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兩不相欠

女子拍了拍手,壓根兒沒把薛晏榮放在眼裏,俯下身又看向頭上插着草的小女孩,一把揪下那稻草,擡腳在上面用力的碾了幾下——

“你還記得家在哪兒嗎?”

小女孩的嗓子咳啞了,說不出話來,只能對着自己搖頭——

“那你父母呢?”

“死——了——”

小女孩艱難的發出聲音。

“真可憐——”女子的眼眸霎時就黯淡了下來,蒙上一層晦澀“可我沒法兒帶你回去——”

話罷,又直起身來,将目光重新落在了薛晏榮的臉上——

像是打量——

又像是觀察——

總之,不那麽舒服。

“你看什麽?”

薛晏榮以為自己這樣不茍言笑的模樣,會讓她收斂些,可沒想到的是,這人根本就是個軟硬不吃的主兒。

“你是好人嗎?”

女子的雙目瞪圓,墨染一般的瞳仁澄澈晶亮,自帶一種少年人的特有的執着——

但薛晏榮卻只想問一句——

她哪來的底氣?

“你怎麽不說話啊?”

“你要我說什麽?”

“就——你是不是好人啊?”

“這是我說出來,你就能信的事兒嗎?”薛晏榮冷着眉眼“想必你能問出這話來,心裏就已經有數了,我說不說又有什麽區別。”

那女子神色一頓,大概也覺得自己方才有些無禮了,輕抿了抿薄唇,聲音也柔和了下來,解釋道——

“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這孩子很可憐,可我現在沒辦法帶她回去,不然我一定不會麻煩你。”

說着腳下又走近了一步,圓圓的眼睛,這會兒竟不停地眨巴起來——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不然你早就走了,也不會一直留到現在,對吧?”

“所以呢,我是好人——然後呢?”

“嗯——你、你就把她領回府裏當丫鬟吧!窮人家的孩子都好養活,沒那麽多嬌生慣養的壞毛病,大不了你先不給她例錢,等她長大一些,讓府裏的嬷嬷們教些手藝,到時再給也不遲。”

薛晏榮抽了抽氣兒——

“你倒是挺會給我安排差事兒的。”

“那——那你答不答應嗎?”

女子的眼眸中帶着一衆真誠的期盼,竟讓人有種沒辦法無視的感覺。

而徐聿摁着那人牙子的脖頸,也看向薛晏榮——

“二爺兒,要不就留下她吧。”

薛晏榮垂眸看向眼前那又瘦又小,站在風中還瑟瑟發抖的孩子,也不知道這一路是被販賣了多少次才到的京城裏,稚嫩的臉上既憔悴又哀傷,沒有半點兒七八歲孩子該有的童真——

不由得就想到了薛音娩,那時她比這個孩子還要小。

深嘆了口氣,誰的心都不是石頭做的——

“算了,正好我也省了五兩銀子,瞧着她也是挺伶俐的模樣,端個茶縫補個衣服倒也能用得上。”

“你這是答應了?!”

薛晏榮瞧着她,變臉比翻書都快,點了點頭,應道——

“嗯。”

“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頂好的人!”

燦爛的笑容霎時就在女子的臉上漾開,仿佛一束提早盛開的紫薇花,陽光明媚,在這嚴寒的冬日裏,平添了幾分光彩。

說完,便取下耳朵上的墜子,送給了那個小女孩——

“這個給你,往後也是有嫁妝有去處的人了。”

薛晏榮瞥了眼那白色的珍珠耳墜,挑了挑眉,并未多言。

那小女孩該是從來都沒被人這樣對待過,眼中充盈着淚水,頓時就跪下了身子,要磕頭——

“哎——你別跟我磕——”女子指了指薛晏榮“跟他磕,往後這就是你的主子。”

“二位都是恩人,我都要磕。”

待小女孩三個響頭兒過後,那女子才将小女孩扶了起來,憐惜的摸了摸她的臉。

直到這時才露出來女兒家該有的矜持禮節,對着薛晏榮微微的欠了欠身子,以表謝意——

“好人有好報,公子日後定會多壽多福。”

随後便轉身随着自家丫鬟離開。

“爺兒,她是誰啊?”徐聿望着那女子的背影問道。

“哪戶大人家的小女兒罷。”薛晏榮搖了搖頭“走吧。”

“哎哎——”徐聿低頭看着被自己摁在地上的人牙子“爺兒,這王八蛋怎麽辦?”

