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春信和雪裏就是在氧氣廠大門口被人販子抓走的,現在又有人販子,當然不能輕易放過,老太太被扭到了派出所。

雪裏就知道她會來,這回打算讓她徹底死心,以後再也別來糾纏春信。

蔣夢妍和趙誠下班去了派出所,向警察仔細講述事件經過。

老太太眼睛都哭腫了,佝着背坐在那,兩眼無神望着地面,“我要我的孫女,把我的孫女還給我。”

蔣夢妍說:“是她自己不要孩子的,當時的情況鄰居們都可以作證,孩子找回來,他們閉門不見,孩子沒地方去,我不管,她只能去街上流浪。”

“孩子被帶走,又跑了怎麽辦?跑到外面去被車撞死,餓死凍死,被人販子拐了怎麽辦?孩子要上學,不可能天天關在家裏吧?她已經九歲了,長腿了就會跑,除非你把她腿打斷。”

趙誠語氣則更溫和一些,“警察同志,這件事是不是也要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見呢,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金錢往來,孩子也是自願跟着我們。情況你們也都看到了,老太太一來,孩子就跑了,她在原本的家庭受虐待,不願意回去。”

老太太說:“我沒有虐待她。”

蔣夢妍冷笑,“有沒有虐待你自己清楚,你不虐待她,她為什麽看見你就跑?”

家務事難斷,民警埋頭刷刷做筆錄,“情況基本了解了,當務之急,是先把孩子找回來。九歲的孩子已經有自我意識,何去何從,看她個人意願。”

蔣夢妍說:“她知道自己要被帶走,她跑了,她藏起來,我們根本找不到的。”

警察問:“你們知道她平時常去的地方嗎?她可能會躲到哪裏去?”

蔣夢妍說:“這個孩子離家出走很有經驗了,她膽子很大,我們真的想不到。我也擔心她遇見危險,想快點找到,只是……”

她意味深長笑一下,“最大的危險就在身邊。”

“好了好了,少在這裏陰陽怪氣的。”警察又問雪裏,“小朋友,你知道尹春信在哪裏嗎?”

雪裏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春信在家天天挨打,她根本不想回去,而且她是被奶奶丢出來的,她先被遺棄,再被她爸爸拐賣,回來又被遺棄。”

老太太一張嘴辨不過三張嘴,她想說些反駁的話,可那些話說出來對自己并無益,他們好像沒有說錯。

她很不講道理,“反正我就要我的孫女,是他們騙走了我的孫女。”

警察問:“他們是怎麽騙的你孫女呢,你有證據嗎?”

“我……”她一口氣提到胸口,卻吐不出來,慢慢地洩了氣,脊背重新彎下去。

“老太太,你說他們騙了你的孫女,是要講證據的。孩子看到你跑了,那我們也沒有辦法呀,我們找到她,只能勸說,但她如果真的不願意,我們也不能強迫她,不可能把她綁回去,她去哪裏是她的自由,誰也不能把她關起來。”

……

出了派出所大門,蔣夢妍真是越想越氣,背着小包站在馬路中間罵:“幾十歲的人了,要不要點臉,當初我在你家門口怎麽說的,你老兩口裝死,全153的鄰居都看着,你現在有什麽臉找來?”

老太太穿一身灰色女式西裝,也是很老的款式,背一個洗得發白的牛仔包,兩只手抓住背包帶子,幾乎是踩着蔣夢妍腳後跟一遍遍重複:“我要我孫女,我要我孫女……”

蔣夢妍氣急敗壞,又不能動手打她,咬牙切齒,“你要個屁!春信不會跟你回去的,她死外面都不會跟你走。”

蔣夢妍回到氧氣廠的家,老太太就跟在後面,逢人就說蔣夢妍偷了她的孫女。

“這個女人,不要臉,十九歲就跟男人跑,克死自家爹媽,現在偷了我孫女不還給我……”

蔣夢妍拳頭攥得死緊,趙誠怕她沖上去打人,趕忙拉着她回家,“別跟她一般見識。”

老太太跟着他們上樓,在外面不住地拍門,坐在地上撒潑,又哭又喊。

四鄰都出來看,蔣夢妍也站在門口看她。

她坐在臺階上,腦袋靠着牆,念經一樣,“我要我孫女,我要我孫女……”

蔣夢妍進屋去倒了一杯水,喝完了出來問她:“你是不是想要錢?”

“我要我孫女,我要我孫女……”

不要錢,但未必就是真的想要孩子。

蔣夢妍靜下來,細想她的反常。她進屋去剝了個橘子,坐在沙發上慢慢吃完,眼睛微眯着思考,過了五分鐘,她起身走過去。

“我知道了。”蔣夢妍說:“你是不是丢臉了,四鄰都開始說你的閑話了,你走到哪裏都沒人理你了,你到處都能聽見別人在小聲談論你們家的事,你不敢出門,你臉皮臊得慌,對嗎?尹奶奶,我說對了嗎?”

老太太念經的聲音陡然變大,她瞪眼眼睛,咬緊牙根,雙手握拳,每說一句話,脖子就往前猛地伸一下,“還我孫女來!還我孫女來!”

這人是真可憐,也是真可恨,真無賴。

對門鄰居站門口聽半天,這時候大聲說:“趕緊把她弄走吧,哪裏來的鄉下老太婆,吵死人了。”

蔣夢妍手指頭點點,“老趙,去叫保安,把這個老太婆給我拖出去。”

她又指着老太太,“小心我報警說你擾民,叫警察來抓你。”

趙誠和保安合力把老太太架出去,她兩條腿夠不到地,亂撲騰,被關在家屬樓大鐵門外面。

老太太撲到門上,指着蔣夢妍罵,“你這個賤人,你不得好死……”

保安拿大棍子出來攆她,“滾蛋!”

