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經尹奶奶大鬧一通,耽誤了飛機,海邊沒去成,春信很內疚,吃完飯她要洗碗,要擦桌子,要掃地。
蔣夢妍也不阻攔,說:“那這樣好了,你和冬冬,你們一三五二四六的分着幹,一人幹一天,我就啥也不用幹了。”
雪裏哀嚎一聲,蔣夢妍美滋滋躺在沙發上,“這也太爽了,從此以後,我就是這個家的老佛爺了。”
她用下巴點點趙誠,“你,你還有你,你們三個,都是我的仆人。”
趙誠在廚房,低頭切着水果,“其實這樣也好,國慶外面人太多了,昨天新聞聯播不是還說了,到處景點都是爆滿,那根本就不是去玩,是去受罪。”
于是她們最終決定,趁此機會把南洲市周邊的景點全部玩一通。
他們早上七點起床,吃過早飯開車出去,爬山、逛街、吃飯……去動物園、海洋館、游樂園。
晚上八點回家,洗完澡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身體過度疲憊反而無法快速入睡,早上鬧鐘響,睜開眼睛兩個孩子已經背着書包在門口等。
蔣夢妍懷念上班的日子,偶爾加班,也無需頂着烈日行走在滾燙的馬路上,十二小時奔波不休。
她時常感覺自己像一坨剛挖到鍋裏的豬油,要化掉了。
第四天,七點的鬧鐘響,蔣夢妍擡手“啪”地摁了,頭往被子裏一蒙,說什麽也不起。
趙誠忍笑去看門口的兩個娃,一人給了二十塊錢,“出去玩吧。”
“這麽多?”春信可不敢要,“給冬冬。”
春信從來不要大人錢,她甚至都不伸手接,只說:“給冬冬。”
雪裏就把錢接過來,等到她們關上家門,站在過道裏,春信才靠過來,小狗一樣在她身邊上蹿下跳,“買冰棍!買冰棍!”
她不要錢,卻也一點沒少吃。
家裏也有冰棍,但這個點大人肯定不讓吃,雪裏也不讓吃,帶她去吃豆漿油條。
她們只背了一個書包,輪換着背,裏面裝了水杯、毛巾、肥皂盒,扇子,她們總能找到露在外面的水龍頭,毫無心理負擔擰開人家的籠頭搓一把毛巾擦臉。
春信不喜歡手黏黏,在外面玩常常要找地方洗手,洗完放到鼻子底下聞聞,“香香的。”
尹奶奶早就不在家屬樓大鐵門外,她被尹校長接走,春信提心吊膽從門口走過,生怕某個樹叢裏蹦跶出來個老太太,雪裏就帶着她一遍一遍走,走多了就不害怕了。
她們去街上買早餐,用塑料袋裝着邊走邊吃,随便聊些有的沒的,會突然從某條巷子裏鑽進去,又從另外一條巷子鑽出來,她們步伐悠閑,神情歡欣,常常若無旁人哈哈大笑。
她們熟悉這裏的每一條路,認識這裏的每一個人,說不上他們的名字,以那個很兇的胖阿姨、那個不太胖很兇的阿姨、那個很胖但不兇的阿姨、那個一般胖的阿姨稱呼。
小孩子也會聊大人的八卦,蔣夢妍常常偷聽,但從來沒弄清楚過她們讨論的對象。
有一次,蔣夢妍覺得自己猜對了,問:“是不是張麗萍?”
春信手一擺,“誰知道她是不是叫張麗萍。”
雪裏說:“不是,張麗萍是一般胖的。”
春信恍然大悟,“原來她叫張麗萍。”
蔣夢妍說:“張麗萍胖嗎?”
雪裏和春信齊聲答:“一般胖。”
春信開始學畫畫,每周六走兩條街去舊貨市場,裏面有家小店,教素描的。
也是有一次春信被請家長,老師告狀說她在書上亂寫亂花,蔣夢妍翻開看了看,心說挺不錯的,有天賦,回來就帶她去報班了。
雪裏陪着,春信上課,她就在旁邊的書店看書,中午回家吃飯,下午繼續。
蔣夢妍和趙誠定下聖誕節的婚期,春信晚上在房間裏練習叫爸爸。
她上個月就開始跟着雪裏叫媽媽,她記憶裏完全沒有親媽的樣子,接受得很快,整天媽媽長媽媽短,到爸爸這裏就犯了難。
她私底下,在雪裏面前,僅僅是沒有感情說出“爸爸”這個詞語就相當困難,更別說當着趙誠的面喊他爸。
雪裏說:“叫不出來就不要勉強了。”
春信搖頭,“我覺得可以練,就像畫畫一樣,練多了就會了。”
雪裏點點頭,說“行”,在筆記本上寫下幾行字,本子往後一扔,“練習吧。”
春信躺在床中間,兩只腳搭在牆上,扒拉扒拉額頭的亂發,撿起本子讀,“粑粑、巴巴、不不、班班、罷罷、叭叭、噗噗……叭叭啦啦,嚕啦啦嚕啦啦嚕啦嚕啦嚕……”
雪裏回頭,“我沒有寫叭叭啦啦和嚕啦啦。”
“你當然沒有寫。”春信理直氣壯,“這是我自己編的。”
雪裏:“為什麽要編這個。”
春信不說話,腳也放下了,滾到床裏面去。
她們換了張一米八的大床,兩個人睡,各蓋床一米五的被子,雪裏覺得不對勁,起身走到床邊,踢了拖鞋爬進去看她。
撥開她臉上的亂發,雪裏看到她通紅的臉頰,她小小一驚,先去摸她額頭,“感冒了?”
