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四十座山

“……啊?”

楊簡木讷應了聲, 不确定自己聽到了什麽:“什、什麽?”

謝河野現在的狀态,志得意滿,光彩照人, 那點子愉悅的的神情寫滿了一張臉。此時此刻,別說楊簡,就算路過的狗都得被他失而複得的喜悅踹上兩腳。

謝河野耐心的又重複了一遍。

“是的, 她主動親的我, 我們在一起了。”

孟纾:“……”

楊簡:“………………”

孟纾甚至看見楊簡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下,眼睛有點想翻白的趨勢。

她當機立斷,迅速拉着還想和楊簡詳細唠唠實則打定主意虐他,想讓他趕緊消了心思的謝河野迅速上樓。

進電梯前還不忘交代楊簡趕緊去吃飯。

楊簡溫聲應好。

望着倆人的背影向直達電梯那邊過去,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兀自笑了笑。

剛進京大那年,楊簡從村子泥地田間裏一下子跳躍到政治文化之都的上京,不免露怯。地鐵、飛機,每一個巨大的新時代高科技在自己面前呼嘯而過時, 他都會覺得自己與這裏格格不入。

上京的物價很高, 他經常連着幾個星期吃泡面, 減少大伯父大伯母的負擔。剩下的錢就拿來買書報班學習更多的知識。他并不想給大伯父和大伯母帶來麻煩,于是成年之後開始找工作, 學習之餘的時間做了很多兼職。

認識孟纾就是在學校旁的那家咖啡館。

那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第一天入職是個陰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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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頭一次遇見那麽刁鑽的客人,聽出他帶着濃重少數民族口音蹩腳的普通話時,便開始發難,在不小心得知他是南雲人時, 脫口便是:“窮鄉僻壤出刁民。”再接着一杯咖啡就潑到了臉上。

這時孟纾進來了, 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她, 她是他本科專業課的授課老師。

孟纾替他解圍,三言兩語就将刁難的客人情緒撫平。

然後看着他濕噠噠的衣領口,遞了一張紙巾過來。

楊簡記得當時的咖啡館在放的那首歌,叫簡單愛。——

若愛上一個人,什麽都會值得去做。

于是他單戀了這樣的人五年。

不求回應。

默默喜歡。

或許是他在門口站得太久,酒店的服務人員誤以為他身體出現狀況,上前找過來詢問,楊簡這才回神,擺擺手說自己沒什麽事。

小孟老師這樣的人,堅定卻又柔軟,看上去随遇而安世界靜好,實則觸及底線卻也不容置喙。她像水,奔騰時江谷長嘯,蒸騰時入雲伴月,不動時靜美無聲。有時渺小有時亦盛大如虹。

這樣的人,自會有光風霁月帶着山川、江河、湖野,捧着星星月亮送到她的眼前。

謝河野顯然就是。在他面前的小孟老師或嗔或燦,都是不曾有過的模樣。在他面前,小孟老師是靈動的、明媚的、充滿色彩的,不再寡言,不再單一,不再用一層溫柔的皮把自己包裹成百毒不侵的模樣。

她不是那麽喜歡說話的人,安靜又溫柔,對謝哥卻有說不盡的話題,看見謝哥時眼睛一下就亮了,盡管她沒說,但楊簡能看得出來,小孟老師很喜歡謝哥,謝哥也一樣。

青澀腼腆處處露怯的少年已然成長,再擡頭看向酒店門外時,沉沉的夜色攜着風聲,望着遠處皎潔的明月,照露世間一切不得結果的暗戀與冗雜的愛情。

楊簡也這時決定抛卻滿腔的心事,帶着滿心的豪情重新上路。

一無所有卻又鼓鼓囊囊。

上了電梯,孟纾趁着沒人悄悄擰了下謝河野的胳膊,沒說話。用眼神看着他訴說剛才他沒頭沒尾的話有多麽沒頭沒腦,而且還是在她的學生面前。

謝河野得了便宜還賣乖,默不作聲将人攬在懷裏,含混說道:“下次注意。”

下次注意多說幾句。

氣死他,哼。

待到酒店房間門口,謝河野沒動,孟纾臉有點熱,纖纖素手握着門把手,不自在的扣了扣金屬材質的手柄,提醒道:“……我睡了?”

