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她來了

“二爺,咱們坐車去還是走着去?”

“離得不遠,走着去就成,正好我也散散。”

二人就這麽并行着出了府,雖然天氣寒冷,但街面上的人卻絲毫沒有減少,興許是快要過年了,瞧着倒是比平日裏的更要熱鬧些——

賣煙花炮竹的、賣對聯福字兒的、賣香腸臘肉的——

擺攤兒的、推車的、挑扁擔的——圍的人比那店鋪裏的還要多!

大人帶着小孩,逛累了就買上一串冰糖葫蘆,再在茶攤上喝一壺歇歇腳,等一壺茶喝完,力氣就又回來了,抱着孩子接茬兒繼續逛,直到大包小包的全拎滿了,才打道回府。

“要說熱鬧還得是京城,關外的氣氛就沒這麽濃——”

徐聿四處瞧着,遇見那雜耍賣藝踩高跷的,也不忘抻着脖子瞧一眼。

“瞧你那一副土包子進城的模樣,得虧十初沒跟着來,不然又得笑話你了。”

徐聿笑了笑,并不在意,反而又說道——

“爺兒,一會兒咱們回府的時候,從西巷胡同走罷,我聽人說那兒有個會寫地書的小女娃——”

說着就伸手比劃起來“半個人高的大狼毫,握在一個小小手裏,一下筆來龍飛鳳舞,好不霸氣,咱們也過去瞧瞧罷,我、我還沒見過呢——”

徐聿笑着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地書會寫的不少,可小女娃會寫的倒是從沒怎麽見過。”

薛晏榮點了點頭“去瞧瞧也好,若是真能入眼,到時就請到府上去,讓母親也樂呵樂呵。。”

話罷兩人便繼續向前行進着,直走到下一條街的入口處——

“行行好吧,大爺行行好吧——”

說話的男子裹了身打着補丁的棉襖,縮着脖子揣着手,一個勁兒的賣着慘——

“這女娃實在是養不活啦,給幾個錢,就是您家人了!”

大冷的天兒,小女孩身上連件厚實些兒的衣服都沒有,單褂單褲的,腳下的布鞋也是個破了洞的,髒亂的頭發都打了結,被風吹的似的已經麻木,眼睛裏空洞的捉不到任何聚焦。

徐聿聞言忽的停下步子,轉過頭去,臉上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天子腳下,竟也賣孩子?!”

随即便将那小女孩頭上的稻草拔了下來——

“你怎麽能賣孩子,再窮總會有辦法的,你賣了她,可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那男子并未說話,而是揣着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徐聿,或許是瞧着他穿戴普通,身前又無金器玉鎖加身,半點兒達官貴人的模樣都沒有,臉上便頓時不屑起來,揮了揮手,重新拾起地上的稻草,原插回了小女孩的頭上——

“你買不買,你要不買,別在這兒礙事!”

徐聿從袖子裏掏出荷包來,将裏頭的瑣碎銀子全倒了出來——

“我不買,但我給你銀子,你先把眼下的難關度過,別再賣孩子了!”

男子瞧着徐聿一手就能包下的銀子,即刻就露出了一臉的看不上的表情,抖着腿腳,搖晃道——

“你這才幾個銀子啊,管了上頓沒下頓的,遲早還不是一個餓死,要不你就大方些直将她買去,要不就別在這兒擋着!”

“我身上只有這麽多——”徐聿站在原地,頓時不知所措起來。

此時旁邊一直未出聲的薛晏榮,忽的站了出來,直走到那賣孩子的男子面前,冷着眉眼問道——

“你要多少銀子?”

這會兒那男人的臉色頓時就變了,一改方才不耐煩的模樣,從頭到腳的将薛晏榮身上值錢的東西看了一個遍,霎時間眼裏就閃爍起了貪婪的目光,縮着脖子,谄媚的湊了過去——

“這位爺兒,瞧您也是個心善的,我不多要,就二十兩。”

薛晏榮倏地就笑了——

“二十兩?”

