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歡
延景十六年,四月飄雪。
反常的天氣讓整個華京都籠罩在一片白茫之中。
虞汐站在午門口,不一會兒,白雪便覆過了腳踝。
寒意侵襲,凍得人忍不住發抖。
丫鬟小喜看了看緊閉的午門,小聲勸道:
“姑娘,咱們回去吧,你都在這裏等三天了,我看吏部尚書大人就是故意的,說什麽朝廷沒有官妓擅自離京的先例,你明明都揭了皇榜了,按理他必須要接見你的,他還是不見,要不然我們再想別的辦法離京吧?”
虞汐的眉眼間閃過一絲焦躁,“沒有時間了,我今天必須要見到他。”
“可是,我們連吏部衙門都進不去,要怎麽辦啊!”
靜谧的官道上,馬車碾過雪地的細碎聲響,忽然從遠處傳來。
虞汐回頭,看到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
大周武帝吏治求儉,最忌驕奢淫逸。
平時,官員們都是從午門步行,到裏面衙門辦公。
別說馬車了,連轎夫都不會出現在這裏。
而這輛馬車,黃金為漆,珠寶為飾,極近奢華不說,還肆無忌憚地往裏走。
可見馬車裏的人,除非腦子有病,否則必是被皇權眷顧,備受寵愛之人。
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是她進去的機會。
虞汐給小喜遞了個眼神,佯裝摔倒,等待着馬車經過。
小喜瞅準時機,攔了過去。
“大人,雪天路滑,我們姑娘剛才不小心摔倒了,實在動不了,我們有要緊的事去吏部衙門,可否麻煩大人捎我們一程?”
雪落無聲。
馬車裏靜默了好一會兒,才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
“上車。”
“謝謝大人。”
小喜忙把虞汐扶了進去。
車內的暖意瞬間将身上的落雪融化。
虞汐臨窗而坐,一眼便瞥到了案幾上擺放着的調令,上面寫着“沈欲”二字。
虞汐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馬車遲遲未動,虞汐疑惑地看了過去。
主位上是一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輪廓清豔,長得極其俊朗,氣質幹淨如山中清泉,松間沙路,簡直不像官場之人。
與馬車的華麗不同,他僅穿着一件素白長袍,玉帶纏腰,身上連件多餘的裝飾都沒有,卻依然透着矜貴的氣度。
不過,他的眉眼裏有股難以被馴服的倨傲,顯然并不是一個很好相與之人。
剛要詢問,對面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懶洋洋開口道,
“吏部掌管天下官員調令,從不接見女客,姑娘不惜诓騙朝廷命官也要進去,想必定有我拒絕不了的理由吧?”
虞汐聽到這句話,便知今日若拿不出這理由,怕是上馬車易,下馬車就難了。
虞汐将袖子裏藏着的包裹遞了過去,“大人覺得這個理由如何?“
沈欲看着包裹裏的東西,眸底閃過一絲訝色,問道,“你當真要去?”
“是。”
車內安靜了好一會兒。
半晌,沈欲輕輕敲了敲馬車,外面這才行進起來。
虞汐:“謝謝。”
一路沉默。
很快,馬車便停了。
“少爺,吏部衙門到了。”書童元易在馬車外喊道。
虞汐掏出了一錠銀子,放在案幾上,柔聲道:“我不喜歡欠人情,這銀子就當是這一段路的車馬費,多謝大人。”
“……”
沈欲奇怪地看着她。
面前的女子穿着狐裘披風,衣飾皆為上品,眼角微尖,透着一股勾人的媚。許是在雪地裏呆的久了些,美豔的面容有些蒼白,怎麽看都像是被嬌藏在家,不沾染一丁點俗物的閨中小姐。
卻沒想到,報答人的方式直接用錢?
這輩子第一次收到車馬費,沈欲一時都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好笑。
還想說什麽,人竟已經下車走遠了。
元易掀開簾子,看到沈欲望着案幾上的銀子若有所思,忍不住感嘆:“我只知道她愛財,沒想到給錢也這麽大方。”
“你認識她?”
“整個華京沒人不知道她呢。”
“?”
元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少爺你剛回京沒多久,可能不知道,她就是三年前因為叛國罪被滿門抄斬的虞家之女,虞汐。當時,他們全家都死光了,就剩她一個被送到了教坊司。聽說這女人嗜財如命,仗着一張臉,只要錢到位,什麽都幹。陪酒一杯都要千兩。華京城裏多少皇親貴胄為了點她作陪,都經常打起來。不過,都說她有點邪門。”
“嗯?”
