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心動

這般膩人的話語從鄭衣息嘴裏說出來時,無異于給了煙兒一記當頭棒喝,裹着懼意的杏眸裏凝結着些更為惶恐的不安。

她往後退卻了一步,使勁地搖了搖頭,将鄭衣息暧昧的話音隔絕在一寸之外。

顫抖不止的身姿已将她的心意吐露得明明白白。

她并不想與鄭衣息共宿一榻。

她很怕他。

如此低賤、不值一提的啞巴,正在以她的方式劃出兩人泾渭分明的界限。

正如那不敢進內寝伺候他的綠珠與纏枝一般,避着他高高在上的鋒芒,并不敢以她們的卑微之身靠近他半分。

煙兒的動作分明該暗合他的心意。

可鄭衣息卻惱了,心口還翻起了驚濤巨浪般的怒意,摧得他伸手将煙兒拉扯到自己眼前,攥住她皓腕的大手不斷地收緊。

“你躲什麽?”

煙兒疼得淚眼汪汪,腕骨仿佛被人捏碎了一般疼痛不已,盈盈的淚珠不争氣地往下落。

淚珠砸在了鄭衣息的手背之上,一如那日在竹林時一般滾燙灼人。

他慌忙松開了對煙兒的桎梏,黑眸裏掠過些懊惱之意,只一瞬,他便又恢複了那抹矜傲冷厲的神色。

“不知好歹的東西。”

罵完,鄭衣息便頂着一張沉郁惱火的面孔,氣沖沖地離開了正屋。

陰晴不定的模樣,總是讓煙兒惴惴不安的心得了片刻安寧。

鄭衣息回了外書房後,便将翹頭案上的散物統統砸在了地上。

猶此還不夠,他還命雙喜端了一套嶄新的青窯玉制杯盞來,使着大力砸了個粉碎。

雙喜只在一旁戰戰兢兢地守着,驚惶的面色裏有說不出的無奈。

這些時日,爺的脾氣才瞧着好了幾分。

怎得如今又沒頭沒腦地發作了一回?

若鄭衣息心緒甚佳,他的差事還能當的順心一些。可若是鄭衣息心緒不佳,他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雙喜轉頭朝着正屋的方向望去,忙将廊下立着的小武喚了過來,囑咐他道:“讓小廚房做碟糕點來,就說是煙兒姑娘為爺做的。”

小武領命去了。

眼觑着外書房內一片狼藉,鄭衣息似是也發洩夠了,正坐在扶手椅裏面無表情地盯着那本手語冊子瞧。

雙喜揚着讨好的笑意,湊到他身前道:“爺何苦跟煙兒姑娘置氣呢?”

鄭衣息眉眼一動,一汪沉潭般的陰寒眸子掃過他的面容,冷着聲道:“我什麽時候和她置氣了。”

笑話。

他堂堂一個國公府的世子爺,怎麽會與一個低賤的啞女置氣?

鄭衣息矢口否認,可卻正好瞧見了雙喜手裏的白瓷碎片。

外書房的地磚上一片狼藉,折着日光的杯盞碎片晃了他的眼,處處彰顯着他方才的怒意是何等得突兀與失态。

鄭衣息一怔,錯愕的眸子裏多了兩分驚恐。

地上那一套青窯玉制杯盞也稱得上是他的心愛之物,竟因為那啞巴的一個退卻動作,便頃刻間化為了齑粉。

除了愕然,鄭衣息打從心底地犯起了嫌惡。

非但是嫌惡那低賤、惹人惱怒的啞巴,更嫌惡為了啞巴而方寸大亂的自己。

頃刻間。

鄭衣息的面色愈發泛青泛白,刀鋒般镌刻過的臉龐繃成了厲然的弧度,整個人頹然地陷在了扶手椅裏,多了幾分生人勿近的冷傲。

雙喜忖度了一會兒,見小武在廊道上探頭探腦,便笑着說道:“爺,奴才方才瞧見煙兒姑娘往小廚房去了。”

