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座山
孟纾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在昏暗狹長的小通道裏,她能清晰的聽見一聲一聲有力的心髒,帶着某種穿梭時空的熟悉感輕易勾起孟纾的刻意不去想的歲月,引起共鳴。
黑雪松的香氣将自己包裹起來,清冽又嚣張的灌滿整個鼻腔。
“忘了。”
孟纾摸了摸鼻子。
“呵。”
嘲諷的意味十足。
謝河野筆挺的站着由孟纾保持着撲到的姿勢抱着,南雲晝夜溫差很大,白天還仿佛置身沙漠晚上就立刻到了北極,尤其是裹了昨夜的雨絲,是那種會鑽骨頭的冷,他身上只穿了件白t。
孟纾問:“你不冷嗎?”
謝河野沒說話,表情看起來有點無語。孟纾說完後就意識到了,人家之所以只穿了件白t,是因為外套在她身上。
呃……應該是冷的。
孟纾扶着他站好,準備将外套脫下來給他穿上。畢竟下午在車裏,小劉和他的對話中,他現在還感冒了。
謝河野往後退了半步,将她倒地的箱子扶起來,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圖,一言不發的往裏走。
孟纾抿了抿唇,還沒來得及動作謝河野已經走出去幾步了,意識到這裏可能潛伏着阿飄老師,她沒多想立刻拖上它,疾步跟上。
這條擠在兩間屋子中間的狹長通道盡頭想右轉向,又是一條過道,這次從過道盡頭傳來昏黃光亮,謝河野身高腿長,保持在她的三步之外,孟纾看見光亮時就安心了許多。
孟纾一直認為:有光的地方是沒有阿飄老師的。
在過道內轉向,入目是一片寬敞的水泥地板砌起大場院,過道正對着一排的小木房,大約六七間的樣子,白牆黑頂,頂上還支棱着一個太陽能熱水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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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房對面有一棟一層的自建房,客廳的木門敞開着,謝河野甫一進院,場上拴着的小土狗立刻叫了幾聲,劉嬸頭上還包着玫紅色頭巾,從屋裏走出來,笑着說:“回來了噶。”
謝河野笑着應聲,低頭彎腰進了那間門楣低矮的門和裏面圍坐烤火的老人打了個招呼,又和劉嬸說了幾句,這才走向對面那排小平房。
全程沒給分孟纾一個眼神。
孟纾:“……”
小土狗汪汪又叫了幾聲,劉嬸這才發現了站在暗處的孟纾,孟纾見她看自己,微笑着問:“您好,請問那個……酒店在哪裏辦理入住呢?”
劉嬸招呼着孟纾往家裏走,“住多久?先進來烤着火,我去拿本子來你登記。”
劉嬸進了屋拉開一個朱紅木櫃翻出個本子。
孟纾跟着劉嬸進屋,客廳中間坐了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面前是個鐵盆裏面燒着木柴,上面還架着個黢黑的單嘴燒水壺,屋頂也被火煙薰得黑亮。
老爺爺聽力不太好了,沒聽到孟纾進來的動靜,就那麽盯着火堆不知道在想什麽。
孟纾說:“大概半個月吧。”順利的話半個月之後會走,不順利的話,到時候再繼續訂就是了。
劉嬸問:“久呢嘛,你是來整哪樣的啊?拍廣告的噶?”
她接過劉嬸遞來的本子,本子上串了根線,挂了支圓珠筆,她按上面那欄标注的格式填寫着,聞言微笑道:“不是。搞科研的。”
劉嬸稀奇道:“喔唷,我們這點山卡卡還可以搞科研的噶?電都供不夠呢地方咋個整火箭。”
孟纾解釋:“不是造火箭,是研究草的。”
劉嬸不是很懂,接過本子看了眼,贊道:“你這個字漂亮得像印上去的一樣。”她借着頂上的白熾燈不确定的念:“孟……”
孟纾說:“單字一個‘纾’。”
劉嬸笑着說:“你們城裏人起名字就是有文化。”
孟纾擺手。
這裏三十五塊錢一晚,孟纾住半個月就從錢包裏數了五百二十五給劉嬸
劉嬸拿了串鑰匙帶她去房間,老爺爺這才像聽到了些動靜,有些緩慢的轉過來看了他們一樣,孟纾沖他微笑,禮貌的點了下頭,旋即跟上了劉嬸。
“小孟啊,你住這間。我們這裏很少有外人來的,其他幾間都沒收拾呢,就這間,在小謝隔壁,那天特意收拾了下,肯定是比不上你們城裏,床單被套都是才換的,幹淨得很。”
孟纾接過劉嬸遞來的鑰匙,跟在劉嬸身後進了屋,房間不大就一張木頭床,床邊有個櫃子,另一邊有個衣櫃,和門一邊的玻璃窗邊有個木桌,窗簾是快裁剪規整的編織布,孟纾笑着說:“麻煩您了。”
劉嬸說:“不麻煩不麻煩,有什麽事就喊我,我就住對面。”
孟纾說好。
劉嬸走後,孟纾将東西整理了下,找出充電器插上電,看見了林茜茜一刻鐘前發來的消息。
19:45
【茜茜公主】:謝河野?不知道啊。
【茜茜公主】:你們舊情複燃啦?
