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四月清明,雪裏跟媽媽回榕縣給外公外婆上墳,遇見春信。

153地質隊的家屬樓建在半山上,也是城中心的位置,但回家要爬個大坡,雪裏老遠就看見春信在子弟校門口的小賣店買鉛筆。

自雨夜一別,她們有快一年沒見。

“尹春信。”

雪裏本來想直接過去拍她肩膀,逮住她好好談一談,想起她不禁吓,還是遠遠先喊一嗓子。

她肯定聽見了,沒回頭,扔出去兩塊錢抓起鉛筆低頭大步往家走。

小短腿倒騰得還挺快,雪裏沒追,兩手揣兜裏,均速前進,唇線抿得直直。

家屬樓坐北朝南,四層高,半山上建了好幾排,門前是五六米寬的車道,房子對面還蓋了一排用來堆雜物的煤棚,上面鋪滿黑色瓦片。

五棟一樓左手邊那戶是春信家,樓上是雪裏家。

拐個彎的功夫人就不見了,雪裏從尹家門口過,尹爺爺養的八哥挂在鏽跡斑斑的防盜窗上,看見她撲棱着翅膀喊了一嗓子。

“你要着打。”

玻璃窗太陽底下反藍光,不貼近看不清屋裏情形,雪裏沒多停留,上樓回家,進卧室翻出紙筆。

春信在客廳裏聽見樓上很重的關門聲,回頭看一眼,爺爺和小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奶奶在主卧休息。

她腳步很輕地打開小卧室連接後院的木門,在雜物堆裏找了根木棍,頂開頭上的石棉瓦,露出個拳頭大的洞。

沒過兩分鐘,一個木糖醇罐子從二樓窗戶裏用繩子吊下來。

罐子裏放了塊德芙,還有張紙條。

春信撕開包裝紙把巧克力吃了,展開紙條。

——叫你兩次,不答應。

雪裏的字很規範,很好認,鋼筆字力透紙背,筆鋒淩冽,很有她自己的風格。

春信坐在小板凳上,順手抽了本書墊着,用剛削好的鉛筆給她回信。

樓上雪裏躺在床上望着泛黃的天花板發呆,床頭拴的繩子上挂了個小鈴铛,沒等多大一會兒,鈴铛響了,她連忙坐起走到窗邊把線拉回來,打開罐子。

春信的字也很有自己的風格,是雞爪子沾了黑泥湯從紙上走過。

——啊?你叫我啦,啥時候,我沒聽見,我手機壞了。

雪裏無言一瞬。

——你來我家,我們當面說。

——不去了,我奶奶病了。

——我知道,我聽我媽說了。你先上來,我這裏還有糖。

木糖醇罐子拉上來兩次,都沒有新的回複,雪裏舌尖舔舔下牙縫,繼續寫。

——還有鴨脖和薯片,買多了,吃不完。

這次放下去不到半分鐘鈴铛就響起來。

——晚上來。

果然還是得下點餌。

手表看一眼時間,三點半,雪裏換上鞋準備出門去買鴨脖。

雪裏媽媽聽見聲音打開卧室門走出來,奇怪看了她一眼,“你要出去?”

計劃是今天下午開車回南洲市,雪裏說:“到時候我自己坐車回去。”

“你跟春信一起?”

雪裏遲疑片刻,點點頭,“我們一起。”

“也行,你看着她點,尹願心回來了。”尹願心是春信小姑姑。

尹家三姐妹,春信爸爸排老二,跟妹妹尹願心關系很差,尹願心也最看不慣春信。

樓上樓下住着,尹家的事不是秘密,他們從小打孩子也沒背着人,四鄰都知道。

當天晚上雪裏媽媽就開車走了,雪裏去逛超市,買了好多零食,回家切了一大盤水果。

春信家兩個老人,睡得早。十點半,樓下一點亮也看不到了,雪裏推開窗,把椅子搬到窗下面,探身出去看。

這種家屬樓一樓都是帶院子的,五棟背後還有片坎,三米多高,是一面天然的圍牆,兩邊用空心磚砌牆,一戶戶隔開,中間是院子。

春信奶奶在院裏用磚木搭了個棚堆雜物,上面鋪石棉瓦,剩下的空地用來養花種菜。

春信爬牆有一手,兩米高的圍牆,她順着坎邊粗糙的石頭牆就能爬上來,踩着空心磚圍牆,順着石棉瓦的邊緣,能直接爬進雪裏卧室。

她貓兒似靈敏,學貓叫也逼真,有時候不小心弄出點動靜,就停下來,喵喵叫兩聲才繼續爬。

樓下小黑影一個縱身就上了牆,跟電影裏的武林高手似的,雪裏伸手,春信沒接,攀着窗框跳進屋。

“我去洗手。”

快一年沒見,她好像又瘦了,後背兩根蝴蝶骨架着外套,細伶伶一個。

雪裏去冰箱裏給她拿水果,零食在書桌上擺滿,春信洗完手回來,舔舔嘴唇在椅子上坐下,臉上才終于有點笑模樣。

“什麽時候回來的。”雪裏托腮在一旁看她。

很久沒說話的嗓子幹而啞,春信喝了兩口水,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和骨子裏對她的依賴,傾吐欲望強烈。

她往椅背上靠了靠,抱着薯片袋子,“我遇見一個人,我以前跟你說過的,他技術特別好,他想收我當徒弟,我都要去找他了,行李都收好了,突然接到我爺爺電話,說奶奶病了,讓我回家。”

老人已經是胃癌晚期了,脾氣也是倔得很,家裏人多少次要帶她去看,她不去,說死了拉倒,硬生生拖到現在,已經沒得治。

春信的電話是雪裏媽媽給他們的,她站在路邊,聽見電話裏爺爺弱聲哀求。

——回家吧,你奶奶不行了,你奶奶叫你回家啊,你趕緊回來啊。

回來之後呢,春信姑姑卻并不允許她靠近老人床畔,姑姑性格強勢,春信爸爸早些年騙過她的錢,她找不到春信爸爸,只能把氣撒在春信頭上。

春信家裏的情況雪裏很清楚,春信這個小姑姑對她一直很差,她要是住在家裏,春信肯定讨不了好。

“那她回來了,你住哪裏?沙發?”

