嫁似的,連忙又添了一句:“我是怕貞貴妃再出幺蛾子。”
元容思忖片刻,正色道:“最快也要二十日左右,祭告天地與告廟需要些時間。”
“那便勞煩殿下多費心了。”顧休休說着,視線瞄到他包紮的手掌,猶豫着,不知要不要提。
她實在不想回憶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一想到她竟然去脫一個男人的衣裳,還差點把人底褲都扒幹淨,她便臊得想鑽進地縫裏。
既然元容都沒有提那日的事情,她便也裝傻充愣就是了。只是他手上的紗布該換了,若不是天氣涼快,這樣一連捂着幾日,怕是都要發炎了。
就在她遲疑時,朱玉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女郎,您該去華英殿了。”
顧休休咬了咬唇,以極快極輕的速度和聲音道:“殿下,傷口一直捂着不好。”
說着,在他還未反應過來前,她上前了兩步,細指牽起他的手掌,解開那微微有些變形的蝴蝶結,将紗布一圈圈繞了開。
因顧休休腰後的傷勢還未痊愈,朱玉随身拎着的包袱中帶着傷藥等物什,此刻便十分有眼色地掏出了傷藥和紗布。
傷口被捂得有些發白了,似是有些發炎,皮開肉綻的手背指關節處,微微泛着紅。
她重新清理了傷口,将傷藥在傷口上撒均勻,接過朱玉遞來的紗布,動作小心又謹慎地,一點點将紗布纏繞好。
顯然做過一次後,她的手法就娴熟了許多,紗布只纏了兩圈,利于透氣,指尖飛快地打了個蝴蝶結。
“好了……”顧休休一擡頭,正好撞上他的黑眸,他嘴角勾着淡淡的笑意,不知到底看了她多久。
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的耳根微微發紅,松開了握住他手掌的細指:“殿下在看什麽?”
“看你。”
元容頓了一下,繼續道:“看你包紮的手法,很不錯。”
“哦……那我先去華英殿了。”顧休休沒想到自己蹩腳的包紮手法竟然能得到太子的誇贊,臉紅了一下,像是一陣龍卷風似的逃開了。
元容看着她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方才壓在心頭上的石頭,竟是莫名消失了。他挺直了腰背,看向掌心紗布上歪歪扭扭的蝴蝶結,唇畔揚起了一抹淺淺的笑。
……顧休休不嫌棄他,還在關心他啊。
顧休休在華英殿聽了半個多時辰的誦經,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得到了升華。
華英殿內擺放了幾十餘個軟墊,但跪坐時間久了,雙腿還是止不住酸麻。她右邊有個挺着肚子的女子,瞧那圓滾滾的弧度,怕是已經有七、八個月了。
這女子似乎困極了,一邊扶着腰,一邊盤腿打着瞌睡,這樣高難度的動作,令顧休休有些驚奇。
待誦經結束後,聽到誦經的和尚說到了用齋飯的時間,那女子第一時間就睜開了眼。
許是起身不便,左右環顧後,女子将視線落在了顧休休身上:“美人,可否幫我起一下身?”
北魏都稱女子為女郎,顧休休這麽些年,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女子叫作美人。
她朝女子仔細打量了兩眼,這才發現,女子長得跟北魏人不同,鼻梁挺,眼窩深,皮膚白皙,頭發烏黑長直,像是西域或苗疆來的女子。
顧休休沒有多說,上前小心地扶起女子,那女子頂着孕肚,道了聲謝後,竟是健步如飛地離開華英殿。
她轉身也想離開,卻有一個小沙彌從側殿走了出來,喊住了她:“女施主請留步,津渡王子讓小僧将此物交給施主。”
顧休休看着小沙彌雙手遞上來的同心玉佩,愣了一下:“……津渡?”
這同心玉佩是顧月的,在顧休休的印象中,阿姐從十幾年前,就一直将此物佩戴在身上。
直到入宮後,她便再也沒見過這枚玉佩了。她還以為是收了起來,原來是阿姐送給了津渡……所以,津渡為何要将玉佩歸還給阿姐?