随即往後退了一步,低頭瞧了瞧面前的小女孩——

“買個七八歲的孩子才不過五兩銀子,你這價錢兒,我能買四個。”

那男子一聽,生怕薛晏榮要走,急忙扯住她的胳膊,但下一刻,卻被薛晏榮犀利的目光,吓得又慌忙松開了手——

“這位爺兒,您別瞧她現在小,養個兩年不就長大了,這丫頭好養着呢,別看瘦渾身都是蠻力,什麽活都能幹,挑水砍柴洗衣做飯,可就這樣她吃的還少——”

說着又扯把袖子,在那小女孩的臉上用力的擦了擦,露出些猥瑣的模樣來“再長大些,養在府裏頭兒還不是全任由您處置~~~”

“你是她親爹嗎?!竟然說這種話!”

徐聿瞪着眼睛,拳頭都揚了起來,要不是薛晏榮在一旁攔着,絕對就打起來了。

可那男子不但不覺得羞愧,相反竟還抻着脖子,理直氣壯的高聲起來——

“這位小哥兒,您買不起,人家大爺兒買得起,我賣自己個兒的孩子,沒傷天沒害禮,打我?犯不着!”

“無恥!”

“好了!”

薛晏榮對着徐聿搖了搖頭,就将他推到了一邊,轉過頭來沖着那男子,伸出手來——

“就五兩,賣就賣,不賣就拉倒。”

那男子登時就怔住了,芝麻綠豆大的眼睛,瞪圓了也像是沒睜開——

“您——您這是在同我說笑呢吧?”

“怎麽能是說笑呢,我這是在同你做買賣啊。”薛晏榮一副再正經不過的表情。

“可您這也砍得忒多了吧!好歹您再給我加點兒啊,我這個往後可是個能生養的大姑娘呢!”

那男子剛說完,一旁的小女孩卻不知怎麽的,身子猛地抖了兩下,男子見狀,一把摁在了她的肩上——

随後又同薛晏榮賣起慘來——

“您就算不可憐我,也可憐可憐這個孩子吧,她娘生她的時候血崩,一口氣沒上來就去見了閻王爺,若是她地下有知,自己不要性命生下來的孩子,才值五兩銀子,怕是在那孟婆橋上胎都不投了!”

話罷竟還抹起了眼淚來“瞧您這穿的戴的,不是絲綢就是玉石,一看就知道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公子,二十兩銀子與您而言,不過一壺酒一道菜,可與我們這些窮人家來說,那可就是能活命的!”

薛晏榮低着頭,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因為這男子說的話,而産生半分變化,甚至連個眉頭都沒皺一下——

“你少跟我在這兒死啊活啊的亂扯,大爺兒我從來就不信鬼神這一說,還有——我是有銀子,不過卻也不是任由你坑蒙拐騙的冤大頭。”

“這話兒怎麽說的呢,我、我可從來沒有坑蒙拐騙過您啊——”

薛晏榮摸了摸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冷着聲音道——

“說實話,五兩銀子我都給高了——”

話罷,突然伸手,用力的将那男子壓在小女孩肩頭上的手打落,下一刻那孩子便忍不住的咳嗽了起來,眼睛通紅的竟都淌下淚來,想必是憋了很長時間,礙于男子的脅迫,才不敢咳出聲來。

“她咳得這麽嚴重,買回去,這治病的銀子都不知道要花多少,萬一這中途,要是死了廢了,我到哪兒說理去?你還能在這兒北三街等我?早跑沒影了吧!”

薛晏榮忽的又抿嘴一笑——

“如此算來,你說這五兩銀子,我是不是都給多了。”

那男子眼瞧瞞不住了,竟将火氣全撒在了孩子身上,揚手就要打,可卻被薛晏榮又攔了下來——

“我打自己的孩子,也不行?!”

“打自己的孩子可以,不過你還沒跟我說賣不賣呢?若是不賣随你怎麽打,打死了我都不管,可若是賣,那便是我的人,打她就是打我,我可不會善罷甘休,你得想清楚了再下手。”

那男子被薛晏榮說的噎住了口角,張了半天嘴不僅無言以對,反而覺得他說的十分有理——

又瞧了瞧身前還在不停咳嗽的孩子,揚起的手最終是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沒好氣的道——

“得了!算我倒黴!”随即便朝薛晏榮伸出手來“五兩給我,人歸你。”

“成交。”

話罷,薛晏榮便從袖子裏掏出了五兩銀子來——

正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時——

一個清亮的嗓音突的在腦後響起——

“不能給!”