老太太什麽難聽話都罵出來了,蔣夢妍反倒不在乎了,“你就是叫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也不怕,你愛叫就叫吧,你再怎麽叫,春信也不會跟你走的,你覺得是你可憐,還是我可憐?全153隊的人都戳你脊梁骨,是你難受還是我難受?”

雪裏拽拽她衣角,“媽媽走吧。”

反正她也進不來,她能在這裏罵上多久呢?她總會累總會困,有本事就罵到天亮。

家屬樓和氧氣廠之間僅一牆之隔,有個小門連通,回去的路走到一半,雪裏說:“我去找找春信。”

趙誠急切問:“你知道她在哪裏?”

雪裏說:“也許。”

這時天還沒黑透,雪裏帶他們穿過野草橫生的小路,朝氧氣廠後方走去,趙誠立即明白過來,“她在廢廠房?我去拿鑰匙。”

趙誠回辦公室拿鑰匙,雪裏已經從下面門縫鑽進去,蔣夢妍在外面叮囑,“遇見危險你就大叫。”

雪裏嘀咕,“能有什麽危險。”

她站在原地,等眼睛完全适應了黑暗,才朝着記憶中的方向走去。

她萬分肯定,春信一定躲在這裏。

不着急呼喊,恐驚擾了她,雪裏像上次那樣,撿了木棍在溝渠上的水泥板敲敲打打。

等到差不多的時候,才小聲喊:“春春,你在嗎?我是冬冬,我來救你了。你聽我說,你奶奶不能帶走你,警察也不會把你抓走的,只要你不願意,任何人都不能強迫你,她現在被關在外面,有保安看着,她進不來的……”

連手裏的木棍都還是上次那一根,走到溝渠盡頭,雪裏跳下去彎腰看,春信正好從裏面爬出來,适時擡頭,目光相撞。

廠房破掉的屋頂漏下一柱光,光柱落在雪裏身上,春信如見天神降臨。

雪裏看到一雙很亮的眼睛,被淚水浸潤的悲傷的眼睛。

“冬冬——”她拖長了尾音,咧開嘴巴放聲大哭。

“春信。”

“冬冬……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你又找到我了,你每次都能找到我。”

雪裏伸出手,“對呀,我又找到你了。春信,快出來,你奶奶被我們趕跑了,她不能帶走你,我們回家吧。”

春信手腳并用爬出來,雪裏牽到她,把她抱在懷裏,她趴在她肩頭大哭,“我好害怕,我吓死了,我不敢出去,我不想回去……”

她哭得天都塌了,她吓壞了,以為又要回到過去的日子,躲在溝裏哭了好幾個小時,哭得聲音都變了調。

趙誠拿鑰匙打開門,蔣夢妍跑進來,看見兩個孩子抱在一起,是難過的哭,也是高興的哭。

她心裏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也開始哭,“你這個傻孩子啊。”

趙誠急得抓耳撓腮,“你們不要哭啦,再哭下去,我都要哭了。”

回到家吃飯洗澡,蔣夢妍抱着她哄,“不要害怕,只要你不願意,誰也不能強迫你。”

春信乖乖靠在她懷裏,打個哭嗝點頭,“我可以跑,我跑得可快,誰也抓不住我。”

她終于可以像這一個正常的孩子,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地窩在大人懷裏,雪裏站在她身邊,她又去牽雪裏的手,牽住了,兩只手抓住,“冬冬可以找到我,每次都能找到我。”

蔣夢妍親親她的臉蛋,“好孩子,乖孩子。”

春信變得更黏人了,雪裏去幹什麽她都跟着,雪裏上廁所,她就站外面等,雪裏出來洗完手回房間,春信跟着,雪裏出來拿東西,春信也跟着。

家裏本來就不大,兩個人走來走去的,蔣夢妍終于忍不住說她們,“別擋着我看電視。”

春信咯咯咯笑,雪裏拉着她回去,她還在咯咯咯笑,傻了吧唧。

晚上關了燈睡覺,春信說想抱抱,雪裏就開張手臂,春信鑽進她懷裏,手搭在她後背。

沒消停一會兒,她手指按在雪裏背上,摸她的骨頭。

“你幹嘛呢?”雪裏問她。

春信說:“我在摸你的翅膀。”

雪裏:“什麽?”

春信:“我在摸你的翅膀。”

雪裏:“我沒有翅膀。”

春信:“我在摸。”

雪裏:“我不是鳥,沒有翅膀。”

春信鄭重其事說:“我還沒有摸到,天使都有翅膀的。”

——這個家夥。

臉酸酸的,雪裏把搭在春信肩膀上的手擡起來去摸臉,原來她在笑,笑得臉都酸了。

“你可真會說話。”

春信腦袋擱在她肩膀,說話的時候下巴颏戳在她骨頭上,“我是說真的。我沒有摸到你的翅膀,人肯定不會有翅膀嘛,但你還是我的天使。你真是太厲害了,我明明都沒有告訴你躲在哪裏,可是你總能一下子就找到我。”

“你知道嗎,冬冬,我躲起來的時候,我特別害怕,我怕叔叔阿姨不喜歡我了,覺得我很麻煩。但是剛才阿姨抱我了,叔叔也沖我笑,我就知道,他們還是喜歡我的,我就不會被趕走了。”

雪裏極輕地嘆息,“誰也不會趕你走的。”

“對呀,我現在知道了。”

雪裏感覺到肩膀靠下的位置熱熱的,慢慢又變得涼涼的,是她的眼淚。春信哭着在她懷裏睡着了。

睡吧睡吧,我的寶貝,明天醒來,什麽煩心事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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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你永遠是我的寶貝,寶貝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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