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座山
可以為你翻越那一千座山
——2023/1/5
“孟教授嗎?”
烈日澆頭,明明已經五點多了,空氣之中依舊是灼熱因子裹挾着濕熱的風撲向孟纾裸露在外的肌膚,每分每秒都是折磨,讓人恨不能直接脫光了站在叢山上流淌的水柱下沖個澡。
孟纾站在一條依山公路邊,手邊是個十八寸的行李箱,背了一個登山包,從上京到南雲,輕裝出行。
姓氏加教授這樣的的稱呼,出現在這樣一個貧窮的連學校都是在一個廢棄鋼鐵廠裏的傍山小鎮裏,孟纾直覺認為應該是在叫自己。
她擡頭就對上了一位樸實的本地男孩的眼睛,看起來不過十八九歲,曬得黢黑的皮膚在陽光下讓他看起來憨厚老實。
孟纾伸出手:“您好,是林書記說的小劉嗎?”
小劉伸出手在本地民族服裝下擺擦了擦,不好意思的說:“我手髒,剛從地裏過來,別沾你手了。”
他的普通話不是很标準,孟纾也沒強求,就縮回手,小劉幫他推着箱子引路,往停靠在路邊的一輛面包車走去。
他說:“實在不好意思,車沒收拾才運的土豆,有些髒。”
孟纾微笑道:“沒關系。”
他伸手拉開車門,算不上寬敞的後座上搭着件男人的外套,與這方破舊的小空間格格不入。
小劉說:“孟教授您先稍等會,還有個人,去買藥了,一會就回來。”
孟纾坐上車,點了點頭,小劉将行李箱放在後備廂裏,拉開駕駛座上了車,點了根煙。
孟纾不動聲色的往後背靠了靠,将車窗搖下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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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纾不抽煙也讨厭聞到二手煙,但考慮到麻煩人家跑一趟來接自己,實在是不太方便提出什麽別的要求,諸如您方便下去抽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她往身邊空的位置挪了挪屁股,那件男人的外套上隐隐有股香水味,不濃,但足夠讓孟纾有一息喘息的機會。
她開始看向窗外打量這個地方。
孟纾從上京飛到南雲,有從南雲省會城市轉機到了寶水市,然後坐了兩個小時的硬座到了六涯縣,從六涯到甘山的客車一天就一趟,孟纾只能包了張車。
二十分鐘前送自己上甘山縣的車忽然抛錨了,這才聯系了林茜茜去聯系人,麻煩了別人多跑一趟。
按剛才導航顯示的,現在這裏位于六涯和甘山之間,而孟纾要去的地方是甘山縣的一個小鎮。
兩天前,孟纾在林茜茜的朋友圈裏看見了四尾蕨的蹤影,于是決定從京南下,采集标本帶回學院裏研究。
這是一條依山傍水的公路,中心劃線雙向車流交鋒行駛,山的對面有人家依水建房,幾塊磚石墊起上面只搭一層薄薄的石棉瓦就這麽住人。
孟纾有點咋舌,四下看了圈只看到這麽一間房,也不知道這樣的路上哪找藥店去。
小劉吸了幾口煙,從後視鏡裏看到孟纾的神情解釋道,“這房子不住人。”他下巴沖山頂指了指:“大家都住山上呢,這裏的房子是馬老伯蓋起來給過路的車輛加水洗車,賺點錢維持生計的。”
“藥店也擱山上呢,謝哥一會就回來。”
孟纾恍然點頭。
剛準備看看遠山,就聽小劉驚喜道:“謝哥,回來啦。”
緊接着孟纾就聽到另一側的車門被拉開,身邊的墊子微微陷下去一截,随着冷冽的黑雪松香氣灌滿整個車廂,孟纾只一側頭,就看到了一個無比冷峻的側臉。
孟纾:“……”
她猶豫着要不要主動打個招呼,随後還是作罷了。
謝河野看上去好像不記得她了,整個過程沒往這邊分過來一個眼神。比八年前更成熟了些,現在的他像一柄藏鋒的劍鞘,沉斂得教孟纾有些分不清謝河野是真不認識她還是裝不認識她。
孟纾記得學院裏跟她的研究生不小心分享過一個帖子在他們的學術群裏,帖子說在中小城市碰上前男友的概率有多少。
點贊最多的評論是千分之一。
千分之一,微乎其微。
在數學上通常把低于千分之一的概率忽略不計。
孟纾承認她确實期待過這千分之一的人會是她,大部分人對前男友這種生物可謂避之不及,恨不得對方早日歸西,但孟纾從來沒這麽想過。
謝河野這樣的男人大概就是大家口中那種世面上流通率極低的絕世好男人,通常這樣的男人是沒有成為前男友的機會的,但偏偏,謝河野就被甩了。
孟纾甩的他,眼下的情況可謂天崩地裂、地動山搖頃刻間可将她灰飛煙滅,但小劉明顯沒意識到,調轉車頭喋喋不休的和謝河野聊天,謝河野本人好似也沒什麽感覺,偶爾回應小劉兩句,倒是相談甚歡。
他怎麽會在這啊?