“沒有!”春信嘻嘻笑着躲,雪裏又去摸她的臉,“好燙。”
雪裏跪坐在她身邊,“你在害羞嗎?還沒開始叫爸爸就害羞了。”
但她說完這句話又覺得不對,她聽見春信口腔裏牙齒咯咯打戰的聲音。
春信還在笑,僵硬咧着嘴巴,笑得很勉強,雪裏伸手去摸她的臉,她往後躲,“你幹嘛呀。”
她的身體在克制不住地微顫,她不是害羞,是害怕。也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雪裏想起她在離開前曾對她說過的,有一次做噩夢,夢到奶奶,夢到小時候,她好似帶着已成人的記憶回到幼年,想到自己又要經歷一遍過去的傷痛,止不住地崩潰大哭,在夢中驚惶四顧,尋找幻境的出口。
當她驚醒時,已是淚流滿面,在黑暗中伸出手,渴望擁抱,卻只能抱住枕頭,或是抱住自己。
那時她已經離開家,住在南大後面的出租屋,常常會做這樣的噩夢。
那時候她們已經不常見面,在電話裏,她不止一次說過,“我寧願去死也不想再重來一遍,真的。幸好只是夢,當我醒來發現這只是夢時,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已經離開家了,我奶奶已經死了。
現在是夢嗎?一定不是。
“不要害怕,尹願昌不會把你怎麽樣,我和媽媽,還有誠叔都會保護你的。”雪裏張開手臂,“抱一抱吧。”
春信迫不及待鑽進去,兩條小細胳膊緊緊摟住她脖子,慢慢平靜下來。
雪裏有一下沒一下順着她的背,這次苦難只在她生命裏短暫出現了一小下,以後全都是好日子。
蔣夢妍打開門進來叫她們吃水果,看到倆人抱在一起,已經是習以為常,“怎麽了呢。”
春信不動,雪裏也不撒手,說:“她害怕。”
“又害怕了呀,怕啥呢,別怕了,來吃水果,你叔都給你們切好了。”
雪裏說:“就來了。”
蔣夢妍關上門出去,雪裏問她,“還害怕嗎?”
春信說:“我還想吃雪糕,我好害怕,我可以吃雪糕嗎?”
雪裏撒手,下床,穿鞋,“我看你一點也不害怕。”
聖誕節那天,蔣夢妍和趙誠去領了證,晚上要在酒樓請吃飯,熱熱鬧鬧辦婚禮。
趙誠父親早逝,母親再婚,聽說兒子要結婚了,雖不親臨,也從海邊寄來一大箱子的鹹魚和幹貝。
蔣夢妍坐在梳妝臺前,妝容明豔,黑發白紗,更襯得肌膚瑩潤通透,勝過十八九歲少女模樣,是歲月和經歷沉澱的,溫柔而有力的美。
“我真是沒想到,我還有穿婚紗的機會。”她曾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那樣了,孤兒寡母相依為命。
“結婚當然是要穿婚紗的。”趙誠站在門口,西裝熨燙得筆挺,皮鞋黑亮,胸口戴一朵紅色絨花,嘴角挂着淺淺的愉悅的笑。
這是由內而外散發的滿足感,他身上有一種從容安定的力量,無論做什麽都是不慌不忙的,雪裏雖不是他親生,卻跟他很像。
蔣夢妍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兩個女兒,一個總是冷冷淡淡話很少,兩手插兜酷酷地靠在窗邊。一個趴在她的大床上,翹着兩只小腳,臉上自己化了個不倫不類的妝,嘴唇紅豔豔泛着光。
春信跟她倒是更像些,話多愛鬧騰,還臭美。
蔣夢妍穿着她的拖地婚紗剛打開房門就被十二月的寒風甩了個大耳刮,她“砰”一聲關上門,差使兩個小的,“去把我紅色那件毛呢大衣拿過來!”
春信和雪裏商量好,在婚禮的第二天上午一起改口叫爸爸,結果當天晚上婚禮宴席,她自己往橙汁杯子裏倒了半杯白酒,喝完半小時後臉蛋紅紅從座位上站起來。
雪裏跟在她身後,看見她走上T臺,踩着滿地的彩色碎紙片,當着衆多賓客和司儀的面,在趙誠和蔣夢妍面前結結實實磕了個頭,磕得“砰”一聲響,像電視裏将要辭別父母遠行的好大兒,震聲喊:“爸,媽——”
蔣夢妍的捧花都驚得掉在地上。
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已經忘記,雪裏好心提醒她,她喝斷片,一直問真的嗎真的嗎?
蔣夢妍招手,“來來來,都錄下來了,你自己過來看。”
春信反反複複去看錄像帶裏的自己,磕頭的聲音在客廳裏“砰砰砰”響。
有過這一次,之後再開口就容易得多,尤其是想吃冰淇淋的時候,叫爸爸根本沒什麽難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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