男人嗯了聲,高大的身形站在門邊沒動,孟纾用眼神催促他趕快離開,擋門縫中間她還怎麽關門了。

不想那人像是怎麽也接收不到這個訊號一般,愣是半點沒動,還愈發得寸進尺的往裏挪動。

他背光而立,借着樓道裏的燈光,在孟纾無聲驅逐的目光裏俯身在她面前低頭,修長的指節戳了戳自己的臉,将那張俊臉遞了上來。

孟纾:“……”

孟纾沒動。

他學着孟纾的樣子,用眼神無聲催促。

“…………”

他的眼神太過直白委屈,孟纾被催得沒辦法,只好拖着,墊腳湊上去在他側臉上印下一吻。

不想那人卻想算好了時機,伺機而動,只等孟纾傾身上前,立刻将臉轉過來。

孟纾那吻便準準的接在了男人唇上。

“!”

下一秒。

腰被緊緊扣住,孟纾只聽見“啪嗒” 一聲,門被合上,房間裏沒有開燈,一片黑暗。

她陷入一個炙熱的擁抱,他的唇舌滾燙,燙得她心尖一顫,她能感受到裏面蘊含的想念與狂熱。

黑夜是一片比世界更大的雲朵。

只一下,她就丢盔卸甲。

窗外下起了細細密密的小雨,微涼的雨絲落在樹上、落在地上,皎潔的月亮也藏匿進了雲裏。

有風聲吹過,裹挾着雨意,徹底崩裂。

……

待孟纾沉沉睡去,謝河野又從床上坐起,細細将孟纾的被角掖好,将地上的衣服撿起來在一旁的沙發上放好,随便套了件浴袍。

現在的一切覺得猶如夢中,握在手裏也覺得輕飄飄的,有點摸不着北不切實際。

那種感覺應該怎麽形容的,就像是一種沙漠裏久逢甘霖的行人終于發現了水源與綠洲,靠近之後确認那是真實存在的,即便已經将水源喝進肚子裏,但在沙漠中走了太久,依舊會覺得這一切是在做夢。

十一月份,上京還屬于晚秋,開始泛冷,英國的夜晚卻比上京更冷。

他走到陽臺,兀自點燃了根煙,一點明明滅滅的星火在夜中亮起。将陽臺的門拉上,擔心夜風吹進去,會驚醒孟纾。

其實他都知道了。關于分開的原因,關于她也在獨自走過的這幾年。

他深深吸了口煙,用力太猛還被嗆得劇烈咳嗽了下,像個初出茅廬開始吸煙的毛頭小子,于是他又兀自笑了。

秋天,仿佛春天的秋天。

如果不是害怕吵醒孟纾,他甚至想哈哈仰天大笑出聲,像電視劇裏邪惡的反派人物,像電視劇裏打了勝仗歸來的将軍。

他從浴袍的兜裏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01:33

是深夜。

撐着欄杆看了眼濃濃的夜色,默不作聲的将手機解鎖然後撥通了一個電話。

電話那邊嘟嘟響了好幾聲都快自動挂斷了才接起,謝河野也不惱,在那邊帶着濃濃鼻音和不悅的語氣中笑眯眯的。

謝河野先是溫柔的問了聲:“醒了嗎?”

那邊“啧”了聲,然後窸窸窣窣一陣響動,聽起來像是從床上坐起來。

李誦揉了揉眼睛,讓意識回籠。

“椰子?”

認出是謝河野的電話,來得這麽突然,想來應該是有什麽急事,匆匆應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謝河野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有點難為情、吞吞吐吐說道:“你記得孟纾嗎?”

李誦一愣,接道:“……記、記得。”

聽小野這語氣,不會沒追上被二次傷害了吧?

幾乎立刻他就想起了高三畢業那個假期——

謝河野的聲音消散在風裏。

他說:“李誦,我不怪她。就像她說的,是我沒本事。是我主動喜歡的她,又不是她喜歡我。自己動了心,天大的委屈下來也得受着,誰讓我有本事喜歡人家,沒本事讓人家喜歡我。說祝她別的太不現實了,我希望她以後的挫折少一點,希望她開心,更希望她幸福。”

李誦看着坐在路邊的謝河野,一向整潔的衣服也皺巴巴的,胡茬也長出來了,比他活的還潦草頹廢些。明明那麽驕傲又光風霁月的人,此刻像個叫花子,頹唐的坐在路邊的石階上。

李誦記得當時自己是這麽說的:“謝河野,其實念書的時候我老覺得你們這樣的人,還有什麽苦呢,相貌好家世好,出生就站在金字塔頂端,唉……”

他嘆了口氣:“但現在看見你現在這樣,我又覺得其實和我們也差不多,一樣也會愛而不得,一樣也會坐在街邊哭得像條落水狗。”

愛情面前,原也不分高下。

李誦握着電話,人已經從床上坐起,開始套衣服、穿鞋、拿鑰匙,立刻就問道:“你現在在哪呢?”