薛晏榮皺着眉頭——

“真是找麻煩。”

低頭從荷包裏拿出三十文錢,扔進了街邊的一個叫花子碗裏——

指了指——

“你,去衙門報官,等回來我再給你三十文。”

那叫花子瞧着破碗裏的銅錢,眼睛登時就亮了,平日裏一天都不見得能要這麽多,現在跑個腿就能得個六十文,這般好事,誰能不做!

立馬就端起自己的破碗就從地上爬了起來,點頭哈腰的,龇着一口大黃牙——

“哎,小的這就去!”

即刻就跑的沒影了。

等再回來的時候,身後就跟了兩個衙門裏的官差——

“你們瞧,人就在那兒呢!還不信?這回兒信了罷!”

叫花子捧着手裏的碗,急忙跑了過去“這位爺兒,官差小的給您叫來了。”

薛晏榮将剩下的三十文錢倒在他的破碗裏,轉身看向官差,指了指地上的人——

“此人是拐賣孩童的人牙子,你們帶走吧。”

“人牙子?”那為首的官差,狐疑的瞧了眼薛晏榮“敢問閣下是?”

“薛府,薛晏榮。”

官差雖沒見過薛晏榮,但薛府兩個字還是知道的,再看他的穿着打扮,倒也不難猜測,立馬就恭敬了起來——

“原來是薛府的少爺,失敬失敬。”

“不必——”薛晏榮點了點頭,又問道:“我們現在可以走嗎?”

“可以了可以了。”

那領頭的官差,胳膊一揮,佩刀一拔,押着地上的人——

“給我帶走!”

徐聿這才松開手,将那人交給了官差,等衙門的人走後,卻又站在原地不動了——

“你又怎麽了?”

“不是我,爺兒——”徐聿指了指身旁的小女孩“她怎麽辦啊?總不能跟咱們一塊去罷?”

“唉——我都忘了。”薛晏榮搓了搓手指,看着那孩子問道:“京城薛府知道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嘶啞着艱澀的喉嚨,說道——

“知道,順着這條路,往前走拐三道彎就是,我在那裏要過飯。”

“那好——”薛晏榮一把扯下身上的黃龍玉佩,遞了過去“拿着這個,去敲府門,就說是榮二爺讓你來的,他們要是不信,你就說姚姑娘,讓姚姑娘來瞧兒,保準兒他們誰都不敢再攔你了。”

說完,又問了句——

“聽明白沒?”

小女孩連連點頭——

“聽明白了!”

随後便一手攥着耳墜,一手攥着玉佩,往下條街快跑了去——

薛晏榮瞧着,這會兒倒是不繃着臉了,露出些笑來——

“還行,是個聰明的。”

撣了撣衣服袖子,就打算繼續往本善堂的方向走去,可一擡頭,就瞧見不遠處的那道身影,薛晏榮忽的便又停下了腳步。

而一旁徐聿腦子卻依舊想着方才發生的事情,餘光瞟了瞟一旁的薛晏榮,有些憋不住話匣子,出聲問道——

“二爺,您說剛才那姑娘她可真厲害啊,既知道那男子是人牙子,又能從他的動作裏分辨出他要逃跑,饒是我這個自小習武的人,都一點兒沒瞧出來。”

“那是你,剛那男子一瞧就不是什麽好人。”薛晏榮皺着眉頭。

“啊?合着就我一個人沒瞧出來啊?”徐聿癟了癟嘴,但沒一會兒卻又探過腦袋去“爺兒,那您說她是咱們漢人姑娘嗎?”

“怎麽這麽問?”

“我就是覺得,她的膽子也忒大些吧?一般的漢人姑娘,哪有這樣的啊?當街抻着頭跟男子理論?她也不怕吃虧。”

薛晏榮的眼眸略微的頓了頓,腦海裏閃過方才她扯着自己衣袖說不能給銀子的模樣——

“膽子的确是大了些。”

“所以啊,我猜她不是漢人——”徐聿撓了撓腦門兒“搞不好,是個蒙古姑娘呢!”

“不可能。”

“為什麽啊?”

薛晏榮挑了挑眉毛——

“你見過有那麽矮的蒙古姑娘嗎?”

