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覺醒
再度看到克雷斯的時候,奧勒利安有一瞬間想起身逃跑。
陋室裏發生的一切從他的腦海裏重演,他定了定神,收回目光,保持坐姿,移動了一顆棋子。
「主人。」克雷斯來到他身邊。
奧勒利安代替他的空氣對手拾起一枚棋子,考慮着策略。
「主人。」克雷斯又說了一遍,「我活下來了。」
他為什麽沒死?奧勒利安在心裏賭咒。
「所以……」克雷斯在他面前跪下來,用小心翼翼的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主人……我記得您說……」他放低聲音。
奧勒利安用餘光瞟了一眼身邊,幻覺中,一只巨型犬蹲在他面前,搖尾吐舌。
「什麽?」奧勒利安當然知道克雷斯在說什麽,但他決定裝傻。
這是個叫他閉嘴的信號,克雷斯推測,但他不想輕易退縮。他想放手一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您說過,」他清晰的複述,「如果我想要更多,就活下來。」這些天,這句話在他耳邊千回百轉。只要一想起奧勒利安的聲音,傷痛立即就消失了,比什麽藥都管用。
「我活下來了。主人。我想要更多。」
奧勒利安沒有回答。
難熬的沉默持續着。克雷斯看奧勒利安和他的空氣對手作戰,每一步都深思熟慮,直到棋局結束。
「我以為,你在發燒。」奧勒利安将棋子整齊地分裝進盒子裏,「你确定沒聽錯?」
他只是發燒,不是發瘋。克雷斯想,沒說出來,他不能太得寸進尺,那樣會觸怒他的主人的。他搖了搖頭,「不,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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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隸有自己的想法,」奧勒利安在桌面上敲了兩下,「是禁止的。」
「是。」克雷斯承認,「我會嚴格确保我的選擇在您劃定的範圍之內,主人。」
奧勒利安點了點頭,站起來,經過克雷斯身邊時,他的腳步短暫的停頓了一下。他将手按在克雷斯厚實的肩頭,「晚上。」
克雷斯忍住一聲歡呼,「是,主人。」
奧勒利安走出幾步,回過頭來,「還愣着。我要重新訓練你了?」
「對不起,主人。」克雷斯一個箭步沖到了他身邊。
就這樣,他回到了貼身男奴的崗位,休假結束。
在路上,馬庫斯思索着他到底要拿奧勒利安怎麽辦。
他不能因為一個奴隸的證言就給奧勒利安定罪,況且,按加圖的說法,帕圖斯死于決鬥。奧勒利安是堂堂正正的幹掉他的。
馬庫斯想象着,角鬥士訓練家最終倒在了競技場上。鞠躬盡瘁,真是諷刺極了。奧勒利安是怎麽辦到的?色|誘他,然後趁對方目眩神迷的時候給他一刀子。想來想去,馬庫斯覺得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
但是,帕圖斯是怎麽和毒殺聯系起來的呢?
如果說奧勒利安除掉帕圖斯是為了維護他母親的名譽,那殺掉他的家人的動機何在?
這條繩子遇到了一個死結。
夜晚是人們最松懈的時候,希望這次,他能從奧勒利安嘴裏套出點什麽來。
然後呢?