他手伸進外套裏,連忙換了一只手拿電話,接着穿另一只手。

“兄弟你聽我說哈,情情愛愛都是假的,虛無缥缈不切實際,愛情只是生活中無足輕重的一部分,愛情是一種疾病,離了它才能健康……”李誦邊說邊開門,一路小跑沖過去坐電梯。

望着電梯不斷往上跳動的數字,內心止不住的擔心二次受創的椰子。

這他媽第一次愛情買賣的傷痛都還沒走出來呢,第二次就緊随其後!

李誦想,兄弟一定要挺住啊!

哥們正在馬不停蹄趕來救援開導的路上!

卻不想那頭的人沉沉嘆了口氣,下一句話才出,李誦只想把手伸過去抽死他。

“沒錯。”

謝河野說:“她是我女朋友。”

“……”

剛準備一只腳邁進電梯的李誦差點沒摔倒。

他握住手機,磕磕絆絆的問道:“……你說什麽?”

“是的,她還愛着我,并且一直忘不掉我,我們互訴衷腸天翻地覆,山無棱天地合,不敢與君絕,白居易的長恨歌聽過沒?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

謝河野的話匣子像是關不住一樣,在李誦瘋狂抽搐的嘴角和瘋狂突突的太陽穴中中與停止了舉列子,簡短而有力的沖李誦抛下最後一擊——

“是的,我們複合了。”

“現在我就在她的房間。”

“她已經睡着了。”

“很累。”

李誦:“……………………”

他媽的。

幾秒鐘的沉默之後——

“滾啊!!!!!”

在李誦咆哮的尖銳嗓音中,謝河野被挂斷電話也不惱,好心情的給李誦發了條消息:

【一二】:叫醒你也沒別的事

【一二】:主要是想提醒你

【一二】:天也不早了,天寒地凍的又沒個女朋友陪着,趕緊睡吧

【一二】:[愛你哦.jpg]

李誦:“……”

愛你奶奶的腿。

他要報警!他要找律師!

回應謝河野的是李誦一條接着一條長達60S的語音。

不用聽也知道含媽量極高。

謝河野當然沒聽,轉而找到了何今臣的號碼準備給人也撥過去,先看到了岳硯祁的名字,想起上次被這人說撿屍,又打算先打給他。

下一秒,聽到陽臺門口傳來輕微的響動,他回頭一看,孟纾站在那,穿着他的衣服,松松垮垮寬寬大大,襯得她愈發嬌小。

孟纾抱臂站在那,夜裏的冷風将她吹得縮了縮脖子,謝河野立刻大步上前,用身體擋住了夜裏的涼風,掐着腰一提就将人提進了房間,然後将門帶上。

孟纾順勢擡手抱住他的腰,一臉的揶揄:“你怎麽那麽幼稚啊,謝河野。”

她都聽見了,幼稚鬼,半夜挨個給人打電話。

要換她是李誦都想狠狠給他揍一頓了。

謝河野沒出聲,孟纾說完猛地頓住。

心細如她自然沒錯過男人泛紅的眼眶。她擡起指尖想要觸碰男人的眼角,卻被一只大手截住,掌心很熱,握在手裏細細揉捏,沉聲問她:

“怎麽醒了?”

孟纾不答,反問:“你怎麽……怎麽哭了?”

謝河野沉沉望着她,不說話。好半晌用力将人抱在懷裏,力氣很大,大得孟纾本就被他磋磨得快散架的骨頭都快拼不起來了。

他心頭熨帖着柔軟與濕潤,現在才好像握住了一點,他曾試圖拼命找回握緊的,直到現在才好像觸碰到了。他真想将自己嵌入孟纾的心髒,再也不要分開。

幼稚的起來打電話恨不得昭告天下,不過是想通過這些方式來證明是真的,不是做夢,哪怕李誦現在從上京飛過來給他按在地上打一頓、留點疤都好,至少能證明,這如夢般的所有切切實實的發生了。

無論是下午孟纾主動親他,亦或是那句勝過一切情話的“謝河野,我想好了。”……

都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

他聲音很低很沉,比長夜更晦暗不安。

“寶貝兒,不管發生什麽都別不要我了,行嗎?”