國慶旅游?
不像啊,從小劉和他的交談中不難聽出兩人之間可比她這個外來學者熟絡多了。
孟纾:“……”
她沉默的扣了扣大腿,意識到只有自己覺得尴尬之後,那股勁兒就莫名的消失了。
孟纾想,謝河野都不尴尬的話,她也沒什麽好尴尬。
何況看謝河野的神情好像沒認出她來。
也是,都八年了,大家都會有變化,也不是誰都有空将八年前的人時時刻刻記在心上的。
南雲的天時常都是碧藍如洗的,像是專業的畫家用畫筆一筆一筆精心調過色勾勒出來的,遠山青黛,江流奔騰,面包車行駛在這山水畫般的天地間,每隔幾百米便會從山上沖下一股水流。
孟纾:“……”
還真有人踐行了她初到此地的想法,小孩全身赤-裸的站在水流底下沖澡戲水,三五個小孩也不管來來往往疾馳的車輛,光裸在山水間,臉上全是笑意。
車輛飛馳,因來往均在一條道上,且路面并不夠寬敞,坐在車上的人還是會有些心驚膽戰。
小劉說:“謝哥,你買什麽藥啊,感冒啦?”
孟纾偷偷瞥他一眼。
謝河野靠在椅背上,看起來有些恹恹的,鴨舌帽往下一壓蓋住好看的眉眼,只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颌,雙手環胸單單從喉嚨裏逸出一聲“嗯”。
感冒?
孟纾見他眼睛被蓋住,索性大大方方的看他。但從露出的下半張臉來看是沒有問題的,紅潤白皙有光澤。
南雲的天氣一向溫暖,哪怕如今是十月初也比上京暖和多了。
謝河野高中待天寒地凍的上京,三年都沒見他感過冒。
小劉說:“咱們獨龍族有秘方,回去整口泡酒給你喝喝,你就舒服些了。”
他的普通話夾雜着方言,聽起來有些別扭,謝河野笑了聲:“你小子又想想坑我是吧。”
小劉嘿嘿笑:“咋個可能嘛,坑誰都不坑你。”
“少來這套。”
孟纾是真的好奇為什麽謝河野會在這啊,于是拿出手機給林茜茜發了個消息。
【M】:高中同學除了你還有誰來來做扶貧工作啊?
過了幾分鐘
【茜茜公主】:啊?
【茜茜公主】:除了我還有誰會這麽想不開自降基層啊?
【M】:好吧。
【茜茜公主】:小劉接到你了嗎?
【M】:在路上了。
【茜茜公主】:開會去了,安頓好了告訴我,請你吃飯。
【M】:好。
孟纾息屏後擡頭看向窗外,謝河野不是下基層歷練還能來幹嘛啊?
這幾年她們之間什麽聯系都沒有,關于謝河野的認知孟纾僅僅停留在确認志願之前。
想了想孟纾又拿起手機發了個消息。
【M】:你知道謝河野在幹什麽嗎?
等了兩分鐘不見回複,孟纾想估計是開會去了,于是再次摁熄屏幕。
算了,也不是一定要知道。
車窗開了大半扇,裹挾而來的汽車尾氣和激起的灰沙撲面而來,太陽一落山就開始覺得有些冷了,孟纾縮了縮脖子,伸手去搖那扇車窗。
可是這次那個把手就像被什麽東西卡死了,孟纾往上還是往下都搖不動。
孟纾和它交戰了會,敗下陣來,縮回後座上,行李箱在後面,下了飛機南雲就熱浪蒸騰外套早塞行李箱裏了。
她嘆了口氣,算了,應該要不了多久就到了。
她窩在後座上将自己縮小一點,減少風吹到的面積,囤積熱量,這下輪到她恹恹的了。
孟纾手剛準備環抱起來,身上忽然蓋了件衣服,是剛才後座上那件,還帶着黑雪松的香氣。
下一瞬,那高大的身影傾身而近,孟纾猝然屏住呼吸,謝河野只淡淡掃了她一眼,冷哼一聲,伸手将那個把手暴力狠狠一敲,然後那個把手就變得聽話起來,轉動幾圈就将窗戶關上,喧嚣的風聲戛然而止,那個身影也離開了。
孟纾有些怔忪,小劉注意到了後面,抱歉的說:“不好意思啊,孟教授,這車的老毛病了下次狠狠拍一下就能搖了。”
“好。”孟纾應了聲,但心想應該沒什麽機會有下次了。
車廂安靜下來,孟纾蓋着那件外套,抿抿唇還是說了聲:“謝謝啊。”
謝河野這次沒用帽子蓋住臉了,靠在那方狹小的座位裏看窗外,也不搭理她。
孟纾也沒尴尬,只是想謝河野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別扭了,還有點可愛。
倒是小劉細心的解釋:“孟教授你別放在心上,謝哥人就這樣。”
孟纾說:“我知道的。”心想:他以前可不這樣,然後将整個人都蜷在外套裏往裏面又縮了縮,偷偷湊上去聞了下,哈哈,還是之前的味道。
小劉沒在意這句話裏的歧義,為謝河野解釋完就專心開車了。
“哼。”
謝河野又哼了聲。
孟纾:“……”
小劉問了聲:“謝哥你感冒咯痰噶?”