“哦——也對。”徐聿想了想,那女子的個頭兒好像才到他們爺兒的肩膀,随即又冒出來新的念頭兒“那會不會是哪個大人家的小姐?這京城裏頭兒達官貴人多,瞧着一般般,可正要深究起來,指不定就是什麽大有來頭的人物。”

“那也不可能了——”薛晏榮搖了搖頭“她若是哪戶大人家的小姐,那定然是要有随從跟着的,怎麽會只有一個小丫鬟在身邊?況且你看她的衣着跟配飾,這麽寒酸的大戶小姐,我可從沒見過。。”

“不是蒙古人也不是大戶小姐,那她是什麽人啊?”

“嘶——”薛晏榮瞧着徐聿這番認真思索的模樣,頓時蹙起眉頭“你管人家是什麽人呢,往後都不一定能再見到,上什麽心啊,她就是個番邦來的都跟你沒關系。”

“番邦來的?”徐聿的頭搖的像個撥浪鼓“那更不能夠,番邦的姑娘我見過,大鼻子藍眼睛卷頭發的,跟人家半點兒不一樣——”

“你有完沒完?!張口閉口姑娘姑娘的,怎麽?還想要十初收拾你啊?”

“哎哎——我、我不就是好奇嘛,您、您可千萬別跟十初說——”徐聿揣着袖子,嘟囔道:“她這才剛不氣我了。”

“知道怕就行。”

薛晏榮兩手背在身後,但眉眼間卻是一副有些煩惱的模樣,轉過身剛擡腳,卻又猛地收回來,反複好幾次——

徐聿在一旁見她這般神思不定的,便有些奇怪——

“爺兒,您怎麽了?”

“我——”

薛晏榮皺着眉頭,少有這般拿不定主意的時候——

“你覺得,那姑娘是好人嗎?”

“這還用說,當然是了!”

“那——”

薛晏榮擡起手在不遠處的前面指了指,徐聿順着瞧了過去,眼睛立馬就瞪大了——

“那不是方才那姑娘嘛,我當她走了呢,還在兒啊。”

話罷,又望向薛晏榮,笑了笑——

“爺兒,您剛還說我姑娘姑娘的提呢,您這倒好——人在哪兒,都被您找的清清楚楚的。”

薛晏榮卻沒有要跟他說笑的意思,眼眸略微沉了沉——

“你去跟着。”

徐聿的笑還挂在臉上呢,頓時就僵住了——

“啊?”

張大了嘴,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啊什麽啊,讓你去跟着,聽不懂啊?”

薛晏榮又說了一遍,徐聿這才确定自己沒聽錯,可腳上卻也不動,一副您在胡說八道什麽的表情。

“爺兒,人家姑娘不就是問了句您是不是好人嘛,不至于罷——”

“你瞎扯什麽?!”薛晏榮瞪了瞪眼睛“我是怕她出事兒!”

“出事兒?出什麽事兒?!”

徐聿聽得稀裏糊塗的。

薛晏榮這才出聲說道——

“你可知道,這樣的人牙子從來都不會是一個人出現,周邊一定都會有同夥在,剛才之所以我願意出銀子了事,便是因為這個,想着先把人救下,等後面再去官府錄入畫像,到時候再把他們一鍋端掉便可,誰知道會遇見她來強出頭兒。”

“那、那方才他的同夥怎麽不現身?”

“估計是人數不多,方才有我們在,路上又有那麽行人,而且這離衙門就隔了一條街,但凡有點兒動靜,巡街的官差就會來,況且你的身手又是那般好,将那人摁在地上,動都動不了,他們又不傻,自然不會現身,可若是沒了我們,落了單——就不好說了。”

“如此說來,那姑娘豈不是很危險——”

“所以呀,我才問你她是不是好人嘛。”

“哎呦!我的爺!您可真能繞彎子!”

可徐聿剛要朝那姑娘追去,卻又犯了難,看着薛晏榮,皺了皺臉——

“二爺,那我要去了,您怎麽辦?”

薛晏榮一臉的淡定——

“放心,那劉大痦子吃不掉我的。”

說完又指了指那不遠處的身影——

“快去吧,別驚動人家,跟在身後就好,左右多留意些,若是沒事,你送完人就直接回府。”

“知道了,您放心罷!”

薛晏榮望着那不遠處的一抹倩影,勾了勾嘴角——

什麽蒙古姑娘、外族姑娘的,明明就是個漢人女子,誰知道哪來這麽大的膽子,真是在京城了,什麽人都有。

擺了擺手,搖起頭來——

算了,你讓我省了銀子,我就送你回家,倒也兩不相欠。

随後便又背起手,大步離開。

作者有話說:

不按牌理出牌的漢人姑娘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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