19:50
【茜茜公主】:還沒安頓好啊?
20:02
【M】:剛剛弄好。
林茜茜秒回
【茜茜公主】:我快到劉嬸這了,帶了好東西,準備迎接我吧。
【M】:好。
孟纾坐在床上,又回複了學院裏同事的消息。看到孟舟歌女士打來的電話,便回撥了過去。
孟舟歌女士問:“現在才到啊?”
孟纾:“到了好一會了,但在找住的地方沒看手機。”
孟舟歌:“行,一個人在外面注意安全,衣服帶夠了嗎?”
孟纾說:“夠了。”
“吃飯了嗎?”
“還沒,在等茜茜送給我。”
孟舟歌:“茜茜還在那呢?”
孟纾看着鞋上厚厚一層泥,皺起了眉,環顧一圈發現沒有浴室和廁所。
她應道:“在呢。”
孟舟歌說:“茜茜這孩子能吃苦有耐力,是個好樣的,主動請纓挑責擔任,你應該向她學習。”
這時敲門聲響起,孟纾說:“估計是茜茜到了,先不說了啊,媽。”
孟舟歌說好,讓孟纾照顧好自己,然後挂斷了電話。
孟纾開門:“劉嬸?”
劉嬸笑:“忘記跟你講了,廁所在那邊,”劉嬸指了這一排房子的盡頭,“洗澡間也在那邊,熱水多放一下,就有了。”
孟纾說好,劉嬸交代完就和孟纾揮手,這時,林茜茜站在院子口那個小通道裏,笑得燦爛:“孟纾!”
孟纾也笑了。
劉嬸看着跑過來的林茜茜,驚喜道:“小林啊,你過來怎麽也不說一聲,”她拉着林茜茜的手說:“吃飯了沒有,我現在去給你炒幾個菜,等着等着。”
說罷就要去,林茜茜連忙拉住她:“不用了劉嬸,我來找朋友的,你不用管我。”
劉嬸說那怎麽行,在林茜茜說完待會才走,便說:“不吃飯就帶點火腿走,我去切給你,走之前過來拿噶,不然就別叫嬸了。”,說罷,也不管林茜茜拒絕直接就走進屋子裏開始準備。
林茜茜一臉無奈,孟纾好笑的将她拉進屋,虛掩着門。
孟纾說:“看來你這幾年工作做得很好。”
從劉嬸的态度來看,林茜茜很受愛戴。
林茜茜将保溫盒打開,一股香味就飄出來,孟纾問:“什麽啊?”
“沒吃過吧?烤蠶蛹,當地特色,還有舂雞腳。”林茜茜說完才接孟纾的話,“好什麽好啊,來這快一年了,路都沒給人修好,到處借錢修學校,剛說服大家把孩子送來上學有點起色了,又缺師資了。”
她遞了雙筷子給孟纾,房間裏就一把椅子,兩人合力将桌子拖到床邊,就這麽坐着邊吃邊聊。
孟纾說:“萬事開頭難嘛,也不能急在一時。慢慢來,總會好的。”
林茜茜笑着說:“肯定會好啊。有我在必須得好。”
孟纾搖頭失笑。
她問:“四尾蕨是在哪拍的啊?”林茜茜沒反應過來,孟纾說:“就兩天前你朋友圈那組圖片裏的草。”
林茜茜說:“噢噢,那個啊。那天帶移動的團隊去考察架電纜的地兒嘛,就順手一拍想着做彙報用的。那天你問完我,我和小吳又上了趟山,但已經忘了是在哪裏拍的了。”
想了想她補充道:“而且,你發給我的圖片我看了,我感覺,斜河鎮背後這座山上的草全長這樣啊。”
“怎麽可能。”孟纾笑着應聲,她解釋道:“四尾蕨,多年生草本植物。根莖細長,從頂端會向四個方位長出形似尾巴一樣的長葉得名。更新能力差,繁殖能力弱,成群出現,經常一座山上就能發現那麽一處,大概十株左右。”
孟纾說:“之前在山城茂汾那邊發現過,但那邊森林破壞采挖實在太嚴重了,團隊發現之後還沒來得及想辦法采集就死了。”
林茜茜吃了個蠶蛹,說:“我一師範生不懂你們那個,但你要确定那是什麽四尾草的話,我明天給你個地圖,你沿着我圈起來的地方找找看。”
孟纾喜道:“好。但願能找到它們。”
兩人就這麽脫了鞋盤着腿在床上邊吃邊聊,聊工作聊困惑聊最近,即使兩年多沒見面但依舊不影響兩人之間的關系。
林茜茜和孟纾是高中同學,文理分科之後也在同一個班,大學時林茜茜念了上京師範,而孟纾去了上京大學的化學與生物工程學院,二十四歲就取得博士學位,二十六歲就評上了副教授,堪稱吾輩楷模。
那盒蠶蛹孟纾實在下不了口,就啃了不少舂雞腳,腌制的酸爽入味,香辣可口,林茜茜忽然說:“對了,你問謝河野幹嘛?”
