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影子
在奧勒利安的門外,克雷斯掙紮了一下。
未經傳喚,奴隸是不應該闖進去的。但是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奧勒利安關于提特斯的事情,告訴奧勒利安,不要為他浪費眼淚,那不值得。為此,克雷斯可以手無寸鐵從一整支羅馬騎兵中穿過也在所不惜。
那種迫不及待最終戰勝了服從心理,他推門而入。
裏面十分寬敞,裝潢奢華,牆上挂着東方風格的壁毯,應該是從波斯人那繳獲的,四周的架子上堆砌着雕塑、金像,每一件裝飾品看上去都價值連城。燈還點着,散發出微弱的火光。中央,一張大床籠罩在紗帳之下。
克雷斯不知道奧勒利安是否還醒着。他關上門,在原地靜靜地站了一會。
如果奧勒利安醒着,他一定已經發現有人進來了,克雷斯想。然而,沒有聲音叫他離開。他輕手輕腳地朝床邊走去。
一步、一步的,他的心跳越來越急促,好像紗帳下掩蓋的不是沉睡的奧勒利安,而是一頭獅子,或是什麽……克雷斯幾乎花光了所有勇氣,才來到床邊。
期待混合着恐懼,讓他的手指微微刺痛,克雷斯在腦海中想象着奧勒利安完美無瑕的睡臉,緩緩掀開紗帳。
他的呼吸停止了。
薄紗帷幔讓油燈的燈光氤氲開來,在奧勒利安身上投下柔美的陰影。他以一種怡然的姿勢伸展開來,好像漂浮在海中的人魚,他合着雙眼,克雷斯可以看到他輕顫的睫毛,如同一對休憩中的蝴蝶,翅膀輕輕的扇動。
那畫面比克雷斯想象中要美好一百倍。
不可思議,奧勒利安總是能輕易地喚起他對最純潔的事物的幻想,好像世間所有的堕落和黑暗只要看到這個少年,就會因為自慚形穢而灰飛煙滅。
克雷斯在他的床邊跪下來,注視着他,緩慢深長的呼吸着。
很長一段時間,克雷斯保持着這個姿勢,似乎在進行一場無聲的禱告。直到察覺奧勒利安眼角的淚痕,克雷斯才想起他來這裏的目的。
現在,他覺得那個理由簡直可笑。
提特斯已經死了,他已經付出了背叛的代價。揭露真相或許能抹去奧勒利安的罪惡感,但同時也将讓他意識到,過去的十五年只是一個完完全全的騙局,這更殘酷,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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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已矣,克雷斯想,他不應該再拿提特斯去打擾奧勒利安。那種屬于少年的單純,美好而脆弱,克雷斯想把它保護起來,不受這個醜陋的世界的侵襲。
這種想法,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英雄。除了,他多多少少有些嫉妒,提特斯将繼續享受奧勒利安的淚水。
就好像他有資格決定奧勒利安應該為誰哭泣一樣……克雷斯自嘲地笑了出來,英雄情懷瞬間蕩然無存,他仍然是一個一文不名的奴隸。
在這個時候,奧勒利安睜開了眼睛。
短暫的失焦過後,那雙綠色的眸子漸漸明晰起來。克雷斯突然發現自己握着奧勒利安的手。他慌慌張張地抽回手臂,感覺自己是一個滑稽的怪物,而對方的注視像獵人的弓箭讓他無所遁形。
他應該滾蛋,但是……
「上來。」奧勒利安命令。
克雷斯愣在那裏。我需要掐一下大腿,他想,只有疼痛才能告訴他這不是一個夢。
奧勒利安幫了他這個忙,他伸出手臂,給了克雷斯一記清脆的耳光。火辣辣的疼,那感覺無比真實。
「我說,上來。」奧勒利安強調,勾住金發奴隸的頸圈,将他拉向自己。
克雷斯的四肢好像突然不受控制了。他在奧勒利安的牽引下笨手笨腳地爬上床,嬰兒大概也能比他做的更好。與此同時,奧勒利安探出身體,吹滅了燈火,房間裏陷入一片黑暗。
克雷斯緊張起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毫無線索,不過,如果他放任自己去想象,那将沒有一個念頭是純潔的。
一陣窸窣,克雷斯感覺到奧勒利安爬回了他身邊。
「躺下。」少年低聲說。
克雷斯照做了,他聞到奧勒利安身上的氣味,那像迷藥,讓他血脈贲張。
「阿奎莉亞去找了你。」眼睛漸漸适應了黑暗,克雷斯發現奧勒利安側着身體,綠色的眼睛注視着他。
震驚還沒有将他的語言能力還回來,克雷斯張口結舌。
「說話,奴隸,」奧勒利安面無表情的催促,「或者,如果你那麽想當個啞巴,我能滿足你。」
這是個威脅,克雷斯逼迫自己開口,「……是的。」為什麽他會知道?
奧勒利安沉默了一下,「忘了點什麽。我猜,我是讓你過得太舒服了。」
當然了,克雷斯怎麽會這麽粗心,「對不起,主人。」清楚的說出那兩個字,他身體中的某些東西死去了。
「你接受了。」奧勒利安繼續問。
阿奎莉亞?