如果他真的有确鑿的證據證明奧勒利安是殺人兇手……
到時候再說吧,馬庫斯把這個假設推開,他是個就事論事的人,沒根據的胡思亂想在他看來純屬浪費時間。
在奴隸的帶領下,他穿過院子,揮手讓對方退下。
前幾次的造訪已經讓他對這個地方熟悉起來。雖然夜晚給一切籠罩上一層陌生的色彩,但他有自信,他能找到奧勒利安的房間。
他辦到了。
那是這間宅子唯一透出火光的房間。它面朝着一整片鳶尾花叢,這就是為什麽奧勒利安身上總有那淡淡的香味。一條彩色大理石拼成的小路從回廊下蜿蜒而過。輕紗在夜風中招搖,讓人懷疑是不是有個看不見的女巫藏在下面。
在接近回廊時,馬庫斯的心髒揪起來。
或許他首要考慮的問題應該是,他要怎麽面對奧勒利安。他不能說他對此毫無期待,這完全是自欺欺人。但他同時又得确保,不要去追逐那只蝴蝶。
公事公辦,他提醒自己,他早就已經過了沖動行事的年紀。
順着腳下的花|徑,馬庫斯轉了個彎。一側,水流從一座小型噴泉泊泊湧出,沿着道路旁的露天水路形成一個回流。
在起伏的紗帳之間,馬庫斯瞥見了一抹人影。
是奧勒利安。他只披着一件寬大的罩衣,身體斜靠在石柱上。
馬庫斯不自覺的微笑起來。他遠遠的站在那裏,欣賞着眼前靜谧的畫面。
然後,他的微笑凝固了。
一整天,克雷斯感覺,他和奧勒利安之間被一根無形的線牽引在一起。好像有兩束光,分別照亮了他們,而其餘的一切都湮沒在黑暗之中。他不知道奧勒利安有沒有這種感覺——很可能沒有,或者并不在乎,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
會客、晚餐、沐浴……一件瑣事接着一件,時間不緊不慢的流逝。
終于,一天邁向了終點。
「主人……」克雷斯喚起他的注意。
「我知道晚上了。」奧勒利安沒等他說下去,他讨厭被人提醒顯而易見的事實,特別讨厭他的奴隸這樣做。他離開石柱,站直了身體,「過來。」
克雷斯執行了命令。他穿過紗幔,走到奧勒利安一步遠的地方。奧勒利安打量了他一下,然後擡起手臂。克雷斯注意到,他的手指在離自己的胸膛很近很近的地方停下來,好像克雷斯穿着一件看不見的衣服那樣。
奧勒利安隔着那層衣服向下撫摸。克雷斯皮膚上所有的觸覺都被調動起來,但是這也無法讓他隔空感覺到他主人的指尖。極度的渴望讓他微微戰栗。
這大概是一種測試,克雷斯心想,如果我忍不住擁抱了他,他就會把我斬首?
奧勒利安的手指一直來到他的傷口上。那道疤痕像一條百足蟲,扭曲的趴在皮膚上。它的顏色會随着時間的推移逐漸減淡,幾年之後,就會只剩下一道細細的隆起。但是現在,它夠難看的。
奧勒利安終于将他的指腹貼在了克雷斯身上。克雷斯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的主人輕輕的拂過那道疤痕。
「疼?」
克雷斯心中湧起一陣溫柔,「不再了,主人。」他一把将奧勒利安拉向自己,擁在懷中,如果慢一點的話,他怕他的勇氣會消散。
奧勒利安任他擁抱着。他靠在克雷斯的胸膛上,聽着對方有力的心跳,閉上了眼睛。
舊競技場的回憶就像漲潮漫過沙灘,一點一點的湧進他的腦海。
「尤裏烏斯不是你的父親,」雨水沖刷着帕圖斯的臉龐,「我是。」
「撒謊。」奧勒利安搖了搖頭,他試着将匕首送進帕圖斯的身體裏,但透過對方的眼睛,他看到自己動搖的神情。
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詭計。
「是茱莉亞告訴我的。」
「她在撒謊。」奧勒利安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崩潰,「她很擅長。」
「是的,」帕圖斯苦笑了一下,「那是她十五年來一直在做的事情。」
奧勒利安不能再待下去,否則他會失去控制。他收回了匕首。
「如果……」
「如果我欺騙了你一個字,」帕圖斯賭咒,「神靈将确保我死無葬身之地。」
奧勒利安瞪了他一眼,「走。」他命令,克雷斯放開了帕圖斯,他們一起離開。雨水讓奧勒利安渾身發冷,一直冷到內心深處。
在這個時候,那群暴徒襲擊了他們。奧勒利安現在還記得,他們像一群吸血蝙蝠,從舊競技場黑暗的入口處撲騰出來,沖向他們。大雨把一切都溶解在一起。雷聲、厮殺、金屬的劃拉聲刺激着他的神經……
從回憶中短暫的驚醒,在克雷斯的懷抱中,奧勒利安皺了皺眉頭。
一定是察覺到了他的困擾,克雷斯順着他的脊背反複撫摸,他灼熱的手掌令奧勒利安回暖。但回憶的雨點還在擊打他,他提不起一絲力氣,像一片紗,挂在克雷斯的胳膊上。
現在,在他大腦中的舞臺上,他看見持刀歹徒包圍了帕圖斯,宣稱是他真正的父親的男人。帕圖斯提起劍,奮起反抗。但對方的人數太多了,在混亂中,他被踹倒在地。一把利器向他的心髒刺下,他抓住對方的胳膊……
不,奧勒利安輕輕呼喊,但是歹徒也包圍了他和克雷斯,場面像漩渦一樣失去了控制。
從兩個黑影之間的空隙,奧勒利安看着刀刃一點一點的沒入帕圖斯的胸膛,鮮血猶豫了一下,湧出來。
停止。
帕圖斯的掙紮漸漸轉化成抽搐,「茱莉亞!」他咬牙切齒地說,「去救她!」
在這裏停止!