隔壁房裏。
靠在床頭剪東西的某人耳朵動了動,不自覺的坐往後些,靠牆更近些。
孟纾嚼東西的動作一頓,擡頭“噓”了聲,這個房子的隔音并不好,外面有個風吹草動全能聽見,她壓低聲音說:“他就住隔壁。”
林茜茜看了眼她手指的方向,沒聽清:“什麽?”
孟纾說:“噓。”
謝河野眉心蹙了蹙,什麽“什麽”啊?說了什麽這麽震驚?他幹脆将電腦合上,手撐在床頭耳朵伸過去貼着牆。
兩人剛剛說話的聲音沒壓制,隐隐約約能聽到一些。林茜茜聲音一直那麽聒噪,叽叽喳喳的,煩死了。孟纾的話本來少了,沒聽清說了點什麽,就聽林茜茜笑個不停。
謝河野:“……”
這個林茜茜能不能別笑!
他整個臉都貼在牆壁上,他倒是要好好聽聽孟纾會說什麽。
謝河野蹙眉。
……怎麽不說話了?
這邊,孟纾壓低聲音:“我今天在小劉車上遇到他了。”
“他……”林茜茜剛發出一個聲音就在孟纾眼神示意下住了嘴,然後跟着降低音量說:“他半個月前就來這了,來這拍宣傳視頻的,一直住劉嬸這啊。”
孟纾:“……”
她說:“你不是說你不知道他在幹嘛嗎?”
林茜茜說:“大姐,你問我的是謝河野在幹嘛,我怎麽知道那個時候他在幹嘛,我們又沒聯系,莫非人家五點鐘的時候去吃飯還得和我彙報啊。”
……好像也是。
是她用詞不夠嚴謹,孟纾自我反省。
林茜茜又說:“還有,他在隔壁為什麽我們就得小聲說話啊?你在掩飾什麽呢?”
她審視的目光讓孟纾有點招架不住,若無其事的移開視線,正常音量道:“沒掩飾啊,掩飾什麽。我不是怕你不小心說他壞話嘛。”
林茜茜:“嗯……?孟纾同志你不對勁兒啊。”
孟纾說:“有嗎?我很正常啊。”
林茜茜:“那你問他幹嘛?”
孟纾誠實道:“在車上遇到他嘛,随便問問。”
“好吧。”林茜茜放過她了:“之前你沒問,我也沒想起來告訴你他在這。”
孟纾問:“你說他拍宣傳視頻?”
“不吃了嗎?不吃我蓋起來了,帶回去明天吃。”林茜茜問,孟纾點頭。
林茜茜說:“宣傳我們這個地方啦,就是甘山和六涯這一連帶的貧困地區,拍點這的美人、美景、美食,在網上宣傳我們,旅游人數上來了才方便我們招商引資搞建設嘛。”
“哦。”
孟纾想,聽起來像是在報社工作,謝河野的性子能安安穩穩坐辦公室裏上班啊?居然沒回家繼承家産或者繼承謝爸爸的衣缽。
林茜茜準備再說點什麽,手機就響了,小吳的電話,說鎮上老馬家的豬跑了,林茜茜說知道了馬上就來,提上保溫盒穿上鞋就準備走。
孟纾起身送她:“你們業務這麽廣啊?”
林茜茜說:“村幹部村幹部,什麽都幹不能說‘不’。老馬就等着這頭豬拉縣裏買個好價錢過年呢,走了啊。”
“路上小心點。”
林茜茜直接跑走,劉嬸從屋裏探頭出來,急忙追上去喊道:“火腿沒拿!”
林茜茜:“改天再說,謝謝劉嬸!”
劉嬸在門口氣得跺腳,孟纾好笑的站了會,這才轉身回房間。
将桌子收拾幹淨複位之後,孟纾看着整潔的桌面發了會呆,從包裏抽出電腦,開始看資料。
看了幾分鐘,注意力實在集中不起來,往椅背上一靠,仰頭看着天花板沉沉嘆出口氣。
孟纾那句“忘了”是假的,她都記得。
這句話是敷衍,也是逃避。當年那些将人剝皮剔骨的話,孟纾以為這麽多年都過去了自己應該都忘幹淨了才是,卻不想還是輕易會被勾起那段深壓的記憶。
孟纾活絡了下酸痛的脖頸,一偏頭就看見謝河野的外套,整整齊齊的疊放在床頭。
孟纾:“……”
柔調褐色的翻領拉鏈夾克,Burberry的當季秀場款,孟纾算了下是她三個月的工資。
視線久久沒有移開。
孟纾想,孟女士當年的那些話,也不全是錯的。
恍惚間,謝河野将外套丢過來蓋住她的畫面忽然和另一個場景重疊起來,似乎周身的畫面不斷倒退,再睜眼,孟纾就看到了十七歲的自己。
二零一六年九月。
那年,孟纾高二,謝河野也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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