「不,」克雷斯頓了一下,「主人。」
一絲古怪的神色滑過奧勒利安的眼睛,然後,那兒又恢複了一潭死水,「為什麽?」
因為我喜歡的人是你?
克雷斯無法回答。無論怎麽表達,他的答案對奧勒利安都只可能是冒犯。
還好,他的主人并沒有刨根問底,好像他會對一個奴隸感興趣。奧勒利安轉過身去,平躺在床上,「你應該答應的,」他靜靜的說,「過去,我就是這樣,向塞皮娅傳達假消息。」
透過奧勒利安纖弱的外表,克雷斯仿佛瞥見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好像一個寄生蟲,蟄伏在他內心深處。他想起阿奎莉亞的話,「這一家人有病。」
克雷斯讨厭那個影子,他想否認它的存在,「但是……」他反駁說,害怕會令奧勒利安不快,加上,「但是,主人,他仍然有可能背叛你。」
奧勒利安沒有生氣,「他不會的。」他篤定說。
因為在奧勒利安身邊十五年,提特斯顯然熟知這個家族的家訓?
可是他仍然在危急關頭抛下了奧勒利安……
仿佛讀出了克雷斯的念頭,奧勒利安說下去,「他一直都在服從我的命令……直到最後一刻。」
歪打正着,塞皮娅的直覺是對的。奧勒利安內心深處的影子在克雷斯面前漸漸明晰起來,仍然是那聖潔的面孔,但渾身上下卻散發着邪惡的氣息。克雷斯感到一陣錐心的失望。
在黑夜中,他們并肩躺着。
克雷斯可以聽到奧勒利安的心跳和呼吸,與自己的兩相重疊。光是想象有他在身邊,就能讓克雷斯渾身發熱。
不久之前,他是真的為奧勒利安神魂颠倒了。但是現在,這種欲望讓他有一種不适感。他只是被奧勒利安的外表欺騙的又一個傻瓜。
難怪奧勒利安那麽肯定,提特斯不會背叛他,當然了,和他相比,阿奎莉亞根本算不上什麽誘惑。提特斯為什麽要舍棄金冠上的鑽石,去追逐腳邊的石子?奧勒利安勾勾小指就能耍得他團團轉,就像他對克雷斯做的那樣。
他是否也曾好奇地摸索提特斯的身體,用那雙能與神話媲美的綠色眸子注視着他?那一定是奧勒利安用來收買人心的慣用伎倆吧。而克雷斯,竟然會覺得自己是特殊的,看來那些羅馬士兵罵他是一頭蠢豬不無道理。
不過以後不會了。
是他命令提特斯離開,而提特斯因此遭到了殺身之禍。克雷斯咀嚼着這個事實,那可以被稱作前車之鑒。
然而,當他準備吸取這個教訓時,他想到一個疑點。
奧勒利安告訴了他。他本不應該這麽做的。你會向你的奴隸做出解釋嗎?他還不如對着樹洞自言自語呢。
幻想中,奧勒利安壓抑的啜泣重新回到克雷斯的耳邊,那個擁有邪惡笑容的暗影不攻自潰了。
一種難以自抑的沖動,克雷斯轉過身,抱住了奧勒利安。
少年繃緊了肩膀,像一只被逮住尾巴的貓。一瞬間,克雷斯以為等待他的是又一個耳光。
但是沒有,奧勒利安漸漸地放松下來,他把頭靠進克雷斯的胸膛。克雷斯呼吸着他金發上鳶尾的香味,一會兒之後,他感到從對方身上,傳來陣陣細微的顫抖,有什麽滾燙的東西,滴落在他的皮膚上。
克雷斯加深了他的擁抱。
今晚無疑是盛夏裏最炎熱的夜晚,粘稠的空氣包裹着他們,好像緩緩流動的岩漿。他們被彼此的汗水濡濕,要融為一體那樣。如果換成別人,克雷斯會覺得惡心,但和奧勒利安,這無比美妙。他帶着感激意識到,奧勒利安仍是他生命中最純潔無瑕的部分,甚至能夠讓他忘卻屬于野獸的那些原始的沖動。他現在只想抱着這個少年,做他的支柱。
一個奴隸擁抱了他,奧勒利安震驚地想,多麽膽大妄為,或許他剛才的那個耳光還是太輕了。奧勒利安好奇他接下來會對自己做什麽?他大概是不想活了。
奧勒利安等了一會,什麽都沒有,那個奴隸只是抱着他,就好像……在安慰他那樣。
奧勒利安感到生氣。
憑什麽……?
但是那個懷抱很熱烈,真摯,就好像你被人不顧一切的愛着。他漸漸放棄了掙紮,任由自己沉溺下去。
在那個奴隸懷裏,奧勒利安閉上雙眼。
一副畫面浮現出來。在月光之下,提特斯奔跑着,起初有些蹒跚,但他越跑越順暢,越跑越輕盈,瘦長的雙腿以最大的幅度張開,在空中奔放騰躍。那姿态,令人聯想起非洲廣袤的草原。他就像一匹掙脫陷阱的羚羊,拼盡全力的奔跑來證明他的自由。
他再也無法奔跑了,奧勒利安想,淚水無聲的滑下。但是在奧勒利安的心中,那副畫面将一直存在,提特斯會披着月光,永永遠遠的奔跑下去。
奧勒利安會讓他的犧牲有價值。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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