“聽聞不少點過她的官員,最後都被陛下盯上,抄家削官了呢!誰碰她,誰出事!”
沈欲不耐煩地拍了他一下,“哪聽來的閑言碎語?”
“這都是真的!”
“你可知她憑什麽進的吏部衙門?”沈欲問道。
“?”
“皇榜。”沈欲緩緩說了兩個字。
元易愣住了。
如今整個華京城,只有一份皇榜,是關于西南烏蠻作亂的。
兩年前,鹽寧郡忽然爆發了蠻亂。
朝廷兵力皆在邊境,實在無力在境內開戰,只能派遣官吏以別的方式收服,但無數官員過去,無一以死告終。
後來,朝廷實在派不出人過去,只能全國招募有識之士,前去輔助朝廷治理蠻亂,之前還有不少人去過,最後也都是有去無回的下場。
此後,這個榜挂了近一年了都沒人敢揭,甚至天子親自許諾,能治理蠻亂者,他能答應其一個心願。
依舊沒人揭。
原因無他,揭榜與送死無異。
區區一個官妓,竟然敢揭?
她是不要命了?
這樣危險的女人更得有多遠躲多遠。
元易剛要提醒,一扭頭,沈欲竟然跟着她進去了。
元易:……???
虞汐一進到吏部衙門,便看到了在裏面安然烤火的吏部尚書黎毅。
黎毅先是愣了一下,随後反應過來,“你怎麽進來了?”
虞汐當即行禮:“小女虞汐,見過尚書大人。”
黎毅還沒等她開口便煩躁道,“我跟你說的還不明白嗎?這是吏部,不是你胡鬧的地方。”
對于黎毅惡劣的态度,虞汐沒有絲毫生氣,柔聲道:“揭榜之事,關乎社稷,虞汐知輕重,并未胡鬧。這皇榜上寫明,無論是賤籍還是勳貴,只要自信能解決蠻亂者,便可揭榜。”
“笑話,治理蠻亂豈是你一個小小官妓能做的?”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身份并不能代表什麽。”
“我朝沒有女人出去解決這些事情的先例。”
虞汐早知要說服他并不容易,倒也并不着急,依舊柔聲道:“敢問大人,當年大周建國,是誰駐守華京,保住了大周的根基所在?”
黎毅:“是先祖皇後。“
虞汐:“那六王之亂,又是誰深入敵營,獲得了情報,讓當今陛下順利斬殺叛軍,保住了我大周的江山?”
“是世家的女眷們……”黎毅說完就反應過來,她在給自己下套,當即怒道,
“你怎敢和她們比?她們身後有家族,有朝廷的支持,而你只是一個官妓,無權無勢,你以為去了那裏,朝廷就會聽你的了嘛?簡直異想天開,來人啊,把她帶出去,這裏不是她該來的地方……”
虞汐剛要開口,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門外突然傳了進來。
“等等。”
黎毅看到來人愣了一下,“小沈大人?”
“尚書大人。”沈欲禮貌地行了個禮。
黎毅頓時态度一變,和藹道,“你是來辦理調令的吧,稍等,我這就去安排。”
沈欲看都沒看他一眼,而是走到了虞汐面前,指了指她手裏的皇榜說道,“不急,我倒是有些好奇,姑娘如此自信的原因是什麽?”
黎毅:……
虞汐看得出來他在幫自己,少年人身上幹淨又無畏的态度,讓人不好發作,黎毅再不歡迎她,沈欲話都問出來了,他也沒辦法趕她走。
虞汐趁機遞交了一份卷軸,“這是我關于蠻亂爆發的一些分析和應對之策,請大人過目。”
沈欲接過卷軸,直接遞給黎毅。
黎毅壓根沒打算看,偏偏沈欲一副我要和你一起看的樣子,他不看都不行。
但這一看,黎毅就驚住了。
這裏面列數的種種失敗總結,分析,甚至将來會發生的應對之策,竟全都和朝廷六部讨論的一樣!
