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跪

圓兒還欲再為煙兒抗辯, 卻見連霜的臉色已灰敗不堪,她只得?攥住了連霜的衣襟,近乎祈求地問:“姐姐,我們姑娘連爬也不爬不起來, 又怎麽能去?前廳伺候?”

連霜已沉了臉, 只冷聲道:“主子的吩咐, 我也只是照辦而已。”

圓兒正要再說時,身後卻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便見本該在羅漢榻上安眠的煙兒已穿戴好了衣衫,正以她清瘦柔弱的身軀立在門扉旁, 目光沉靜的望了過來。

分?明只是一個清渺淡薄的眼神,卻讓圓兒霎時紅了眼圈,一時連尊卑規矩都忘了,便在連霜面前嚎啕大哭道:“我們姑娘的命怎麽那麽苦?”

被棄如敝帚、一片真心錯付就罷了, 連偷偷懷了身孕也得?受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的磋磨。

這?幹嚎般的兩嗓可把連霜吓了一跳, 霎時便疑惑地望向煙兒, 觑見她清媚中凝着幾分?嬌俏的面容,雖只着一件素色的羅衫,可娉娉婷婷地立在那兒也有些?濯濯其華的氣韻。

連霜在心裏嘆道:怪道這?麽多年世子爺只收用了煙兒這?一個通房丫鬟。

如此貌美靈秀, 卻不該生在一個身份低微的丫鬟臉上。瞧,前廳裏坐着的那些?侯府嫡女, 不就在想法子磋磨她嗎?

“跟我走吧。”連霜收起了心內一閃而過的同情?, 肅着臉領着煙兒去?了前廳。

穿過九曲十八拐的回廊, 一路上煙兒只默然地綴在連霜身後,既是不能說話, 也是無話可說。

前廳內。

方才太?子親臨鄭國公府,慶賀鄭衣息與蘇煙柔這?對神仙壁人結下百年姻緣, 也算是将鄭國公府和寧遠侯府拉到了東宮的這?一條船上。

對此,寧遠侯蘇卓也樂見其成。畢竟陛下對皇後娘娘仍有結發夫妻的敬愛之意在,太?子又是正經的中宮嫡出,大統之位非他莫屬。

而五皇子的生母劉貴妃再得?寵也只是個庶妃而已,且劉家?與皇後的母家?承恩公府又有天壤之別。

蘇卓在定親宴上豪飲了許多酒,回府時已由蘇琪政片刻不離地攙扶着他,鄭衣息先将未來岳丈和未來大舅兄送出了府。

再與太?子在花廳內攀談了一陣,太?子和顏悅色地與他笑談了一陣,便起身說要回東宮。

鄭衣息自然要親自将他送出鄭國公府,這?還不夠,還得?殷勤地再将他送回東宮,順帶密談一番接下來的安排。

所以此刻鄭國公府的前廳內便只剩下了鄭老太?太?、蘇氏與蘇煙柔。

劉氏則與段氏去?了後院說話。

蘇氏正在與蘇煙柔攀親,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卻也認了個族親。

若換作從前,蘇煙柔定是不願搭理蘇氏,可将來她嫁到鄭國公府後也免不了要與蘇氏相處,當即便也給了個笑臉。

鄭老太?太?也樂見其成,只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師椅裏笑眯眯地瞧着底下的蘇煙柔。

連霜帶着煙兒走進前廳時,便正好聽見鄭老太?太?将她嫁妝裏的一只翡翠镯子送給蘇煙柔賞玩。

那镯子成色極好、通體碧玉,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蘇煙柔當即便笑盈盈地應下,對着鄭老太?太?福了福身道:“多謝老太?太?。”

笑聲甫落。

連霜已帶着煙兒跪在了前廳正中央,因着煙兒不會?說話,故只是給鄭老太?太?磕了個頭。

因喝了那安胎藥的緣故,煙兒的手腳正在發虛發汗,從地上爬起來時便顯得?有些?笨拙。

便見正擺弄着那翡翠镯子的蘇煙柔倏地嗤笑了一聲,眸光雖不肯往煙兒身上瞥去?,可卻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酸厲的笑聲。