“就下面棚子裏,有一張行軍床。”

“冷不冷?”也是句廢話,棚子四處漏風,陰暗潮濕,能不冷嗎。

春信說還好,擦幹淨手,叉盤子的水果吃。

雪裏看她,她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叉了塊蘋果喂到她嘴邊。

雪裏下意識要張嘴,反應過來,身子往後仰了仰。

春信收回手,垂下睫毛自己吃完了那塊蘋果,起身收拾了桌面,“我回去了。”

“在我家睡吧,你在那怎麽睡啊。”

“可以睡的。”

她翻窗跳下圍牆回去了,雪裏懊惱捶了一下膝蓋。

有月光,清清涼涼鋪了一地,還有細弱蟲鳴。

春信蹲在水泥磚砌的花壇邊,奶奶病了,月季細長的花枝上覆滿了白色蚧殼蟲,春信用小刷子把枝條上的蟲子一點點刷幹淨。

小時候常常被關在院子裏,不想翻牆偷溜出去玩的時候,她就在院子裏玩蟲子,玩泥巴。

一晃眼過了好多年。

雜物棚子影響了卧室采光,春信把臉貼在玻璃窗上,老人已經睡下,房間裏黑咕隆咚什麽也看不見。

她的卧室被小姑姑占了,後門也被從裏面鎖上,房間裏的書和舊衣裳都被扔出來,堆在一口爛木箱子裏。

本來要被小姑姑拿去丢掉的,是爺爺攔着不讓,說春信還會回來。

躺在生鏽的行軍床上,包裏翻出件冬衣蓋身上,春信蜷着身體疲憊睡去。

夜裏感覺呼吸困難,迷迷糊糊醒來,打開手機電筒看,用來當枕頭的棉衣上全是血,她胡亂抹兩下鼻子,手背上也揩得全是血。

扯了衛生紙塞住鼻孔,棉衣換了個面枕,繼續睡。

家裏沒法待,說是回來看奶奶的,其實小姑姑根本不準她靠近房間,老人因胃腹水肚子鼓得很大,躺在床上,氣息微弱,無能為力。

爺爺性格懦弱,身體也不好,沒辦法替她做主。

早上五點被凍醒,春信洗淨臉上幹掉的鼻血,把臉貼在窗戶上看,老人渾濁的眼球遲鈍望來,張了張嘴,沒聲。

她現在說話都困難。

“奶奶。”

春信趴在窗戶上流淚。

小姑姑不給她吃飯,爺爺擀了面條,趁着小姑姑出去才叫她進屋去煮。

春信搖頭,進卧室看奶奶,往她枕頭底下塞錢,“這都是我掙的,我在外面過挺好的,你別擔心。”

她頭發全白了,雙頰凹陷,眼球大而無神,顏色渾濁。她是棵已經枯萎的樹,飽受病痛折磨,喉嚨裏發出含糊的嗚咽聲。

到現在春信也不覺得自己當初離開家是錯的,那時的痛苦和現在的遭遇并不矛盾。

春信又在家呆了兩天,雪裏也沒回學校,整天在房間裏坐着,不知道想什麽。第三天,實在不能拖下去,她收拾東西決定要走,剛打開房門,聽見樓下有人又喊又哭。

這種事以前經歷得太多,春信的哭聲太過熟悉。

行李箱還沒拖出來,雪裏探頭往樓下看了眼,門用力一甩就下去了。

春信跪在地上,兩只手握着門把,她小姑用捅煤爐火的鐵鈎往她身上招呼。

她手疼得縮回來,又飛快伸出去抓着門把手,火鈎子在手背上臉上留下細長的黑色痕跡。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喊着我不走我不走,她小姑不說話,板着臉揍她。

“你幹嘛!”雪裏沖出去護在她面前,她小姑指着她們罵滾。

“出去了就別回來,她以後都不是尹家人,愛死哪死哪。從小到大就是沒人要的,怎麽沒死外面,回來幹什麽?礙眼。”

春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衣袖狠狠擦一下眼睛,站起來大聲同她争執,“是我奶奶讓我回來的,跟你沒關系,你沒資格趕我!”

春信爺爺出去了,奶奶躺在床上動不了,她小姑燒了她的東西,硬是把她趕出來。

雪裏去拉春信,門被“嘭”一聲關上,春信鞋都掉了,光腳站在地上拍門。

“走就走!你個賤人,不得好死!”雪裏忍不住罵,拉起春信要上樓,“跟我走,再也不要回來了。”

眼淚一串串掉,春信蹲在地上撿被燒了一半的書和畫,手機已經完全報廢,電話卡摳不出來。

地上有一把被扯掉的頭發,雪裏眼眶都氣紅了,狠踹了一下門,幫她撿起東西拽着她上樓。

“不回來就不回來,誰稀罕你們家!尹願心,你去死吧!”

春信抽泣着跟她上樓,光腳站在客廳的地板磚上一顆顆掉眼淚,雪裏抽了紙巾給她擦臉,抱着她拍着背順氣。

“他們那樣對你,你還回來幹什麽?跟我走,再也別回來,一輩子都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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