下一刻,薛晏榮的胳膊連同手裏的銀子,就全都被扯了回來。

扭過頭去,滿眼的詫異——

竟是個姑娘!

粉撲子一般的小臉上是一對柳葉彎眉,大大的杏仁眼既清純又無辜,可偏偏又在眼尾處往上吊了吊,莫名多出了種勾人的意味,但又因年歲尚小,面容還未長開,其中滋味并不明顯,現下這般橫眉冷目的煞人樣兒,竟又有幾分以小充大的感覺,玲珑的鼻子,小巧的嘴唇,越是嚴肅認真,越是讓人覺得玩笑,總而言之,就是讓人怕不起來——

薛晏榮愣了愣,可還不等她說話,那賣孩子的男子,就先惡聲惡氣了喊出了聲——

“哪裏來的丫頭片子!趕緊滾開!”

那女子倒也不是不怕,可就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站在原地愣是沒被這惡聲喝退,只牢牢地盯着薛晏榮,焦急的說道——

“不能給他銀子!他是人牙子!”

話罷,又是一個梳着花苞頭的姑娘從後面跑過來,瞧着與眼前的這位年歲相仿,但看着打扮穿着,又是個丫鬟模樣——

果然,剛來就急急地扯着女子的袖子,不住地搖頭——

“小姐,別說了別說了——”

“哎呀!你松開!”

女子一把打掉小丫鬟的手,沖着那惡聲惡氣的人,登時就揚起了脖子——

“你,你別以為你聲音大,我...我就怕你!老實告訴你!我盯了你好長時間了,你說!上個月在東四街叫賣孩子的是不是你?!”

那男子神情頓時就慌張了起來——

“你、你可別胡說!”

“我才沒胡說!我瞧的真真的,那時你賣的是一個男孩,這回兒又變成女孩了?敢情你是養了不少妻妾,專門靠生孩子賣來掙錢是嗎?!”

“你、你你——我孩子多不行啊!”

“孩子多是吧?”女子瞪了瞪眼睛“那好,我再問你——你說你是她親爹,那為什麽你有棉襖棉褲穿,她卻沒有?!你若真是她的親生父親,又怎麽舍得她在寒風中受冷受凍?!”

那男子被反駁的啞口無言,眼睛在四處來回張望——

此刻圍觀着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不少的都開始交頭接耳的指指點點起來。

“你沒話說了吧?!”

“我、我——”

那男子垂下頭來,還不等他把話出口——

年輕的女子指着他,突的高聲起來——

“他要跑!快抓住他!”

果不其然,話音還沒落下,那男子就要跑,但因着女子先發制人,再加上徐聿好身手的緣故,他的腿都沒擡起來,人倏地就被摁在了地上摩擦了。

“你可真厲害,怎麽知道他要跑的?”徐聿望着眼前的女子,不解的問道,瞧着也不像是會功夫的樣子呀。

那女子抿了抿嘴,一臉看穿一切的模樣——

“這還不簡單,他一手摁着孩子的肩,一條腿往後挪,身子還微微偏過半面,不是要跑是什麽?到時候把人往前一推,攔着路,他腿腳再快些,還不就跑的無影無蹤了。”

說着又瞧了眼地上的男人,忍不住啐了一口——

“呸!不是好東西,等着吃牢飯吧你!”

她這一舉動可把身後跟着的小丫鬟吓了一跳,立馬從蹦了出來,捂在她的嘴上——

“哎呦喂!我的小姐,您到底在幹嘛呀?!這還在大街上呢,您收着點兒行不行啊!”

被自家丫鬟這麽一說,那女子剛還義憤填膺的模樣,瞬間就像洩了氣的皮球,不僅抿住了嘴角,肩膀還不住的往裏縮了縮,皺眉嘟囔着——

“我還不是被這個壞家夥給氣的。”

随即又擡眸朝薛晏榮看去——

“下回可得把眼睛擦亮些,這街面上能賣孩子的,有幾個是好人?說是親爹的鐵定就不是!”

薛晏榮眯了眯眼睛,長這麽大從來都是自己教育別人,什麽時候反過來被別人教育了,況且還是這麽個黃毛丫頭,動了動嘴剛想說什麽,就又被打斷了——

“你不必謝我了,往後注意就成。”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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