“怪不得?人人都說鄭世子寵你。你瞧,我不過是吩咐你來前廳伺候,你卻拖了這?樣久太?肯現身。”

上首的鄭老太?太?與蘇氏俱都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根本沒?有聽見蘇煙柔的話一般,一個字都不曾說。

她們大抵是知曉了蘇煙柔要在嫁進鄭國公府前好生磋磨煙兒一番,一是為了立下主母的威嚴,二也是為了挫一挫煙兒的氣焰。

這?本是無可厚非的事兒,鄭老太?太?和蘇氏都是做過主母的人,也曾整治過夫君身邊的妖妖冶冶的通房丫鬟。

自然不會?在這?等時候出聲為煙兒出頭。

蘇煙柔的這?一句落了下來,煙兒便又不得?不重跪回地上,垂眉斂目地等候着她的發落。

她越是謹小慎微,蘇煙柔的心裏就越是痛快。況且鄭老太?太?與蘇氏都待她客氣至極,也助長了她的氣焰。

蘇煙柔居高臨下地睥睨着煙兒,瞥見她姣美的好似粉桃一般的面容和跪着也挺的筆直的脊背,心裏驀地一悶,餘光又瞥見她耳朵上的瑪瑙墜子。

一股奔湧而來的妒火聳遍她的全身上下,催着她伸出手去?奪煙兒的耳墜。

因蘇煙柔的大力動?作,煙兒只覺得?自己的耳朵處傳來一陣撕破皮肉的痛意。

她無力反抗,也不敢反抗,便只能任憑蘇煙柔将那瑪瑙耳墜摘下,粗蠻的撕扯動?作劃傷了她的耳垂,滲出細細密密的血絲。

拿回瑪瑙耳墜的蘇煙柔終于?從妒海裏抽身而出,眼觑着上首的鄭老太?太?合了眼,而對坐的蘇氏卻望了過來,蘇煙柔略微有些?不自在。

她懊悔于?自己的沖動?,竟是與一個如此卑賤的啞巴争風吃醋。

而且她還是落于?下風的那一個,一時便橫眉豎目地與煙兒說:“你這?丫鬟手腳不幹淨,竟是偷拿了我的瑪瑙耳墜,便去?外?頭跪上兩個時辰吧。”

話一出口。

仿佛入定的鄭老太?太?終于?有了動?靜,只見她擡了眼皮,含笑着望向蘇煙柔,道:“哦?我們府上竟還有這?種手腳不幹淨的丫鬟?偷東西還偷到柔姐兒身上來了,阖該去?報官才是,這?才能給柔姐兒一個交代呢。”

這?話雖是好似向着蘇煙柔兒說的一般,可話裏的譏諷意味前廳裏的所有人都聽得?明白。

這?是鄭老太?太?不高興了,蘇煙柔要磋磨個小丫鬟也就算了,怎麽還給了她潑了個“手腳不幹淨”的罪名?,這?可攀扯到了鄭國公府的家?風。

鄭老太?太?自然不樂意。

蘇煙柔也自覺失語,見鄭老太?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時便改了口風道:“許是我記錯了,只是這?丫鬟屢次對我不敬,祖母可要為我做主啊。”

還沒?嫁進鄭國公府,卻已是喚起了鄭老太?太?祖母。

蘇氏本在靜靜地喝茶,聽得?蘇煙柔的這?句撒嬌之話,險些?便繃不住笑了。

幸而她這?點細微的動?作沒?人瞧見。

既是蘇煙柔退了半步,鄭老太?太?便也不緊咬着不放,只道:“既如此,便讓她去?庭院裏跪上一個時辰吧。”