奧勒利安想築起一道堤壩,将那無孔不入的記憶擋在外面。他突然睜開眼睛。
奧勒利安逮住了克雷斯的頸圈。
「你不是想要更多嗎?」
克雷斯看着那雙綠色眼睛,現在他看清楚了,那裏面的自暴自棄讓他心碎。
「主人,這不……」他想告訴他溫存不是逃離現實的翅膀。
奧勒利安握着他頸圈的手加重力度,又扯了一下,「你沒有拒絕的權利。」
馬庫斯站在黑暗中,窺視那兩具緊密結合的身體。那是奧勒利安和一個奴隸。
袍子在地上堆積,那個奴隸站着,将奧勒利安抵在柱子上,金發少年的雙腿纏在他的腰間,一條手臂抱着他的脖子,另一條垂在身側,無力的搖晃着。
看到奧勒利安閉着雙眼,沉醉在那個奴隸的律動中。馬庫斯的心就像一只跌落在地上的花瓶,粉碎。
那是一張陌生的面孔,馬庫斯從來沒在這間宅子裏見過他。是奧勒利安新買來的嗎?
妒火一陣陣升起來,馬庫斯得扶住身邊的噴泉邊緣才能穩住腳步。
放蕩、下賤……諸如此類的髒字從他的心裏噴出來。看看他在馬庫斯面前多麽故作清高,現在,竟然和一個奴隸厮混在一起。
一個狗奴隸!他暗自咆哮。他們甚至不到房間裏去。
馬庫斯不能再看下去了,他得離開。但接下來的景象把他釘在那裏。
那個奴隸俯下身,捧起奧勒利安的後腦,親吻他,從眉心,到鼻尖,到嘴唇。
奧勒利安這下該扇他耳光了吧,馬庫斯幸災樂禍的想。有些人喜歡用奴隸洩欲,不過接吻……那裏面參雜着感情因素,他們不會允許的。
奧勒利安沒有。他回應了那個吻。馬庫斯傻眼了。
他們多麽細膩而深長的吻着啊。有的時候是鳥兒一般的輕啄,有的時候是狠狠的、不顧一切的深入。不需要睜開眼睛,在舌尖的嬉戲中,他們已經心靈相通了。
夜風嗚嗚咽咽的吹拂,扯動紗幔,好像一個嫉妒的旁觀者扯着衣擺。
他們每一次停下來攝入空氣,馬庫斯就感覺自己的胸膛被尖的東西刺穿了。
仿佛經過無數次探索,他們終于感到滿足,靠着彼此的額頭,分享呼吸。那個奴隸摸索着找到了奧勒利安垂在身側的手臂,他們十指緊扣,在越來越熱切的索取中,攀向幸福的頂峰。
風勢變大了,一整幅紗幔被揚起來,漫過兩人的頭頂,遮去了他們的身影。
馬庫斯悄然離去。
他是個過來人,所以別指望能瞞過他,那個吻……已經不是欲望能解釋的了。
要拿奧勒利安怎麽辦呢?他好像找到答案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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