雖算不上新鮮,但這出自一個官妓之手,就有些離譜了。
他并不覺得虞汐能有通天的本事,知道他們六部的商讨內容,若不知道,僅憑民間傳言就能直中要害,甚至提出應對方略,這對局勢的把握度和分析能力,也已經碾壓了朝中大部分官員。
“這真是你寫的?”黎毅難以置信地問。
“是。”
虞汐簡單解釋道:“……大周六王之亂才結束沒有多久,百廢待興,動蕩皆因百姓生活的困苦所起,相信只要改善了那裏的經濟狀況,就有希望。但畢竟我沒有去過那裏,這些也不過是粗略的想法,只有更深入地了解那裏的實際情況,也才能拿出更為具體的治理方策來。”
黎毅:“你怎麽确定那是錢引起的?”
“這世上能引起動亂的不過兩個東西,權位和財富。在沒有兵力阻擋的情況下,他們一直處在勝利者的位置,卻沒有進行擴張,說明他們只想守住自己的那片地域。不為權,那便只有錢了。”
“朝廷可沒錢給他們。”黎毅補充道。
“我雖不如大人們懂得如何吏治,但只是掙錢的話,我還是很擅長的。只要我能讓這些烏蠻掙了錢,想必,烏蠻與朝廷的矛盾便可迎刃而解。”
要帶一群蠻子掙錢,簡直比讓朝廷出兵打他們還難。
黎毅:“說的簡單,我如何信你能做到?”
虞汐笑了笑,“自我來到教坊司起,每年上繳的稅收,已占華京總數的三分之一。僅我一人納稅的稅額已經超過教坊司數年之額……這,夠嗎?”
是……太能夠了。
教坊司歸禮部所管,以前每次禮部跟戶部要錢,那一個個都是孫子一樣。
自從虞汐來了,戶部尚書那目中無人的摳門老頭,都快把他們當爹供着了。
為了保住這顆搖錢樹,朝廷內外別說多護着她了。
正因為如此,黎毅更加不理解,“你為什麽非要去那?”
虞汐嘆了口氣,事情還要從三天前說起。
父親當年臨死之際,将一個書院托付給了她。
書院裏都是一些戰争遺孤,虞家一倒,他們便徹底失去了生機。
為了養活書院,這些年她都在拼命地掙錢,供書院的孩子生活和學習。
可就在三天前,原本負責運送物資過去的人,全部都重傷回來了。
因為烏蠻和朝廷的矛盾加劇,他們把所有可以通行的路都堵了。
不僅把她的人都打傷,還搶走了她所有的物資。
書院位于深山之中,下山必從烏蠻的地界經過,他們這樣封路,無疑是要把孩子們困死在山中。
書院裏僅存的物資,撐不過三個月。
所以,她必須盡快過去,搶回物資,重新通路才行。
但她畢竟落為奴籍,要不是禮部不同意将她調至鹽寧郡周邊的教坊司,她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這是一步險棋,卻也是她唯一離京的辦法。
不過,這些是不能對外人道的。
虞汐擡頭看了看黎毅,道,“皇榜上寫,能解決烏蠻者,賞黃金萬兩。小女自是為了財。”
“……”
好吧,黎毅莫名被說服了。
黎毅:“我可以給你批文過去,但必須等新知府一起。”
“我能自己行事,不必麻煩官府。”
“那怎麽行?即便揭了榜,你也是在為朝廷辦事,哪有官府袖手旁觀的道理?你且先等等,只要新的知府定下,你們便可啓程離京。”
虞汐能等,可書院的那些孩子們等不了。
她揭榜之前就打聽過了,朝廷的官員們都不敢去那裏,不是裝病就是七大姑八大姨死了,寧可丁憂都堅決不去。
這個位置和揭榜人一樣,一直都是空缺的。
“大人,我……”
黎毅知道她想說什麽,提前堵住了她的嘴,“不必再說,此乃朝廷法度,若無官員同行,一切都免談。”
“……”
氣氛陷入僵局。
此時,沉默許久的沈欲,似乎才看完卷軸,道:
“既然那裏缺知府,不如我去吧。”
虞汐:“?”
黎毅:“???”
作者有話說:
時隔小半年,我終于開文啦。
這次依舊頭鐵,寫一個大概和你們想象中不太一樣的故事。
願接下來的數月,能給各位小天使們帶去一份快樂。
老規矩:開文留評發紅包(^U^)ノ~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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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參考書目:《宋史》《明史》《史記》《世說新語》《古代閑情鎖記》《歷代官職表》《中國古代官制》《商從商朝來》《魏晉南北朝》《衙門絕密錄》《東晉門閥政治》《中國娼妓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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