蘇煙柔今日不過是要來試探一下鄭家?人對鄭衣息的這?個通房丫鬟的态度,如今得?了鄭老太?太?的庇護,自然興高采烈地應了。

兩個主子之間其樂融融,卻苦了跪在地磚上的煙兒。

她身子孱弱無比,耳垂又因方才蘇煙柔的動?作而滲下了血絲,比起那抽動?筋脈的痛意,被蘇煙柔肆意□□後坍塌的尊嚴才更戳痛着她的心。

也許一個卑賤的丫鬟本就不該提什麽尊嚴。

可煙兒只是不明白,蘇煙柔為何還要這?麽羞辱她?明明鄭衣息已經連見也不肯見她了,分?明是将一顆心都放在了蘇煙柔身上的意思。

她為什麽還是不肯放過自己?

痛意入心,煙兒被連霜從地上攙扶起來時聽見了她一句壓低聲音的“忍一忍就過去?了”。

腦海混沌的沒?有辦法去?分?辨前路,只能任由連霜拉扯着往庭院裏走去?。

她跪得?雙膝疼痛不已,以為好得?已差不多了的舊疾也被勾了出來。

短短半年,她先是嘗了一回情?愛的滋味,被鄭衣息捧在雲端上,又重重地摔在了泥土裏。

也許泥濘之地,本就該是她待的地方。

那個寂冷的月夜裏,鄭衣息輕柔的啄吻也如南柯一夢般可望而不可即。

煙兒就這?麽跪在庭院之中,任憑四處來往的奴仆下人們對她指指點點。

膝蓋上的痛意尚且能忍,人前的尊嚴也能棄之不顧。

可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辦呢?

她還這?樣小,能不能受住這?一場磋磨?

煙兒不敢想,她只能忍着淚意,臉頰兩側被一陣陣蕭瑟的秋風拂過。

不知跪了多久,本就脹脹的帶有刺痛感的膝蓋好似被人拿刀割了一下一般,再然後就是一陣牽連到肚子的痛感。

這?股痛感從四面八方向煙兒襲來,幾乎讓她無所遁形、無處逃避。

她方才還跪得?筆挺,如今卻只能弓着身子、慘白着一張臉大口地喘氣,潔白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珠,瞧着是不太?好了的模樣。

不遠處的前廳裏,鄭老太?太?正與蘇煙柔在說話,蘇氏也在一旁湊趣,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樣,并沒?有人把目光放在庭院之中。

自然也沒?有人發現煙兒的異樣。

還是垂立在回廊上的連霜瞧出了些?端倪,她遙遙瞧了眼煙兒,見她後頭的衣擺處滲出了些?血絲,一時有些?心驚。

莫非是來了月事?

可是瞧着這?血有些?止不住的勢頭,甚至于?要浸濕煙兒垂在石子地上的衣擺,連霜這?才察覺到了不對勁。

流出來的血這?樣多,可不像是月事。倒像是小月了。

連霜立馬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忙去?尋了綠珠,将此事說了後,兩人一合計便先一起使力把煙兒扶去?了一處僻靜之地。

又等了一會?兒後,前廳裏的蘇煙柔才問起了煙兒,連霜卻壯着膽子上前禀報道:“蘇小姐,她已是跪了一個時辰了。”

煙兒的的确确是跪了半個時辰多,被擡去?耳房也有兩刻鐘了。雖還是比一個時辰要少些?,可蘇煙柔一時也難以察覺,只随口嘟囔了一句:“一個時辰都過去?了?”

庭院石子路上的點點血跡已被小丫鬟們端着水沖掉了大半,故蘇煙柔離去?時也沒?瞧出什麽端倪來。

李休然趕到耳房時,煙兒已疼的幾乎昏厥過去?。

幾個鄭老太?太?身邊的丫鬟們替他把藥箱擱下,連聲催促道:“李大夫,你快瞧瞧她。”