孟纾回抱在男人腰間的手一僵,謝河野的頭埋在她的頸窩,高高大大的男人彎着腰勾着頭,緊緊的簇擁着她。

他低聲下氣,小聲哀求:“你相信我,我能夠解決,不管遇到什麽都交給我來處理。你就只用愛我,好好愛我就好,我會處理好一切。你別不要我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再來一次,我會……死的。”

孟纾的心猛然一震,似乎被無形的網套籠住,繩結兩端開始收緊,将她的心也包裹的快喘不上氣來,稍得喘息,就開始泛起細細密密的疼。

她不知道怎麽回應,只能更用力的回抱住他,将頭埋在他胸前。不知不覺,就流下了清淚,浸濕了他胸前的布料,濕潤了她的臉頰,謝河野一顆心也像被泡進鹹鹹的海水裏,心疼的無以複加,捧起她的下巴,珍視的、寶貝的。

仔仔細細的吻上她的眼皮,鼻尖,沒一滴淚被他親去,親昵輾轉,耳鬓厮磨。

“別哭,寶貝兒。”

“別哭……”

“別哭……”

不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孟纾聽的。本來只是她一個人哭,現在謝河野也開始哭,本來只是眼眶微紅,現在哭得眼睛泛起紅血絲,還故作堅強的別過頭去,嘴硬說自己沒哭,不肯讓孟纾看他。

孟纾不哭了,謝河野卻怎麽也止不住。被發現了幹脆破罐子破摔,直接坐進沙發裏,将人抱在腿上嵌入懷裏,自顧自的哭蒙了。

孟纾有點手足無措,不明白是怎麽發展成這樣的,明明哭的是自己啊。

他抽抽噎噎,說了幾句什麽,孟纾仔細去分辨,才聽清了。

他說:“那滋味太難受了,老子這輩子不想再要了。……別離開我……也別丢下我……孟纾,寶貝兒,你只用好好愛我,老子把命都給你……”

他從未在她面前說老子這樣的話。

孟纾卻深想不了了。

這夜的月,這夜的風,于孟纾而言都太過溫柔。

她想,她再不會丢下他了。

等他哭夠了,眼眶紅紅的偏不正眼看她,孟纾一顆心都軟得化成一朵輕飄飄的雲,覺得這人哪哪都惹人喜歡,好笑的捧着謝河野的臉,強行轉過來,與她視線相交。

傷心小狗這麽可愛,可不可以一口吃掉呀,她想。

剛想溫聲的哄人兩句,就聽見一聲不合時宜的聲響在靜谧的房間響起。

孟纾:“……”

謝河野:“……”

孟纾不好意思的低頭,用額頭抵在謝河野胸口上一下一下的往下砸,像在撒嬌,聲音細如蚊吟:“……餓了。”

本來在快餐店就沒怎麽吃,一回來就被摁着做運動,那點食物早就消化得完完全全。謝河野覺得孟纾可愛死了,抹了下臉,伸手将她的小腦袋扣住,問道:“帶你出去吃點東西?或者想吃什麽,我出去給你買。”

孟纾思忖了會道:“夜裏太冷了。”

“沒事。”

謝河野起身,将人抱上床,拿過一旁的衣服褲子準備套上出去給孟纾買宵夜,卻被孟纾拉住。

她沖他揚唇一笑,笑得有點鬼靈精的。

“我有辦法。”

“辦法就是這個?”

“嗯嗯嗯。”

謝河野盯着孟纾面前泡好的國民度極高的好食品康師傅泡椒牛肉面,一字一頓:

“大塊牛肉?”

“精細熬制?”

“手工慢做?”

“嗯啊。”孟纾将蓋子揭開,熱氣撲騰了一臉,在朦胧蒸騰的霧氣之中吸溜了一口,然後不由分說的喂了一口送到大小姐的嘴邊。謝河野蹙眉還是乖乖張嘴吃下了那口。

孟纾吃得挺開心的,這玩意兒是家裏最後一點存貨,還有三天過期,孟纾想着自己要是不在家這東西不就只能等着過期浪費了嗎,于是就給它賽行李箱裏,帶着它長途跋涉,跨越山水,出國。

孟纾說:“這可是出過國的方便面呢,比別的方便面見過大世面。”

謝河野好笑的将燒好的熱水倒進杯子,遞到孟纾手上,她沒接順着謝河野的手喝了幾口。等她喝好,謝河野自然地接過孟纾手上只剩下湯的泡面盒子扔進垃圾桶裏,像做過千萬次那般順手。

孟纾吃得飽飽的,困意又上來了,謝河野強制抱着人進洗手間仔仔細細的刷了牙洗了臉,才将人放進床上。

孟纾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房間裏沒有光源就睡不着,所以謝河野也沒關,就留着床頭那盞昏黃的床頭燈。

孟纾迷迷糊糊的說了句什麽,謝河野沒聽清,只是将她輕柔的抱在懷裏,哄小孩一般順着她的薄背輕輕拍打,看着窗外的夜色想——

地球上的夜晚不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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