“津渡王子要小僧轉告施主,苗疆王病危,他三日後要回苗疆去了。”
說罷,小沙彌施了一禮,将同心玉佩遞到她手上,便轉身離開了。
顧休休看着小沙彌離開的背影,恍惚了一瞬,回過神來,便看到眼前的彈幕中閃過一條關于津渡的內容。
【津渡好慘啊!我記得原文中,宸妃被貞貴妃陷害後,為證清白,服毒自盡。津渡悲痛欲絕,回去苗疆本來想為宸妃報仇,卻死在了回苗疆的途中(好像是被人暗殺,記不清了)】
雖然顧休休改變了姐姐顧月被陷害的命運,但津渡這條線,似乎軌跡并未受到什麽影響和改變。
假設彈幕沒有記錯,那麽津渡回苗疆,除了想為顧月報仇外,最重要的原因,應該還是苗疆王病危,召他回去繼位。
也就是說,即便顧月的人生軌跡被改變了,津渡只要回去,那就還是會被暗殺在回苗疆的途中。
就算她提醒了津渡,津渡也不一定會相信,就算津渡相信了,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就能确定他一定可以躲過暗殺。
總之,津渡在明,敵人在暗,只要津渡回苗疆,就定是會有危險。
顧休休握着手中的同心玉佩,思量起來。
津渡是苗疆王的第三子,在北魏待了那麽些年,苗疆王都不曾将他召回,約莫也只有兩個原因:一是讓他避禍,遠離苗疆朝堂上的紛争;二是不喜津渡,便将他遠遠外放,省得在眼前礙事。
倘若是第一種,那說明苗疆王看重津渡,苗疆王病危前,就應該已經清楚朝堂上有人看津渡不順眼,想除之而後快。他若是想讓津渡繼位,就該小心再小心,不會讓津渡身處險境。
倘若是第二種,那說明苗疆王根本不在意津渡,有他沒他都一樣。若是如此,皇位紛争與津渡定是無緣,苗疆王自然也不會在病危前急着召回津渡,敵人更是不會将精力浪費在一個無用的皇子身上。
這樣想來,似乎不管是第一種推斷還是第二種推斷,渡津的死都于理不合。
但若是換一種推斷方式——假設苗疆王根本就沒有病危,那前來召津渡回去的人,是津渡的仇敵派來的。
似乎這樣推斷起來,津渡在回去的途中被暗殺,就變得合情合理了起來。
可到底是猜想,沒有證據,顧休休也不敢信口開河。她掌心微攏,将同心玉佩攥了起來,眼底含着些迷茫。
顧月在進宮前,将同心玉佩交給津渡,大抵是她最後的任性。她在宮中苦熬這些年,為了顧家,再沒有與津渡見過,可即便她裝作渾然不在意的樣子,卻将津渡送的尺素琵琶當作性命似的帶在身側。
如今津渡将玉佩交給顧休休,讓她代為轉交顧月,像是在與顧月劃清關系似的,令她着實不知道該如何向顧月開口。
“女郎……”朱玉在殿外候了許久,見她遲遲沒有出來,耐不住探過頭喚了一聲:“女郎可去用齋飯?宸妃娘娘今日也來了永寧寺。”
顧休休怔了一下:“阿姐也來了?”
朱玉點頭:“便是宸妃娘娘叫奴來催促女郎呢。”
她看着手裏的同心玉佩,猶豫着:“我先回一趟寮房,放些東西,你去齋坊等我。”
不管是歸還同心玉佩,還是津渡将死,她都沒有想好怎麽開口。左右津渡還有三日才走,待她好好想一想,再将玉佩轉交給顧月也不遲。
顧休休已不是第一年來永寧寺了,往年除了暮秋時跟随太後來禮佛,她跟母親也是常來此處。
寮房是永寧寺裏待客用的客房,原本多少有些簡陋,因每年太後都要來永寧寺禮佛,皇帝便大手一揮,為永寧寺專門建了一處院子,用以皇室貴族的女眷們休息住宿。
此時正是放齋飯的時間,天邊映出紅霞,時而掠過幾行遷徙的大雁,寮房院內十分安靜,連個人影都沒有。
大抵是在途中奔波了數個時辰,又在華英殿內聽了一個時辰的誦經,女眷們早已是饑腸辘辘——永寧寺的晚齋只放一次,過了飯點,便只能餓肚子了。
畢竟是來禮佛而不是來享受的,女眷們便是頗有意見,礙着太後在此,她們也不敢多說閑話。
顧休休将同心玉佩放回自己的寮房內,便準備去齋坊用晚膳了。
這寮房院內共有兩排房屋,檐角飛翹,鸱吻高張。院中桂花滿枝香,放眼望去皆是秋花,沒有過多的裝飾,瞧着樸實而無華。
院子有兩處出口,顧休休來過無數次了,為圖方便,直接走了捷徑,從嫔妃住的地方往出口而去。
長廊中秋花正盛,蘭草叢生,金菊吐蕊,空氣中飄蕩着淡淡的桂花香,好不惬意。
聽着風聲蟬鳴,她因津渡之事而微微浮躁的內心,此刻平和下來,不由放緩了步子,享受着難得的平靜。
倏忽,顧休休頓住了腳步,緩緩蹙起眉來,輕擡着足下,動用了幾分輕功內力,悄無聲息地靠近了身旁的房屋。
屋外空無一人,房門卻緊閉着,時而從寮房內傳來若有若無的說話聲,又似是嘤咛,那氣息不穩,喘得極為暧昧。
若是顧休休沒記錯,這好像是貞貴妃的住所?
皇帝又沒跟來永寧寺,那貞貴妃屋子裏怎麽會有男人的聲音?
她沒有過多思忖,左右環顧,确定過周圍沒有旁人後,行至門旁,伏低了身子,用手指沾了點口水,在窗紙上融開一個小洞。
顧休休将眼睛對準了洞口,而後看到了大為震撼的一幕——屋子裏光線昏暗,永寧寺住持的袈裟灑落一地,床帏左右搖晃着,從層疊的帷帳中橫生出一條雪白的小腿。
他們似乎在說些什麽,聲音壓得很低,她聽不清楚,只是能判斷出來,屋裏的人正在做茍且之事。
這個認知,多少讓顧休休有些匪夷所思了。先不說那住持在佛門重地,卻這般行事,便是那貞貴妃——天還沒黑,就算給皇帝戴綠帽子,也該尋個更隐蔽的地方。
這樣光明正大的偷歡,是生怕別人看不到嗎?
顧休休正失神着,肩上卻倏忽落下了一只手,她的心跳跟着漏了一拍,幾乎是下意識轉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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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