此刻的煙兒正躺在耳房的軟榻上,身子佝偻成一團,因過分?疼痛的緣故,全身上下好似都被汗水打濕了一般。

湊近了之後,李休然還能聽見她因疼痛而洩出的呓語,聲音悶悶的好似泣了血,就像一只被獵殺的小獸一般。

李休然幾乎是紅了眼眶,撩開煙兒的衣衫下擺,瞧見那幾乎要浸濕她裙褲的鮮血,忙拿出金針來替她止血。

說罷還對身後立着的綠珠說:“她這?是小産了,最好是要一碗參湯吊一吊精氣神。”

“小産”二字恍如一道驚雷一般把綠枝砸懵在了原地,短暫的怔愣之後,她便對上了李休然那雙朗俊的面容,她驀地紅了臉。

“你且等等,我去?問問老太?太?的意思。”

鄭國公府裏哪兒有奴仆配用參湯的道理。只是煙兒流掉的這?個孩子必是世子爺的,興許鄭老太?太?也願意賞下一碗。

綠珠忙辭別了李休然,一去?前廳見鄭老太?太?還在其中,忙對她行了禮道:“老太?太?。”

卻見坐在插屏後的蘇氏也繞了出來,綠枝張着嘴本是不知該不該說,只是想起耳房裏氣息奄奄的煙兒,若是不說,這?一輩子也難以心安。

她便道:“煙兒小産了,府醫說要參湯給她吊一吊精氣。”

說罷,本在飲茶與說笑的鄭老太?太?與蘇氏都是一怔,兩人皆不約而同地收起了笑影。

綠珠心裏慌亂的直打鼓。可她轉念想到她與煙兒都是一般的苦命人,掙紮着活在這?深宅大院中,若是能有相幫的地方,總不能袖手旁觀才是。

鄭老太?太?聽得?綠珠的話都面色極為難看?,她先是想到了自己年輕時小産過三回的産事,再想起煙兒的這?一胎定是鄭衣息的種。

心裏既高興,又不高興。

思索了許久後,她才道:“去?我私庫裏拿吧。”

鄭老太?太?私庫裏的可都是上好的百年人參,綠珠聽後也是心頭一喜,忙不疊地跑出了前廳。

而蘇氏心裏已是喜得?不知所以,鄭衣息竟然在成婚前鬧大了通房丫鬟的肚子,這?事兒可是太?過不堪,若是讓寧遠侯府的人知曉了,這?樁婚事……

鄭老太?太?終是從回憶中抽身而出,她瞥了眼喜色不作掩飾的蘇氏,暗自在心裏慨嘆了幾聲,而後便道:“蘇氏。”

她聲音嚴苛沉邁,語氣裏也帶上了幾分?惱怒。

自蘇氏嫁進鄭國公府起,鄭老太?太?對她這?個二兒媳便格外?優待,也不曾對她說過什麽重話,今朝是頭一次用“蘇氏”二字來稱呼她。

蘇氏不由得?心間一凜。

“我知你心裏在盤算着些?什麽,若是把這?事捅出去?,攪黃了息哥兒和寧遠侯府的這?樁婚事,興許有朝一日世子爺一位就能落到你們二房的兩個庶子手裏了。”鄭老太?太?冷笑着說。

她矍铄的眸子裏仿佛凝着寒刀,透過外?衣窺見了蘇氏的內心,蘇氏也是笑意一僵,正欲解釋之時,卻聽鄭老太?太?擲地有聲地說了一句:“我只告訴你,這?爵位絕不可能落到二房。”

“老大老二都是我的嫡親兒子,誰的孩子做世子爺與我來說沒?什麽差別,可與我們鄭國公府百年的威望來說卻有天大的差別。”

蘇氏哪裏敢直面鄭老太?太?的怒火,當即便要說不敢。

誰知鄭老太?太?已把手心裏握着的茶盞砸到了地上,發出的清脆聲響幾乎要震破蘇氏的耳膜。

“我會?把這?啞巴遠遠地送出京城,或是讓她去?家?廟裏空度殘生。其餘知情?的人也會?把嘴閉得?嚴嚴實?實?的,若是外?頭還有半點風言風語,就全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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