孟纾沒忍住直接笑出聲音來。
謝河野:“……開你的車吧。”
“噢。”小劉摸摸頭,認真看路。
孟纾嘴角的笑意就沒下去,又在想謝河野這人到底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別扭的啊,可愛死了。
關心人就好好關心嘛,別扭什麽啊。
他剛上車肯定是裝的不認識。
天色逐漸昏暗,在天邊最後一絲微光落下去時,小劉終于到達甘山縣的斜河鎮。
甫一到村口就迎上來一大批人,孟纾心想,林茜茜搞這麽大陣仗啊,她就來搞學術研究而已,這樣熱情倒是讓她有點不好意思了。
車門拉開,五歲左右的半大小孩跑上來抱住謝河野的腿:“謝哥,走,去我家,吃飯去。”
謝河野笑着摸摸小楊的頭:“明天再去。”
另外幾個小孩也跑上來說了同樣的話,背後跟着的大人也邀請道:“來家裏吃飯嘛。”
謝河野笑着回拒了說改天再來。
大家簇擁着他往裏走,孟纾:“……”
人果然不能腦補太多。
小劉幫她将行李箱拿下來,孟纾背着包,說:“謝謝。”
小劉關了車門:“就不送你了噶孟教授,我還得回田裏搬貨。”
孟纾連忙道:“您忙,您忙,麻煩您了。”
小劉擺手:“不要這種說。先走了。”
面包車又開出鎮上,重新融進夜色裏。
斜河鎮并沒有路燈,鎮上只有進村這條主路是水泥路,再往裏拐了彎就變成了了泥巴路,昨夜下了場雨,現在泥和水攪和在一起,孟纾的白色板鞋很快就變得失去了本來的樣子。
她身上還穿着謝河野的外套,目光所及的路上早就沒了他的影子,心想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好幾萬的秀場款說不要就不要。
又往前走了幾步,按照林茜茜畫的五花八門的地圖找了一陣,七拐八拐的導航也用不了,孟纾沉沉呼出口氣,在路邊幹站着放空了會。
四尾蕨的跟進項目是孟纾獲取博士學位之後的研究方向,孟纾對于學術方面的事一向比較嚴謹,四尾蕨的成熟期就到十月末,秉持着早到一天多一分希望的學術精神,孟纾自己一個人提前飛往南雲。
學術嚴謹的孟教授看着昏暗的前路,咬牙拿着手機照亮眼前繼續前進。
包裏放了些必要儀器,孟纾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滑一跤摔碎了它們。
又往前走了幾步,終于看到了林茜茜特意标注出綁了大喇叭的電線杆。
孟纾一喜,就在這附近了,鎮上唯一的招待所。
寫着“斜河大酒店”的塑料牌子都被風吹日曬的褪了色,擠在房屋之間有道紅漆大門,上面挂了一百瓦的白熾燈,風一吹晃晃悠悠的,活脫脫像個鬼屋探險。
孟纾:“……”
孟纾再次确認了牌子上的字是“斜河大酒店”。門內是一條狹長的通道,沒有燈,被朱紅色的房磚圍擋成通道,實在有點詭異。
孟纾很少怕什麽,剛跟上王教授課題那年去山上蹲守了一晚月光草開花,一條蛇從眼前爬過,同行的小女孩直接吓哭,孟纾甚至連表情都沒變,只有一樣東西令她聞之色變。
那就是阿飄。
按理說搞學術的都該是無神論者,但孟纾不然,她對這些東西一向信其有不信其無,幼時美姨一擡手給孟纾吓了三天晚上沒敢自己睡。
如今看着一條一眼就像阿飄常住地的通道,孟纾陷入深深的沉默,猶豫了半天決定還是給林茜茜打電話,讓她來陪同好了。
從外套口袋裏掏出手機,孟纾人臉識別了三次都沒成功,她想阿飄老師果然威力一如既往,令人想之色變,連手機都認不出她了。
孟纾理了理頭發準備再試一次的時候,身邊忽然過去了個人,徑直往裏走去,孟纾一看,我靠,勇士啊。
趕緊将手機塞回去,跟在身後一起進去。
門檻設置的實在不合理,從外面看是沒有的,裏面卻比外面低下去一截,孟纾喜悅的跟着勇士大哥進門,笑容不待放大就瞬間凝固,腳下一空就向前撲去。
前面那人好想早有預料般,轉身就接了個滿懷,那個身體微微一僵。
“嘭啪——”
箱子應聲摔在地上,借着門外那個晃晃悠悠的白熾燈,孟纾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孟纾很喜歡謝河野的眼睛,眉梢略低壓得眼窩深邃,雙眼皮的褶皺很深,不笑的時候很兇,笑起來的時候張揚肆意少年氣蓬勃,高挺的鼻梁在另一半臉上留下陰影,略薄的唇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
他說:“孟纾,自己說過什麽都忘了嗎,抱我,不覺得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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