鄭衣息不答,瞥向他的眸子裏添了兩分疑惑。

雙喜便跨出了外書房的門檻,從小武手裏接過了那一碟子桃花糕。

雙喜将那一疊桃花糕遞到了鄭衣息身前的翹頭案上,嘴裏只笑道:“煙兒姑娘做的桃花糕和她這個人一般明麗呢。”

鄭衣息心口堵着好些難以言喻的憤惱,聞言不過掃了那桃花糕一眼。

只見那映着嫣紅桃色的花口白瓷裏托着幾團粉粉嫩嫩的薄皮糕點,上頭還淋着些染了花汁的糖霜,顯得格外嬌豔動人。

“不過是個啞巴罷了,擔的起你這般誇贊嗎?”鄭衣息挑着眉問,修長的玉指卻已捏起了一塊糕點,放在嘴裏嘗了嘗味道後。

他才傲氣十足地說:“太甜了些,不好吃。”

雙喜憋着笑不敢言語,瞧着鄭衣息雨過天晴的開霁神色,愈發篤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測。

世子爺待煙兒的确是有些不一般。

單說今日一早,爺大費周章地讓他開私庫尋了好些藥材,将他累得氣喘籲籲,不過是為了給煙兒的午膳多添幾道藥膳。

鄭衣息盛怒離去的模樣讓煙兒用晚膳時也心不在焉,清亮的眉眼裏漾着深切的悵然。

适逢圓兒染了風寒,頭昏腦漲的厲害,卻不肯回家去吃藥修養。

煙兒這才知曉圓兒家裏有五個姐姐和一個弟弟,爹娘将弟弟捧在手心裏的疼愛,卻把女孩兒們都賣給了人牙子為奴為婢。

眼瞧着圓兒燒的厲害,再不診治只怕會誤了病症。

煙兒不得已要去求鄭衣息恩準,請府醫來澄園替圓兒診治一番。

她在外書房的廊道上立了許久,卻是不敢推門進去。

直到裏頭的雙喜往外頭來傳膳時,才瞧見了煙兒的身影。

“煙兒姑娘來了。”不高不低的聲量,正好能讓伏案習字的鄭衣息聽個清楚。

他擱下了手裏的狼毫,朝着半敞的屋門遞去一眼,瞥見了一抹湖藍色的衣角。

未幾。

那抹衣角的主人便已在他愣神之時走進了外書房,朝着他福了福身子後,期期艾艾地揚起杏眸。

她那雙如玉般的柔荑先畫了一個圓兒,而後便擺出了幾個手勢,那些手勢在空中漾起了些飄逸多姿的弧度,仿若一個在清輝月色下翩然舞動的仙子。

鄭衣息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煙兒停下了動作,跪倒在了冰上,水淩淩的杏眸裏盡是懇求之意。

他蹙着眉瞥了眼立在門檻處的雙喜,見他也只是呆立着發愣,竟極罕見地生出了幾分窘迫之色。

清了清嗓子後,鄭衣息才答道:“好,你先回去吧。”

煙兒果真起了身,朝着鄭衣息揚起了一抹欣然的笑意,而後便身姿輕快地離開了外書房。

待煙兒離去後,鄭衣息才翻起了翹頭案上的手語冊子,卻是翻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瞪向了雙喜,诘問道:“你家裏不是有個啞巴親戚嗎?她方才的手語是什麽意思?”

雙喜哪裏看得懂手語,他連大字都不識得幾個呢。

可鄭衣息淩厲的眼鋒已遞了過來,雙喜便只能硬着頭皮道:“奴才知曉了。”

他歡呼雀躍地說:“方才煙兒姑娘不是畫了個月亮嗎?她定是在說爺是月亮般耀眼俊美般的人物,請您千萬不要與她一般見識,好歹要寬恕她一回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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